甄靜慧
2017年4月27日,漂亮、年輕、才華出眾的臺灣新晉作家林奕含在自己的住所上吊,離開了這個世界。年僅26歲的她臨走前為人們留下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十萬字的小說,蕩漾著情欲的名字,掀開,卻是一個被創傷摧毀的、破碎的靈魂對世界的控訴。
以至于這兩個月,對性侵害的各種討論在海峽兩岸紛紛攘攘,至今余波未了。我倒是希望這場余波一直不要過去。我們的社會,對于性侵害的危害,以及受害者的痛苦,真的是嚴重低估且普遍缺乏共情。
在這個自詡文明的時代,房思琪或林奕含這樣的受害者一共有多少?
根據美國的調查,全美女性中約有1/5在其一生中曾被強暴過。在中國,恐怕難有一個準確的數據統計。因為中國的性侵受害者及其親友總是將這樣的經歷視為自身的恥辱不愿曝光,而另有一些勇敢舉報的女性,卻因為舉證門檻過高,很難得到立案支持。
作為心理工作者,我發現,那些因為抑郁、焦慮等各種心理困擾走進咨詢室的女孩,絕大多數都有過程度不等的性創傷經歷。她們選擇的,絕大多數也是獨自隱忍,甚至隱瞞親人。
這意味著,在中國,為數眾多的性侵受害者正在黑暗中痛苦掙扎,卻不為人所知,更遑論理解與支持。
從這個角度來看,林奕含像是一個凄美又莊嚴的犧牲品。她純真、敏感、理想主義,這樣的人無法一直通過麻木來回避痛苦。創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相當于在大眾面前裸露并血淋淋地重新解剖自己的傷口—這樣高濃度的自我暴露或加速了她步向死亡的步伐,但也將過往藏在陰暗角落里,被視而不見的陰影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人們面前。

被侵犯的到底是什么?
林奕含走了,留給我們的思考將會有很多、很沉重。
她迫使我們正視的其中一個事實是—性侵給當事人帶來的創傷,一直都被嚴重低估。
這是我在百度百科找到的“性侵犯”定義:“泛指一切種類與性相關、且違反他人意愿,對他人作與性有關的行為。”定義后面還提到,這個詞較常用來指強暴,但其實像非禮、露體、窺淫等也可算是性侵犯的一種。
這里劃一個重點—“違反他人意愿”。
人們總是將性侵視為一種對身體的侵犯,這會讓人很容易忽略其對受害者心理功能的嚴重破壞。
要知道,當我們把關注集中在有沒有受到暴力傷害,有沒有懷孕、感染性病上,并為這些擔憂一一排除后則松一口氣的時候,在受害者心里,噩夢才剛剛開始。
其次,與被強暴者相對,生活中還有更多遭受了諸如猥褻、窺淫等其他形式的性侵受害者,卻因為“(身體)沒有什么損失”而被忽視,連自己都不能確定是否受到了侵犯,獨自在創傷中掙扎,孤立無援。
然而,正如概念所述—“性侵犯”不同暴力傷害,其真正侵犯的,不是受害者的身體,而是他們的“意愿”。(在這里,我把單純的“性”侵犯,與部分性侵行為中同時伴有的暴力傷害和虐待分開了,只討論“強迫的性”,不討論身體暴力的部分)
意愿,是一個純心理層面的內容,跟一個人的個體獨立、自由意志以及人際邊界有關。
所以說,性侵犯表面上侵犯了受害者的身體,但實際破壞的,是他們的心理功能,我們常說的“性創傷”,其實是一種心理創傷。
這種心理功能的損害,肉眼并不可見,但對當事人來說,卻可以是非常可怕的。
安全感被破壞
我們每個人每天都在這個社會上學習、工作、生活,很容易就把這一切都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但如果仔細想一想,你憑什么這么放心地把三歲的孩子交給那些跟他毫無親緣關系的幼兒園老師;憑什么敢加班到深夜,坐上一個陌生人的車,并相信他會把你載回家;又憑什么敢讓你豆蔻年華的女兒穿著比基尼在海灘上游泳?
這一切實際上是仰賴成熟的社會規則帶來的一種底層安全感。你知道這個社會有法律和規則,并且,默認大家,至少絕大多數人都是遵守這些規則的。
假如我們不是生在文明社會,而是生在遵循本能和叢林法則的原始社會,相信你的所有心理和行為模式都會跟現在完全不一樣。
然而,一次粗暴的性侵犯行為,可以將上述這一切完全摧毀。受害者會發現,那些他確信無疑的規則突然不起作用了,明明應該被尊重的自我的意志(拒絕、反抗)完全失去效用。
那么他的內心會發生什么呢?它的底層安全感將會被破壞掉。這種安全感,就像是一棟大樓的地基一樣,我們的很多行為模式,人際交往模式,都是建立在此之上的。地基受到動搖,整個生活肯定就亂套了。
舉個例子,以前你走在街上,一個大漢走過來,你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也許還會欣賞一下他的肌肉。直到有一天,你還是那樣走在街上,一個陌生的大漢過來,莫名其妙把你暴揍了一頓,周圍也沒人幫你。請問以后你還能好好逛街嗎?我猜不能。很有可能你還會患上“大漢恐懼癥”,或者“街道恐懼癥”之類的心理疾病。
不僅是底層安全感,如果遭遇熟人作案(不幸,據調查大部分的性侵犯恰恰就是這種),受害者的人際邊界、自我邊界以及對人的信任感會受到更嚴重的破壞。長期難以建立對異性的信任,認為自己無法拒絕有權力異性的性要求等,都是典型的后遺癥。
羞恥和罪疚
僅僅是這些,還不足以充分展現性創傷的特殊性與嚴重性。
畢竟,不獨性侵害,所有當事人無力抗拒的人生及財產侵害行為,都有可能對受害者心靈造成上述破壞,并引發他們的各種退縮行為。
然而,只有性侵害的受害者會有明顯和高發的自我傷害(自虐\自殘),乃至自我毀滅(自殺)行為。
這是因為,性侵犯特別容易給受害者帶來兩種極其消極的心理感受—強烈的羞恥感以及罪疚感。
在各種心理體驗當中,我覺得羞恥感幾乎是人類最難面對的情感了。引用《I thought it was just me》(《我以為只有我是這樣》)里,作者Brene Brown教授的話:羞恥感是一種相信我們是有缺陷的并且因此不值得被接納和歸屬的,強烈疼痛的感受和體驗。
我們早就發現,在心理支持團體,學員很容易就可以開放討論恐懼,憤怒,悲傷等情緒,羞恥感卻很難,讓一個人談他的羞恥,不亞于讓他當眾脫衣服展露自己的身體缺陷。
“我不好”“太丟人了”“沒臉面見人”“我應該去死”……這些是羞恥者最常說的話,當一個人體驗羞恥時,常常會伴隨撕扯、抓撓、戳刺等自我攻擊行為。
更可怕的是,這些話通常不是對外面的人說,而是像背景音一樣不斷回響在他們自己心中。再加上“都是我的錯”的罪疚感,則如同創傷者內部指向自身的兩把尖刀,破壞力驚人—它們對自己的屠戮從不休歇,永無止息—可以說是最容易引起自殘、自虐和自殺行為的情感組合。
那,為什么明明是受害者,反而會產生這樣強烈的羞恥和自罪感呢?我想只要熟悉這個男權社會性別文化的人,多少都能夠理解,無論你是否同情這些受害者。
羞恥感的來源:本能與意志的沖突
有的女孩被性侵后,被指責“不應該穿得那么暴露”,辦案者意味不明的詢問“你被強暴時有沒有性快感”……這些情景無需再贅述。
但我還是想談一個更深層的問題,就是本能與意志的沖突。
之所以一直在說“性侵犯”是一種特殊的侵害方式,是因為跟暴力傷害不一樣,“性”是人類,甚至所有有性繁殖生物的本能。
動物都有與異性交配的欲望,包括人類。且人類還很幸運,對于很多動物來說,交配只是本能,談不上快樂,甚至可能會帶來痛苦,而人類性活動卻是帶有強烈快感的,性高潮體驗幾乎是人類身體可以獲得的最大快樂。
所以人類骨子里喜歡性,欲望著性。弗洛伊德把性視為人類最大的本能驅力,另一位偉大的心理學家克萊茵則通過大量的兒童觀察及分析證實,兒童在很早的時候(三歲以前)就已經有性欲望以及追求性快感的行為模式,只是一段時間后這種欲望會進入潛伏期,到青春前后再重新覺醒。
就是說,性欲望作為本能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甚至是孩子的底層,不管你想不想要它,它都在,不由你的意志所控制。
對動物來說,這沒有問題,動物是依據本能來行事的,餓了吃,發情了交配,但人是已經發展出自我意志和社會文明的高等生物,那么就會產生一個重大的沖突—本能欲望與自我意志的沖突。
它們并不是一回事,很多時候甚至是矛盾的。
“我”有性本能,意味著“我”的感官受到性刺激后,會產生性喚起反應,這是不由意志所控制的。可是,當本能欲望被喚起的時候,這人的自我意志不見得真想做什么。極端的情形是,一個年輕男性看到的一個成熟女性的身體,而她是自己的親人,他會馬上跑開,他知道這個不能做,但身體不聽使喚,然后他需要去洗個冷水澡。
這時候,這個男性很可能就會產生羞恥感,因為他的欲望和意志產生了沖突,他覺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竟然對親人產生“不好”的念頭。羞恥感是這么來的。
那么再說回性侵犯,性侵犯是違反別人意愿的強制性行為,這里的意愿,指的是本能欲望,還是自我意志呢?
顯然是自我意志。
在兩性交往中應該被尊重的是—我到底想不想、愿不愿意做這件事,而不是我的身體有沒有反應。
混淆概念的“強暴文化”
然而,我們的社會中卻有一種“強暴文化”,一直致力于混淆欲望與意志的概念。
比方說有一種色情小說,幻想施暴者通過挑逗受害者的欲望,以摧毀受害者的精神防線,使控制的快感達到極致—就是“強暴文化”的典型。“嘴里說不要,身體很誠實”,他們如是嘲笑受害者。
這里有個致命的陷阱是:有欲望(性反應)=愿意。
我認為我們整個社會都或多或少地認同了這個謊言。
多年前,和一位女性朋友聊天時,她曾說,“我相信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強暴,因為被強暴的人都會產生快感”。當時我非常震驚,因為一旦女性自己認同了這樣的謊言,結果是很可怕的。
在這樣的文化陷阱里,性侵受害者會痛恨自己的欲望,尤其在熟人作案里,欲望讓他們無法面對關于“你真的不想嗎”,“你有沒有勾引過他”,“你有沒有快感”這類的質疑。在內心深處,他們會一再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夠好”,“不純潔”……
很多女孩被侵犯了,不但沒有報警求助,甚至不敢告訴身邊的親友,怕受到道德的指責。
我沒接觸過男性受害者,但我猜這種邏輯對他們的打擊和傷害會更甚,“你怎么可能會被女人強暴呢?!”
這一切痛苦,最終都會指向自我定罪和自我攻擊。
可以這么說:性侵犯之后,讓受害者走上絕路的“真兇”,不是那個強暴犯,而是引發他們內在罪疚和羞恥感的這套文化體系,及由此而引發的司法與社會支持的缺失。
接納你的本能和欲望
這真是一個沉重的話題。那么,面對如此沉重的現實,我們可以做些什么呢。
很悲哀地,作為一個個體,我們可以做的事情確實是很有限的。我們幾乎沒有可能一下子使強大的主流文化以及受其影響的執法與司法態度產生重大改變。要改變這些,需要長期而艱苦的斗爭。
但盡管如此,我們依然有一些事情是可以做的。
比如說改變自己的觀念,更重要的是改變對孩子的性教育態度—切記不要對我們的本能欲望進行壓抑和污名化。
當一個性侵受害者為了自證清白,拼命否認自己的欲望時,其實已經跌入了文化陷阱。因為,證明“我當時沒有欲望”,其實有個隱含的前提—有欲望就是咎由自取。
然而,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是有本能欲望的。欲望無罪,相反,有它才證明一個人的性心理是健康的,發展成熟的。
欲望不等于意志,同樣地,幻想不等于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