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罔市罔市

2017-08-17 20:40:54陳柏言
臺港文學選刊 2017年1期

陳柏言

在我的眼睛還沒完全睜開以前,北勢寮的地圖上,已坐落一間“罔市罔市”。那時,我還飄浮在北勢寮外海上,尚且可以記起,太陽熱騰騰的翻煮海浪。白光烈極,我張開手指,撥開沙礫,叢聚的云——港鎮沒有KTV,沒有電影院,“罔市罔市”卻像憑空浮出地表的古老遺址;只知道時間久遠,其他的象形與擦痕都無法辨別。罔市、罔市——隔壁的杜龜叔伸出老邁的手去指,對小小的我說,那兩個字,你不能亂喊,不能亂說;尤其行經安樂路的菜市場時,如果不小心喊出口,至少會有七個長輩女性回頭望你,或許還夾雜著一兩個山里的精怪。貧戶人家孩童,得了病,沒錢看醫生,易夭折,據農民歷姓名學,取名“罔市”。父母故作瀟灑,表明這是爛孩子破孩子死孩子,隨便養養,不高調不喧嘩,不招鬼神妒忌。

神秘主義的禁忌,詛咒纏繞的姓名,我默念,罔市、罔市,好像誦讀著宿命的課本。杜龜叔打了個哈欠,躺在藤椅上,細讀報紙。他的開水還沒跳起來,我注視著那透明塑膠壺,折現出搖搖晃晃的木桌、鋼杯、腳踏車、通往海的巷口……有層迷霧覆上眼睛,或許在我心里,“罔市罔市”就跟廟口神壇沒什么兩樣。

那個名喚“罔市”的枯瘦巫婆,直起腰桿,挺坐;充滿魅力地抹了抹稀疏的鬢發,翻開左手掌,信眾已然淚流滿面,膜拜。她像是某種經年遷徙的鳥,嘴緣已龜裂出美麗的花紋,優雅地燃起一爐香灰。白煙飄啊轉啊,盤旋、翻滾在每個信徒的頭頂,變幻著他們各自的苦思愁緒:白鶴、白鼬、白狼、白狐、白狗……

她很快就抓起蓮花座邊的一把木劍,病孱孱舞出三朵劍花。她喊叫著無人能解的咒術,向著那些白霧捏塑的動物,連續戳刺,破!滅!滅!滅!滅!

第一次進到“罔市罔市”以前,我一直以為它便是這樣煙霧彌漫。

小學畢業,跟隨父母到高雄鳳山定居已經六年,過了這個暑假,要拼大學。導師在臺上充滿朝氣地說,“明天記得來學校自習唷!”同學們連哭帶喊抱怨“明天是星期六耶——”,都沒了氣力。我靜默地坐著,在課本掩護下,將手機鬧鐘定在早上十點十分。估計賴床十五分鐘,才坐捷運到高雄火車站,等一班南下區間。

回到北勢寮港鎮,回到小學同學中間。

港鎮里可以聚餐的餐館,除了阿平師海產店,只有這間嘟嘟牛排。看看表,還沒十二點,我走進新開的“小七”,逛了一圈,買了瓶水。

走進嘟嘟牛排,同學已有些擁擠地圍坐成一圈。我說了聲“不好意思”坐進他們之間;稍加打量,女生上了妝,男生也意思意思抓了頭發。牛排不負眾望地煎老,我又嚼又咬,下巴酸疼,花椰菜玉米濃湯也都不太新鮮。確實跟我離開以前,沒有什么兩樣,沒什么改變吶。我強烈想念起無聊的教科書,好想立刻返回高雄,塞進那個專屬我一個人的囚位。但是沒辦法啊,我告訴自己,“我是班長。”或許真正的原因,是心底滿滿的歉意;我的小學同學皆受詛咒一般,在高中基測中紛紛敗北,留守北勢寮。

只有我,一去就是六年。

冷氣轟轟地吹,窗外的風翻拂進來,窗框亮閃閃地有些催眠。一個恍神,一個頓首,他們聊起了劉一新。劉一新?哪個劉一新?教生物的那個啊,養鵝的那個劉一新啊……對啦,我幾乎都要忘了,劉一新那個家伙,曾在校園蓮花池中養過三頭呆鵝。鵝的頸子皆掛一副木牌,要特別抓起放大鏡,才能看見上頭密密麻麻刻滿了回家的路:“我的爸爸是生物科辦公室的劉一新。撿到我請護送我回家,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學生老師都視這三頭同名“阿呆”的鵝為校鵝,寵愛保護有加。三頭鵝晃著大屁股,左左右、右右左,在校園里享有特權自由穿梭。直到某個萬徑人蹤滅的冬天假期,工友廖桑目睹劉一新蹲在生物科辦公室外,拉一張矮凳,給飲水機接上亮橘水管。廖桑走近一瞥,差點昏厥,那三頭赤裸的鵝,竟在大鋁盆里載浮載沉!廖桑頓如痛失親人,拋頭灑淚,一口氣逃出校門外兩公里遠。他哽咽著說,“這三只鵝比我女兒還親——”我們都明白,廖桑對鵝的感情深重,卻不免困惑:若鵝是廖桑的女兒,則他跟劉一新豈非一對?

遭廖桑指控引滾水,燙活鵝,劉一新矢口否認,卻解釋不出三頭鵝為何失了蹤。鵝的神秘消失,各路傳言啟動,然而接下來的辯解,讓劉一新在枋寮小學的聲譽更是一敗涂地:“廖桑是看到我在拔雞毛撣子吧?”

有一搭沒一搭聊,補充,回顧,抵達鵝的死,終臨盡頭。翻包包的翻了好久,看手機的,連兩年前的簡訊都抓出來讀。我決定發難,見好就收,提議可以拍手解散——

“那個……”

砰!立式風調機忽然發出爆響,幾個比較敏感的女生,立刻掩耳尖叫。白煙和燒焦味,立即充滿整間嘟嘟牛排館。短手短腳的嘟嘟娘,一雙紅白拖鞋踩得嘎嘎響;她氣定神閑走進店內,雙手施力搬開風調機,拔除插頭。她揮了一把汗,將窗戶全拉開,還給自己盛一杯紅茶:“掯咧,這爛貨跳電第五次了。這熱天是在熱心酸的喔……”我忽然想起,一則地方報紙的小小欄位,也是這樣酷熱的午后:體育館的空調跳了電,維修人員接到電話,爬上屋頂整理燒壞的管線——穿著運動短褲的劉一新,忽然按住胸口——

那是一場生物老師的桌球友誼賽。橘黃色的乒乓小球,沿著桌沿兒飛了出去,撞上墻,在木質地板上反彈,旋轉了一陣子,終于停下。劉一新緊握著球拍,直直往后躺了下去,一分鐘內便沒了呼吸。

我竟想起他的鵝,赤裸漂浮于滾燙的熱開水中,狼狽悲慘,卻令人忍俊不禁。

有些恍神。

“去網咖怎么樣?”一個平頭男生猛然開了口,在炎熱的緊張時刻,更讓人覺得不合時宜。他的聲線和五官皆單調,單調得讓人煩躁。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或許只因為整場同學會,此人總是一派的笑容可掬……不,在我的小學記憶之中,他仿佛只殘留一口黃牙及蒼白的上下唇瓣。我想,抽象如斯模糊,或許因為當時的他,是班上最高的男生,總坐在最后一排。提早的發育,讓他享有三年的校籃隊員資格;那在小學男孩的心中,是一件比考第一名還要光榮的事(考第一名的人總要遮遮掩掩,或許還會被酸“除了念書你還會什么?”)。

班上的男生,每天總要穿著NBA球員服跳繩,喝牛奶,吃菠菜。只要睡前感覺腿腹酸疼,便開心得在床上翻來覆去:快要可以加入籃球隊了!快要可以加入籃球隊了!

當然沒有任何人進入NBA,我也比那平頭男高了一整顆頭。

“網咖?”冷氣遲遲無法運轉,大伙被逼出汗,似乎尚未反應過來,或者根本沒人意料到會有這個爛提議。

“北勢寮有網咖?”

靜默。

“你是說……網咖嗎?”果然經驗老到,小肥發揮了主辦人的本領,趕忙填補空白,“哪一間?”

“罔市罔市啊,還有哪一間?”平頭男孩看起來有些臉紅,難為情地抓了抓頭;我看見他的頭頂,幾顆痘子紅蕊待綻,“老板娘是我姨婆,每個小時可以少收五塊……”

不記得有誰應和,平頭男孩已領著我們,穿過飛舞大頭蒼蠅的衰頹漁市。跨上白海大橋,汗流浹背的同學們,沉默不語,女生的妝容(她們到底什么時候學會這項技術?)則開始緩慢剝落。海風將海浪的浮光吹打過來,我揉了揉眼睛,讓淚液分泌,以確認我們并不是走在漫漫荒漠之中。“罔市罔市”的招牌已在不遠處閃閃爍爍,“天那么亮還開燈?浪費電吶——”我們的環保概念,總是第一個橫飛出來,恨不得要攀一把鋁梯,將那浮夸色調的鐳射LED切掉謎樣的光線在我眼前打轉,從左到右,從右到左,接著是由中心向外輻射的七彩霓虹。那些狐貍、鶴、狼犬,像是云塊,大幅大幅地漫長起來。

巫婆罔市點起香,抓牢了木劍。

“很酷吧——”平頭男生像瞭望臺上的水手,終于看見久違的陸地線,“罔市罔市到嘍——罔市罔市到嘍——”

忽然下起雨來。

我們走出“嘟嘟”時,只是細雨,沒人在意。漸漸轉大,同學才拿出傘來。我伸手,掏了掏后背包,竟未帶傘,仿佛早已決心背水一戰。有一人忽然說,“我媽剛剛打來,叫我先回去了。”

“啊,我也要走了。”“那我也先走好了。”“我也是。”“我跟她一起走。”……城破之日,勢如破竹,一個牽走一個。好,沒關系,掰掰,下次見。還有機會嘛。再見。人愈走愈少,連小肥都揮手告別,氣氛有些結冰,我也好想逃走。

不能走。我定住自己的腳跟。我告訴自己:“我是班長。”

店門口前,同學竟走了三分之二。我滿懷歉意,偷偷瞥了一眼平頭男,他倒是心平氣和,依然愣愣傻笑。

跟在他的身后,我們步上門前的小小斜坡。

“姨婆,這里四個。還有位子嗎?”平頭男掀開霧面玻璃門,直直走向網咖祖母。手橫上柜臺(那木柜恰如米甕,貼了一個紅色的“馀”),腳斜倚,夸張地作出親昵的樣子,“他們聽我說過很多次了,這次剛好有空,吵著想來。”

我們的笑容或許僵到可以夾殺蒼蠅。我看到兩只蒼蠅,在網咖祖母的頭上,回旋一個8字,立刻浮現這個老掉牙的比喻。網咖祖母靜坐這座電腦迷宮的核心中,緩緩直起身子;我能感覺她的脊椎齒輪,一節一節地排列、重組起來……喀、喀喀,蒼蠅降落在網咖祖母的無名指銀環上,滑鼠還在緩慢點擊,喀喀。喀。“你們去最邊邊,喏,一連排的位子,給你們坐。”

“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

“你如果快去坐好我會更感謝你。”網咖祖母的手慢,說話卻是尖高快速,“好了。”

“姨婆,”平頭男討了個無趣,仍笑嘻嘻地說,“一樣是D槽嗎?”

“有沒有那個、最新的那款……”

“保證最新。”

網咖祖母給人一種NPC(非玩家角色)的感覺,與平頭男應答如流。仿佛已排練多次,而他們也愿意一遍又一遍,在陌生客人面前搬演。

煙味很沉,從腳底纏附上來,鞋子頓時橫涉三條大河,變得笨重無比。幾個還穿著小學制服的小屁股,瞳孔衰黃,直盯著熒光幕入定,我經過他們時,刻意放輕腳步,怕擾動了這群穴居的大型蝙蝠。前幾天的新聞報道閃過腦海,小琉球(那么稀罕的地名,不經意便記了下來)的一家網咖,遭到不肖歹徒開槍。或許因為過度緊張,準度差,什么都轟得粉碎,就是無人傷亡。島上的警察沒花什么氣力,便捉住了歹徒;發現那個戴著厚重黑框眼鏡的男子,竟是個三十二歲的臺北宅男。他為了尋線上游戲里的仇,第一次踏上這座東南方的小島。

他連挑釁的敵人都無法確定(穿著無袖內衣的中年老翁,濃妝妹,還是跟這群屁孩一樣屁的屁孩……),便花費兩個月薪水,網購一把私槍,一副子彈。前一天從臺北搭統聯南下,再于東港上船,在船囪的廢煙重重里,抵達孤島。

他翻開筆記本,循著查到的IP位址,徒步至那家網咖,拔槍,射擊——

一六三三年,荷蘭人的小牛皮鞋踩上小琉球。他們攜帶精銳刀械,很快就攻陷琉球嶼最大的村莊。他們挑選一些年輕男人成為奴隸,老弱婦孺則全逼進了崖邊巖洞,并在唯一出口設下陷阱。“他們是從過去來的鬼。”琉球嶼巫師在洞里,聆聽鐵鍬鏗鏗鏘鏘,穿出一個僅容煤炭和硫磺車可以進出的孔洞,他知道他們終將在打火石上敲出島民此生最后的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銳的哭喊,在我的耳際炸開。我遲了兩秒才用力捂住耳朵。

回過神,我已在最里邊、最靠近廁所的位子,坐了下來。

同學皆已坐定,竟仿佛無人察覺那個聲響。

眼神飛掠過那群大型蝙蝠的頭頂,網咖祖母斜支著頤,往我這邊望來。她的臉龐出奇光滑,并非因為年輕,讓人感覺生命跳動的滑嫩,而是一種“早已沒有東西在里面”的光滑。

若要形容,大概就像膠膜娃娃吧:眼神空空蕩蕩,反自然,難以分解,難以毀棄;或者即使焚燒,也留一團劇毒惡臭。

她瞇起細長的眼,仿佛在說:“你也聽見了嗎?”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無聊的人。線上游戲玩過幾次,卻總是難以投入;我想起初中的語文老師,曾在我的作文紙上寫:“文筆流暢。惟缺乏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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