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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結婚

2017-08-17 02:14:11
臺港文學選刊 2017年1期

我中學畢業前在校刊上填這份“愛憎表”的時候,還沒寫“我的天才夢”,在學校里成績并不好,也沒人視為天才。不過因為小時候我母親鼓勵我畫圖投稿,雖然總是石沉大海,未經采用,仍有點自命不凡,仿佛不是神童也沾著點邊。

還沒經她賞識前,她初次出國期間,我就已經天天“畫小人”,門房里有整本的紅條格賬簿,整大卷的竹紙供我涂抹。主人長年不在家,門房清閑無事,也不介意孩子們來玩。女傭避嫌,就從來不踏進這間小房間,只站在門口。這是男性的世界,敝舊的白木桌上,煙卷燒焦的烙痕斑斑。全宅只有此地有筆墨,我更小的時候剛到北方,不慣冬天烤火,烤多了上火流鼻血,就跑到門房去用墨筆描鼻孔止血,永遠記得那帶著輕微的墨臭的冰涼的筆觸。

這間陰暗的小房間日夜點著燈,但是我大都是黃昏方至,在燈下畫小女俠月紅與她的弟弟杏紅,他剃光了頭只留一圈短發,“百子圖”里的“馬子蓋”,西方僧侶式的發型。他們的村莊只有兒童,議事廳上飄揚著一面三角旗,上面寫著“快樂村”。

他們似乎是一個武士的部落,常奉君命出發征蠻。上午我跟我弟弟在臥室里玩,把椅子放倒——拼成當時的方型小汽車,乘汽車上前線——吉普車的先聲。

我母親和姑姑寄回來的玩具中有一大盒戰爭劇舞臺——硬紙板布景,許多小鐵兵士穿著拿破侖時代鮮艷的軍裝。想必是給我弟弟的。他跟我一樣毫無興趣。我的戰爭游戲來自門房里看見的《隋唐演義》、《七俠五義》。寄給我們的玩具中有一只藍白相間的虎紋絨毛面硬球,有現代的沙灘球那么大,但是沉甸甸的不能拋也不能踢,毫無用處,卻很可愛,也許她們也就是覺得可愛而買的。我叫它“老虎蛋”,征途埋鍋造飯,就把老虎蛋埋在地里燒熟了吃。到了邊疆上,我們叉腰站在山岡上咭哩呱啦操蠻語罵陣,然后吶喊著沖下去一陣混戰,斬獲許多首級,班師還朝領獎。

我外婆家總管的兒子柏崇文小時候在書房伴讀,跟著我母親陪嫁過來,他識字,可以做個廉價書記。她走了,他本來要出去找事,她要求他再多等幾年,幫著照看,他也只好答應了。他娶了親,新婚妻子也就在我們家幫忙。家里小孩稱“毛姐”“毛哥”,他的新娘子我們就叫她“毛娘”。毛娘十分俏麗,身材適中,一張紅撲撲的小鵝蛋臉,梳髻打著稀稀幾根劉海,過不慣北方寒冷,永遠兩只手抄在黯淡的柳條布短褐下。她是南京人,就是她告訴我張人駿坐籮筐縋出南京圍城的事。

我玩戰爭游戲隔墻有耳,毛娘有一次悄聲向我學舌,笑著叫“月姐,杏弟”,我非常難為情。月紅杏紅行軍也常遇見老虎。我弟弟有一次扮老虎負傷奔逃,忽道:“我不玩了。”我只好說:“好了,我做老虎。”

“我不要玩這個。”

“那你要玩什么呢?”

他不作聲。

從此休兵,被毛娘識破以后本來也就不大好意思打了。

后院中心有一個警亭,是預備給守衛度過北方的寒夜的,因此是一間水泥小屋,窗下搭著一張床鋪,兩頭抵著墻,還是不夠長,連瘦小的崇文都只能蜷臥。我從來沒想到為什么讓他住在這里,但當然是因為獨門獨戶,避免了習俗相沿的忌諱——同一屋頂下不能有別人家的夫婦同房,晦氣的。毛娘與別的女傭卻同住在樓上,但是晚上可以到后院去。男傭合住的一間房在門房對過,都是與正屋分開的小方盒子,距警亭也不過幾丈遠,卻從來沒有人窺探聽房。不然女傭嘁嘁喳喳耳語,我多少會聽到一些。只見每天早上毛娘端一盆熱水放在臉盆架上,給崇文在院子里洗臉,水里總渥著一只雞蛋,他在洋磁盆邊上磕破了一飲而盡,方才洗臉。

“生雞蛋補的。”女傭們說,帶著詭秘的笑容。

我覺得話里有話,也沒往他們倆是夫妻上面想,只顧揣摩生雞蛋是個什么滋味,可好吃。我非常喜歡那間玩偶家庭似的小屋,總是賴在崇文的床鋪上看他的《三國演義》,看不大懂,幸而他愛講三國,草船借箭,三氣周瑜,說得有聲有色,別人也都聚攏來聽。

我母親臨走交代女傭每天要帶我們去公園。起初我弟弟有軟腳病,常常摔跤,帶他的女傭張干便用一條丈尺長的大紅線呢闊帶子給他當胸兜住,兩端握在她手里,像放狗一樣跟在他后面。她五十多歲的人,又是一雙小腳,走得慢,到了法國公園廣闊的草坪上,他全身向前傾仆,拼命往前掙,一只鎖條上的狗,痛苦地扭曲得臉都變了形。一兩年后他好了,不跌跤了,用不著拴帶子,我在草地上狂奔他也跟著跑,她便追著銳叫:“毛哥啊!不要跌得一塌平陽啊!”震耳的女高音在廣大的空間內飄得遠遠的,我在奔跑中仿佛遙聞不知何家宅院的鸚鵡突如其來的一聲“呱”大叫。

每天中午,我幫著把拼成汽車型放翻的椅子又豎立起來,用作飯桌。開上飯來,兩個女傭在旁代夾菜。也許因為只有吃飯的時候特別接近,張干總揀這時候一掃積郁。她要強,總氣不憤我們家對男孩不另眼看待。我母親沒走之前有一次向她說:“現在不興這些了,男女都是一樣。”她紅著臉帶著不信任的眼色笑應了一聲“哦?”我那時候至多四歲,但是那兩句極短的對白與她的神情記得十分清楚。

“你這脾氣只好住獨家村,”她總是說我,“將來弟弟大了娶了少奶奶,不要你上門。”

“是我的家,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家。”

“筷子捏得高嫁得遠,捏得低嫁得近。”

“我才不!我姓張,我是張家人。”

“你不姓張,你姓碰,弟弟才姓張。”又道,“你不姓張,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我當時裝聽不見,此后卻留神把手指挪低到筷子上最低的地方,雖然不得勁,筷子有點不聽使喚。

張干便道:“筷子捏得低嫁得遠,捏得高嫁得近。”

“咦,你不是說捏得高嫁得遠?”

“小姐家好意思的?開口就是‘嫁不嫁。”

帶我的何干在旁邊聽著,只微笑,從不接口。她雖是三代老臣,但是張干是現今主婦的陪嫁,又帶的是男孩。女主人不在家,交給何干管家,她遇事總跟張干商量。我七歲那年請了老師來家教讀,《綱鑒易知錄》開首一段就是周武王死后,兒子成王年幼,國事由周公召公合管,稱為“周召共和”。我若有所悟地想道:“周召共和就是像何干張干。”

毛娘常說:“張奶奶好,有家業的。”輕聲一語帶過,略眨一下眼睛,別過臉去,不多說了,這種話說多了顯得勢利。隨又道:“鄉下有田有地,其實用不著出來幫人家的。”

粗做的席干聽了,笑嘆道:“其實真是!——自己家里過還不在家享福?不像我們是叫沒辦法。”

毛娘跟張干同鄉,知道底細。似乎張干是跟兒子媳婦不對,賭氣出來的。江南魚米之鄉,婦女不必下田耕種,所以上一代都纏足。其他的女傭來自皖北苦地方,就都是大腳。

“我們那兒女人不下田的。”張干說過不止一次,帶著三分傲氣。

她身材較高,看得出中年以后胖了些,面貌依舊秀麗白凈。她識字,在大門口擔子上買了一本勸善的歌詞石印小書,念給別的女傭聽。內中有兩句“今朝脫了鞋和襪,怎曉明天穿不穿?”年紀大些的聽了都感動得幾乎落淚,重復念誦,仿佛從來沒想到死亡。在她們這也就是宗教兼哲學了。

張干拿了工資不用寄錢回家,因此只有她有這閑錢,這一天又在水果擔子上買了一只柿子。我母親在我們吃上雖管得緊,只有水果盡吃,毫無限制,但是女傭們說柿子性涼,所以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東西,覺得紅艷可愛,尤其是襯著蒼黑的硬托子葦子,嬌滴滴越顯紅嫩。

“還沒熟,要擱這些時。”張干說,隨手把它放在我們房間里梳妝臺抽屜里。我們小孩不梳妝,抽屜全空著。她們女傭房間里沒什么家具,就光是“鋪板”——長板凳搭的板床與各人自己的箱籠。

我們這起坐間里也只疏疏落落幾件家具,充滿了浮塵的陽光曬進來,照在半舊黃色橡木妝臺一角的蟠桃磁盒上。

過兩天我乘沒人開抽屜看看那只柿子,看不出有什么變化。此后每隔幾天我總偷看一下。是不是更紅了?在陰暗的小抽屜里也無法確定。我根本沒想到可以拿出來看看。碰都不能碰。

一個月了。大概要擱多久才熟,我一點數都沒有。

“張干,你的柿子還沒熟?”我想問。

那好,更有得說了:“小姐家這樣饞,看中了我的柿子?”

終于有一天張干抽出抽屜一看,還是那柿子,不過紅得更深濃了,但是一捏就破,里面爛成了一包水。

她憎惡地別過臉去,輕聲“吭”了一聲,喃喃地說了聲“忘了。”拈起來大方地拿出去丟在垃圾桶里。我在旁邊看著非常惆悵,簡直痛心。多年后一直記得,覺得那只柿子是禁果,我當時若有所失,一種預感青春虛度的恐懼。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毛娘走來走去都唱誦著。“嬸嬸姑姑要回來嘍!”她有一兩次說,但是不大提這話,仿佛怕事情又有變化,孩子們會失望哭鬧。

我們是到上海去接她們。為什么要搬到上海去住,我不清楚,但是當然很高興。

“張干要走嘍!”這兩天毛娘又在唱念著,“張干要走嘍!”

似乎張干本來預備跟我們到上海之后就辭工回南京,但是忽然這一個月半個月的工夫都等不及,寧可遠道自費返鄉。

她動身這天,毛娘又走來半警告半提醒地告訴我們:

“張干要走了!”

我弟弟只當沒聽見。我卻大哭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變遷。這一段日子完了,當然依戀。我母親走的時候我不知,而且本來一直不大在跟前,不覺得有什么不同。

“看這毛哥一點眼淚都沒有,”毛娘不平地說,“毛姐倒哭了。”

我弟弟不作聲。張干忙出忙進料理行李,也不理會。總是衛護他,卻羞辱他。

我一面哭,也隱隱地覺得她會認為這是我對她的報復,給她難堪,證明她走得對。

男傭替她叫了一部人力車,上樓來替她搬行李。她臨走向我們正式道別:

“毛姐,我走了。你要照應弟弟,他比你小。毛哥,我走了,你自己當心,要聽何干的話。”

何干也沒接口,并沒叫她放心。我想她也覺得張干像在向我們托孤,心里有點難受,也不好說什么。

這一段日子完了。霧蒙蒙的陽光黃黃地照進窗來,北方冬天長,火爐上總坐著一罐麥芽糖,褐色小瓦罐里插著一雙筷子。糖溶化了時候女傭拔出筷子,麥芽糖的金蛇一扭一扭長長地掛,我仰著頭張著嘴接著。她們病了,就用這小瓦罐“拔火罐”,點燃一小團報紙扔進罐里,倒扣在有雀斑的肥厚的肩背上。

這里老年人不老,成年人永遠年輕,小孩除了每年長高一寸半寸,也不長大。沒有死亡,沒有婚姻,沒有生育。女人大肚子是街上偶然看見的笑話。多年后我姑姑有一次向我說起“從前嬸嬸大肚子懷著你的時候,”聽著很刺耳,覺得太對不起我母親,害她搞成這樣。這魔幻的冬陽照進天窗下的一個低溫的暖室,它也許成為我畢生的基調。十三四歲在上海我和我弟弟去看電影,散場出來,那天是僅有的一次我建議去吃點東西。北平公園附近新開了一家露天咖啡館叫惠爾康,英文“歡迎”的音譯。花園里樹蔭下擺滿了白桌布小圓桌。我點了一客冰淇淋,他點了啤酒,我詫異地笑了。他顯然急于長大,我并不。也許原因之一是我這時候已經是有責任在身的人,因為立志學琴,需要長期鍛煉,想必也畏懼考驗,所以依戀有保護性的繭殼。

我母親與姑姑剛回國那兩年,對于我她們是童話里的“仙子教母”,給小孩帶來幸福的命運作為禮物,但是行蹤飄忽,隨時要走的。八九歲的小女孩往往是好演員,因為還沒養成自覺性而拘束起來。我姑姑彈鋼琴我總站在旁邊,仿佛聽得出神,彈多久站多久。如此志誠,她們當然上了當。

她們也曾經一再地試我,先放一張交響樂的唱片,然后我姑姑找了半天找不到一張合適的——我現在才想起來,大概因為輕性音樂很少沒歌唱的。終于她們倆交換了一個眼色,我母親示意“好了,就這個。”

下一張唱片叮叮咚咚沒什么曲調,節奏明顯是很單薄的舞樂(可能是Ragtime或是早期爵士樂)。

“你喜歡哪一個?”

“頭一個。”

她們沒說什么,但是顯然我答對了。帶我去聽音樂會,我母親先告訴我不能說話,不能動,不然不帶我去。

我聽她說過外國人有紅頭發的。

“是真紅?”我問。

“真紅。”

“像大紅絨線那么紅?”

她不答。

上海市立交響樂團連奏了一兩個鐘頭樂,我坐著一動都不動,臂彎擱在扶手上都酸了。休息半小時期間,有人出去走動,喝點東西,我們沒離開座位。我在昏黃的大音樂廳內回顧搜索有沒有紅頭發的人,始終沒看見。

她終于要我選擇音樂或是繪畫作終身職業。我起初不能決定。我姑姑也說:“學這些都要從小學起,像我們都太晚了。”

她很欣賞我的畫,只指出一點:“腳底下不要畫一道線。”

我畫的人物總踩著一條棕色粗線,代表地板或是土地。

生物學有一說是一個人的成長重演進化史,從蝌蚪似的胎兒發展到魚、猿猴、人類。兒童還在野蠻人的階段。的確我當時還有蠻族的邏輯,認為非畫這道線不可,“不然叫他站在什么地方?”也說是巫師的“同情魔術”(sympathetic magic)的起源,例如灑水消毒祛病,戰斗舞蹈驅魔等等。

“叫你不要畫這道線——”我母親只有這一次生氣了。她帶回來許多精裝畫冊,午餐后攤在飯桌上,我可以小心地翻看。我喜歡印象派,不喜歡畢卡索的立體派。

“哦,人家早已又改變作風多少次了。”她說。

我比較喜歡馬悌斯。她卻又用略一揮手屏退的口吻說:“哦,人家早又變了多少次了。”

我有點起反感,覺得他們只貴在標新立異。印象派本來也是創新,畫的人一多就不稀奇了。但是后來我見到非洲雕刻與日本版畫,看到畢卡索與馬悌斯的靈感的泉源,也非常喜歡。那是由世世代代的先人手澤滋潤出來的,不像近代大師模仿改造的生硬。

似乎還是音樂有一定不移的標準,至少就我所知——也就只限古典音樂的演奏。

我決定學音樂。

“鋼琴還是提琴?”我母親不經意似地輕聲說了句,立即又更聲音一低:“還是鋼琴。”我的印象是她覺得提琴獨奏手太像舞臺表演,需要風標美貌。

她想培植我成為一個傅聰,不過她不能像傅雷一樣寸步不離在旁督促,就靠反覆叮嚀。有一天我姑姑坐在客廳里修指甲,夾著英文向我弟弟說:“這漂亮的年輕人過來,我有話跟你商量。”他走近前來,她攬他靠在沙發椅扶手上。“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我今天晚上要出去。”見他不語,又道:”借我一天,明天就還你,不少你一根。”他始終不答。

他十歲整生日她送了他一條領帶,一套人字呢西裝,不過是當時流行的短袴。我母親買了支玩具獵槍給他,完全逼真。我畫了他的畫像送他,穿著這套西裝,一手握著獵槍站在樹林中。隔兩天我在一間閑房里桌上發現這張畫,被鉛筆畫了一道粗杠子,斜斜地橫貫畫面,力透紙背。我不禁心悸,怔了一會,想團皺了扔掉,終于還是拿了去收在我貯畫的一只畫夾子里。這從來沒跟他提起。

現在我畫的成年人全都像我母親,尖臉,鉛筆畫的絕細的八字眉,大眼睛像地平線小半個朝陽,放射出睫毛的光芒。

“嬸嬸姑姑你喜歡哪一個? ”我姑姑問我,立即又加上一句:“不能說都喜歡。總有比較更喜歡的一個。”

她們總是考我。

終于無可奈何地說:“我去想想看。”

“好,你去想想吧。”

我四歲起就常聽見說:“嬸嬸姑姑出洋去嘍!”永遠是毛娘或是我母親的陪嫁丫頭翠鈴,—個少婦一個少女,感情洋溢地吟唱著。年紀大些的女傭幾乎從來不提起。出洋是壯舉而又是丑聞,不能告訴小孩的秘密。越是故作神秘,我越是不感興趣,不屑問。問也是白問。反正我相信是壯舉不是丑聞。永遠嬸嬸姑姑并提,成為一個單元,在我腦子里分不開,一幅古畫上的美人與她的挽雙髻的“小鬟”。

“你說你更喜歡哪一個? ”我姑姑逼問,我母親在旁邊沒開口。

“不知道。我去想想看。”我無可奈何地說。

“好,你去想吧。”

我背過臉去竭力思索。我知道我是嬸嬸的女兒,關系較深。如果使她生氣,她大概不會從此不理我。

“想好了沒有? ”我姑姑隔了半晌又問。

“喜歡姑姑。”

我母親顯然不高興。我姑姑面無表情,也不見得高興。我答錯了,但是無論如何,我覺得另一個答案也不妥。我己經費盡心力,就也只好隨它去了。

親戚中就數李家大表伯母來得最勤,—日忽笑道:“小煐忠厚。”

我母親笑道:“聽見沒有?‘忠厚乃無用之別名。”

她還不知道我有多么無用。直到后來我逃到她處在狹小的空間內,她教我燒開水補襪子, 窮留學生必有的準備,方詫異道:“怎么這么笨?連你叔叔都沒這樣。”說著聲音一低。

她忘了我外婆。我更沒想起。她死得早,幾乎從來沒人提起我的外祖母,所以總是忘了有她這個人。我母親口中的“媽媽”與“你外婆”是從小帶她的嫡母。她照規矩稱生母為“二姨”。

毛娘是他們家總管的媳婦,雖然嫁過去已經不在他們家了,比較知道他們家的事。

“二姨太……”毛娘有一次說起,只一笑,用手指篤篤輕叩了一下頭腦。

我外婆大概不是有精神病,從前的人買妾檢查得很嚴格,不比娶妻相親至多遙遙一瞥,有些小姐根本“不給相”。她又是他們自己家鄉的村女,知道底細的,無法蒙混過去。她又不過中人之姿,不會是貪圖美貌娶個白癡回來。蕩婦妖姬有時候“承恩不在貌”,鄉下大姑娘卻不會有別的本領使人著迷到這地步。

照片上的我外公方面大耳,眉目間有倨傲的神氣,只是長得有點杠頭杠腦的不得人心。

我母親有一次飯后講起從前的事,笑道:“他立志要每一省娶一個。”因為有點避諱,只說“他”,我先不知道是說我外公。可以算是對我姑姑說的,雖然她大概聽見她講過。

我聽了,才知道是我外公。

“那時候是十八行省,一省娶一個,也已經比十二金釵多了一半。換了現在二十二省,那好!”

“他是死在貴州——?”我姑姑輕聲說。她總是說“我這些事聽得多了!”向不留心。

“貴州。瘴氣呃!家里不讓他去的,那么遠,千里迢迢,就去做個縣丞——他非要去哩!想著給他歷練歷練也好。”家里想實在拿他沒辦法,像現在的父母送頑劣的兒子進軍校,希望他磨練成個男子漢。才二十四歲。“報信報到家里,大姨太二姨太正坐在高椅子上拿著繃子繡花。二姨太懷著肚子,連人連椅子往后一倒,昏了過去。”

她顯然是愛他的。他死后她也沒活幾年。他要娶十八個不同省籍的女人,家里給娶的太太也是同鄉,大概不算。壯志未成身先死,僅有的一兩個倒都是湖南人。第二個湖南人想必是破格看中的。她一定也有知己之感,“多謝西川貴公子,肯持‘紅燭賞殘花”,不過不是殘花是傻瓜。無疑地,即在村姑中她也是最笨的。

大姨太是“堂子里人”,我趕得上看見的祖母輩唯一的一個,我稱好婆。她一口湖南話,想必來自長沙妓院。我八九歲到舅舅家去,表姐們帶我到三層樓上去見好婆。她獨住一個樓面,吸鴉片,在年輕的時候照片上身材適中,老了只瘦小了,依舊腰背筆挺,一套石青摹本緞襖袴,緊身長襖下露出一小截筆管似的袴腳,細致的臉蛋上影沉沉垂著厚重的眼瞼,不大看人,也不像別的老太太喜歡小孩,但總是盡量招待,煙鋪上爬起來從紅木妝臺上大玻璃罐里抓一把陳皮梅給我們,動作俐落。表姐們替好婆搥腿,我搥得手酸也不歇,總希望她說我比表姐們好。她如果說過,也是淡淡的一句半句,出于中國婦女例有的禮貌,夸贊別人家的孩子。

常常就剩我一個人在搥腿,她側臥著燒煙。沉默中幽暗的大房間里沒什么可看的,就那兩只綠慘慘的大玻璃罐,比煙紙店的糖果罐高大,久看像走近細雨黃昏的花園,踩著濕草走很遠的路,不十分愉快的夢境。

“定柱倒是——”我母親講起來,不說“你舅舅”而叫姓名,也算是對我姑姑說的。“媽媽臨死的時候要他答應對大姨好,他倒是——”

固然是大婦賢惠,總也是大姨太會做人,處得好。她從來不下樓,見了面稱“少爺少奶奶,”適如其度地淡淡而有分寸。她似乎是那種為男子生存的女人。房下有這妖姬,二姨太的日子不是好過的,上面又有正室與婆婆。四周都是虎視眈眈的搬嘴討好的婢仆。他們的老太爺以軍功封了男爵,雖說當時“公侯滿街走,伯爵多如狗”(見《孽海花》),因為長期內戰,太平天國后民窮財盡,酬庸別無他法。她一個鄉下人乍到大戶人家,越是怕出丑越會出亂子,自然更給當作瘋傻。

遺傳往往跳掉一代。沾著點機器的事我就是鄉下人。又毫無方向感,比鄉下人還不如。智力測驗上有“空間”一項,我肯定不會及格。買了吸塵器,坐在地毯上看著仿單上的指示與圖樣,像拼圖游戲拼一整天。在飛機上系座位帶每次都要空中小姐代系,坐出差汽車就只好自己來,發現司機在前座位的小鏡子里窺視,不知道我把他的車怎樣了,我才住手,好在車禍率不高。

“是我外婆。”我快到中年才想起來,遇到奇笨的時候就告訴自己,免得太自怨自艾。

小學畢業那年演英文話劇,我扮醫生,戴呢帽戴眼鏡,提著一只醫生的黑皮包出診,皮包里有一瓶水,一只湯匙。在臺上開皮包,不知怎么機括扳不動,掙扎了半天,只好仿照京劇的象征性動作,假裝開了皮包取出藥瓶湯匙,喂病人吃藥。臺下一陣輕微的笑聲。

在中學做化學實驗,不會擦火柴,無法點燃本森爐——小酒精爐?不確定是否酒精。

小時候奶媽在北上的火車上煮牛奶打翻了,臉上身上都燒傷得很厲害。家里女傭兔死狐悲,從此就怕失火,一見我拿起火柴盒便笑叫“我來我來”接了過去。但是無論有什么借口,十五六歲不會擦火柴總跡近低能,擦來擦去點不著,美國女老師巡行到座前,我總是故作忙碌狀,勉強遮掩過去,下了課借同班生的實驗記錄來抄。幸而她知道傳抄的人多,只要筆試還過得去,也就網開一面。

七八歲的時候在天津聽毛娘講故事,她一肚子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呆女婿的笑話。這一天她說:“有一個人掮著把竹竿進城門,竹竿太長了進不去。城頭上一個人說:‘好了好了,你遞給我,不就進去了嗎?”

我點頭微笑領會,真是聰明的辦法。

她倒不好意思起來,悄聲笑道:“把竹竿橫過來,不就扛進城門了?”

我呆了一呆,方才恍然。

其實這也就是最原始的物理。三歲看八十,讀到中學畢業班,果然物理不及格。那時候同學問大家都問畢業了干什么,沒升學計劃的就是要嫁人了。一九三〇年間女職員的出路還很有限。我急于表白,說出我有希望到英國進大學,也只告訴了我班一稱得上朋友的兩個室友,同房間多年的。就此傳了出去。學校當局為了造就人才,一門功課不及格畢不了業,失去留學的機會,太可惜了,破格著教物理的古柏小姐替我補習,單獨授課,補了一暑假再補考,還是不及格!不是不用功,像鐵錘在腦殼上釘釘,釘不進去,使我想起京劇《雙釘記》。

教地理的閔老師寫過一篇東西關于我,說我在校刊上發表了一首打油詩嘲弄一位國文老師:“鵝黃眼鏡翠藍袍,一步擺來一步搖……”因而差點畢不了業。那是在年刊《鳳藻》外新出的一個小冊子期刊《國光》,九·一八后響應抗日的刊物,文藝為副。校方本來反對,怕牽涉時事有礙,一向不重視中文部,我是物理不及格,差點畢不了,最后教務會議上提出討論,看在留學不易份上,還是讓我畢業。

女孩學理化不成,還有可說,就連教會學校最注重的英文,用作課本的小說我沒一本看完的,故事情節都不知道,考試的時候蒙混過關,勉強及格。初中二年級讀世界名著《佛蘭德斯(今比利時荷蘭)的一只狗》,開首寫一個小男孩帶著他的狗在炎陽下白色的塵土飛揚的大道上走,路遠干渴疲倦,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我看了一兩頁就看不下去了,覺得人生需要忍受厭煩的已經太多。所以我對輟學打工或是逃家的舉動永遠同情,盡管是不智的,自己受害無窮。我始終也不知道這小男孩是到什么地方去。考試前曾經找同班生講過故事大綱,也早已忘得干干凈凈。

下年讀《織工馬南傳》也如此。最近在美國電視上,老牌“今宵”夜談節目的長期代理主持人芥·廉諾提起從前在學校里讀《織工馬南傳》,說了聲“那賽拉斯·馬南”便笑了,咽住了沒往下說,顯然不愿開罪古典名著引起非議。我聽了卻真有“海外存知己”之感,覺得過往許多學童聽了都會泛出一絲會心微笑。

在中學住讀,星期日上午做三小時的禮拜,每兩排末座坐一個教職員監視,聽美國牧師的強蘇白笑出聲來的記小過。禮拜堂狹小的窗戶像箭樓的窗洞,望出去天特別藍,藍得傷心,使人覺得“良辰美景奈何天”,“子兮子兮,如此良”辰“何”。烏木雕花長椅上排排坐,我強烈地感到我在做錯事,雖然不知道做什么才對。能在禮拜堂外的草坪上走走也好。上街擺攤子?賣號外?做流浪兒童?這都十分渺茫,其實也就是我一度渴望過的輪回轉世投胎,經歷各種生活。

做禮拜中途常有女生暈倒,被挾持著半抬半扶地攙出去,大家盡力憋著不回頭去看。天氣并不熱,不會是中暑。我很羨慕,有這種羅曼蒂克的病!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之外沒聽說過。高年級的課外讀物大都選擇《簡愛》等,我一本都沒看過,連林琴南譯的《塊肉余生述》都看不下去。

我的英文課外讀物限于我姑姑的不到“三尺書架”,一部《世界最佳短篇小說集》,威爾斯的四篇非科幻中篇小說,羅素的通俗哲學書《征服快樂之道》,與幾本德國Tauching版的蕭伯納自序的劇本。我姑姑喜歡這象牙色的袖珍本,是跟我父親借的,后來兄妹鬧翻了,就沒還。她只說了聲“這還是你叔叔的。”微笑中也許帶著點苦笑的意味。她吃過他的大虧,就落下他這點東西。

“叔叔給我取了個名字叫孟媛,”我告訴我姑姑。不知道是否字或號,我有點喜歡,比我學名“允偀”女性化——我們是“允”字排行,下一個字“人”字邊。

我姑姑攢眉笑道:“這名字壞極了。”

給她一說,我也覺得俗氣,就沒想到“孟媛”是長女,我父親顯然希望再多生幾個兒女,所以再婚后遷入一座極大的老洋房。我繼母極力開源節流,看報上婦女專欄上的家庭工業建議,買了兩只大白鵝在荒廢的網球場上養鵝,天天站在樓窗前看它們踱步。老不下蛋,有的傭人背后懷疑是否兩只都是公的或母的。

女傭工資通行每月五元,粗做三元。何干因為是從前老太太的人,一直都是十元,后母當家降為五元,而且我后母說我現在住讀,何干改帶我弟弟,男孩比較簡單,沒什么事做,可以洗衣服。頭發雪白還要洗被單,我放月假回來,聽見隔壁裝著水龍頭的小房間里洗衣板在木盆中格噔格噔地響,響一下心里抽痛一下。

我跟白俄女琴師學鋼琴很貴,已經學了六七年了,住讀不學琴不能練琴,只好同時也在學校里學琴。教琴的老小姐臉色黃黃紅紅的濃抹白粉,活像一只打了霜的南瓜。她要彈琴手背平扁,白俄教師要手背圓凸,正相反。

“又鼓起來了!”她略帶點半嗔半笑,一掌打在我手背上。

兩姑之間難為婦,輪到我練琴的鐘點,單獨在那小房間里,我大都躲在鋼琴背后看小說。白俄女教師向我流淚。我終于向我父親與后母說:“我不學琴了。”

他們在煙榻上也只微笑“唔”了一聲,不露出喜色來。

告訴我姑姑是我有生以來最痛苦的一件事。我母親在法國,寫信到底比較容易。

我姑姑不經意似地應了聲“唔”,也只說了聲“那你預備學什么呢?你已經十六歲了。”警告地。

“我想畫卡通。”我胸有成竹地回答。我想可以參用國畫制成長幼咸宜的成人米老鼠。那時候萬氏兄弟已經有中國娃娃式的“鐵扇公主”等,我夢想去做學徒學手藝,明明知道我對一切機械特別笨,活動卡通的運作復雜,而且我對國畫性情不近,小時候在家里讀書,有一個老師會畫國畫,教我只用赭色與花青。

我不能相信我的耳朵,又再問了一遍,是真只用兩個顏色,又是最不起眼的顏色,頓覺天地無光,那不是半瞎了嗎?

我姑姑并沒追問我預備怎樣從事學習,我自己心里感到彷徨。

我選定卡通不過因為(一)是畫,(二)我是影迷。

以后她只有一次提起我不學琴的事,是在親戚間聽到我父親與后母的反響:“他們當然高興,說:‘她自己不要學了嘛!”

我背棄了她們,讓她們丟臉。

有個本家侄兒從家鄉來,又一個“大侄兒”,有二三十歲了,白凈的同字臉戴著黑邊眼鏡,矮墩墩陰惻惻的,大家叫他的小名阿僖,我和我弟弟當面不直呼其名,沒有稱呼。他找了個事做科員,常來陪我父親談天,混口鴉片煙吃。據他說沒吃上癮。

“阿僖結婚了。”我放假回來,我弟弟告訴我。

“阿僖少奶奶”我只見過一面,也是北邊人,還穿著喜筵上的淡橙色銀花旗袍,大紅軟緞鑲邊,胖嘟嘟的有點像阿僖,不過高大些,就顯得庸脂俗粉而又虎背熊腰。

又有一次我回家聽我弟弟說:“阿僖對他的少奶奶壞。”

我向我后母要了十塊錢去拍畢業照,照片洗出來不得不拿去給她和我父親看。

“真難看,”我不好意思地說,“像個小雞。”清湯掛面的頭發嫌難看,剪短了更像一只小雞的頭。

她笑道:“都是這樣的呀。燙了頭發就好了。你要不要燙頭發?”

我遲疑著笑而不答,下次見到我姑姑的時候說:“娘問我要不要燙頭發。”

我姑姑笑道:“你娘想嫁掉你。”

我怔了一怔,夷然笑了笑,卻從此打消了燙發的念頭。都是一燙頭發,做兩件新衣服,就是已經有人給介紹朋友,看兩場電影吃兩頓飯就結婚了。

但是我開始有一個白日噩夢——恐怖的白日夢。總是看見一個亭子間似的小房間擺滿了亮黃的桃花心木家具,像我后母的典型新房家具。我低著頭坐在床上,與對面的衣櫥近在咫尺。強烈的燈光照射下,東西太多擠得人窒息。櫥上嵌的穿衣鏡里赫然是阿僖少奶奶。我不去看她她也在那里,跟我促膝坐著。

“我在這里干什么?”我在心里叫喊。想跑已經太晚了,喜酒吃過,婚禮行過,喜帖發出去了,來不及了。

“她自己愿意的嘛!”我后母向人說。

顯然是我自己受不了壓力與罪惡感,想遁入常人的生活,而又有這點自知之明,鏡子里是阿僖少奶奶而不是我漂亮的已婚表姐。阿僖的婚事是我心目中的雙方都俯就的婚事。

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早婚女孩是一個同班生葉蓮華。其實她大概比我們的平均年齡大兩歲。她跟她妹妹葉蓮芬一樣高,顯然都長足了,而且都燙了頭發,更顯得成熟。同樣頎長,她妹妹更健美些,不過一口白牙有點刨牙。她較近古美人型,削肩探雁脖兒掩護著線條柔軟的胸脯,細窄的鵝蛋臉與腰身,淡淡的長眉低低覆在微腫的眼泡上。上英文課,叫到她她總是一手扶著椅背怯怯站著,穿著件窄袖墨綠絨線衫,帶著心虛的微笑,眼睛里卻又透出幾分委曲與不耐。她們是插班進來的,姐妹倆同班,功課跟不上,國學卻有根底。九·一八后她作了首中秋詩,七絕末兩句老師濃圈密點,闔校傳誦贊嘆:

“塞外忽傳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輪圓。”

下年她忽然輟學,傳出她結婚的消息,說是她家里經濟情形壞,不得不把她嫁給一個當鋪老板。我們才高中一年級,大家駭異震動。

我想著:“如果是葉蓮芬,他們一定不敢。”她妹妹性格比較開朗。

一兩年內又聽說她死了。她妹妹紅著眼圈不說什么。也不知是什么病,卻也不是自殺。大家嗟嘆中帶著一些曖昧,使我聯想到《紅樓夢》中迎春之死,十二釵冊子里詠迎春有“把公府千金當下流”句,當時印象模糊,現在看來想必是指雞奸(只有妓女,尤其是老妓才肯的),以及更變態的酷刑。迎春就是給糟蹋死的。當時的流行刊物上最常引的一句名言是“結婚是戀愛的墳墓。”就連我那表姐結婚是經過追求與熱戀,我們這些年紀小些的表姐妹們都還替她惋惜,說她白紗下面的臉龐慘白得像死了一樣,仿佛她自己也覺得完了。

我成績這樣糟,只有作文有時候拿高分,但是同班生中就有葉蓮華的舊詩,張如瑾還有長篇小說出版,我在校刊上登兩篇東西也不算什么。進了大學之后我寫《我的天才夢》,至少對于天才不過是夢想。不比此地公然宣稱“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子早婚,”分明自命為天才,再一看年刊上那張照片,似乎早婚的危險也是杞憂,難道我是指葉蓮華的悲劇?至少用義憤來掩藏我的白日噩夢?

這到底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十幾歲的人沒有找借口的習慣。干脆就是大言不慚。但是正值我放棄了鋼琴,摧毀了自信心的時候?除非是西諺所謂“在黑暗中吹口哨”,夜行人壯自己的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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