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恩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薄魑鳎断裎疫@樣的一個女子》
剛進大學時,無意讀了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故事描述一位大體化妝師的女人,她愛上一個男人,卻擔心男人因為她的職業而遠離她,她沒有自信想要勇敢追求愛情,卻又篤信命運的束縛,小說末尾男人帶了一束花拜訪她,那束花既代表愛情,也代表訣別,更是女子對自己命運的提問。當時讀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有許多震驚,西西深具風格而影像化的文字特質,深深吸引當時青春期剛滿的自己,女人不喜歡被命運所困,卻又無奈受命運擺布,這種虛無的存在狀況,似乎喻定了香港人的生存姿勢,西西的文學從此吸引了自己。
《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從2011年開始陸續推出林海音、周夢蝶、余光中、鄭愁予、王文興、楊牧、洛夫以及痖弦等文壇前輩的紀錄作品,2015年獻上西西、白先勇、林文月、也斯與劉以鬯的作家身影,其中西西的紀錄片《我城》由香港獨立電影導演陳果操刀,也是他的首部紀錄片,而香港電影節首映后更發生爭議評論,在話題上就相當引人注目。陳果與西西都是特立獨行的創作者,兩人都有奔放而大膽的特質,對電影也有類似的新浪潮品味,影像和文學可能激蕩的越界創意,讓人有相當期待。
《我城》是西西的長篇小說,以中學生阿果的視角,描述二十世紀70年代香港的社會文化現況,“暫時的時間,暫時的居留”,西西看似散亂的書寫筆調,以曲折的敘事、饒富趣味的隱喻寫出香港一代的奔放與無奈。這樣的感覺在陳果導演的《香港制造》、《去年煙花特別多》中總能隨處撿拾,兩個不同世代的創作者,在“我城”的框架與命名下,從西西的寫作時序脈絡中,不僅紀錄文學家的生平,陳果也試圖側寫出香港人從1949年之后的存在狀況,這樣的野心,是《我城》作為文學紀錄片成功之處。(《我城》主角阿果與陳果同名,是一種巧合的驚奇。)
當然,西西的文學是內在的,她對于社會批判的野心沒有那么大;但是陳果的電影,卻是尖銳的,他從來就是以影像回應香港的社會變遷,這樣的沖突,在《我城》里試圖達到某種妥協與平衡。陳果刻意將評論者的訪談,置入在陰暗的劇場、濕雜的市場或頹圮的天臺,有如《香港有個荷里活》般的魔幻寫實,或許這樣的手法在紀錄片中顯得刻痕極深,但將文學評論放入平民生活中,對應于西西文字里的生活化,卻也是導演帶來的驚喜之一。
西西的文學在二十世紀70年代的港臺文壇崛起,她在香港寫作,卻在臺灣成名,《我城》以大量篇幅描述香港從二十世紀70年代至今的文化變遷,溫和地批判香港重商業輕文化的社會分配狀況,從二樓書店的經營、素葉出版社的崛起、鉛字印刷的沒落,陳果試圖捕捉這個城市的變化。他刻意拍攝誠品2012年跨海設店的開幕場景,當優人神鼓用力擊鼓的聲響出現時,身為臺灣觀眾的我沒感受到太多文化優越的喜悅,而是商業化的反省,以及對香港文化圈的沉痛理解。
董啟章在片中分析西西的文學:“我”與“城”之間的關系獨立又相屬,有無數的意義。陳果也試圖將“我城”的概念從文學和歷史的爬梳,置入到現實的香港場域,在一群年輕創作者改編《奧林匹斯》的短片放映中,直擊市井百姓的生活狀態,成為社會批判與創作敏感的總和,在香港的本土意識上長出土地的創作,“我”和“城”成為密不可分的有機體,彼此歸屬又彼此獨立,溢于文字與影像的隱喻和感動深刻不已。
西西40歲開始全職寫作,生活全靠微薄的教師退休金,莫言說她的書桌是全世界文學家中最小的一個,她辦影評刊物,也籌措出版社,在陳果的紀錄中,她平淡簡約的生活是文學家對于生命的體現。陳果在香港電影節引起的爭議,來自于他從沒看完過西西的任何一本著作,文學評論界有許多尖銳的批評,這誠實的發言當然引來對導演田調工作的質疑。然而我看《我城》后,卻是滿足的,我在細瑣的影像中不停創造與西西可能的相遇,或許來自讀者的直覺,也或者來自導演的留白。
陳果捕捉到西西的創作思維,以及隱藏文字背后的天真童趣,將她筆下的人物化身大型玩偶,穿梭在香港街景,猶如上演一段“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當長頸女子突然出現在西西面前,她那驚喜的表情讓觀眾都雀躍了。而陳果精心為西西打造的黏土模型,不僅對應于晚年創作的泰迪熊,也敞開了她迷人的內在世界,“蜘蛛有八只眼,兩只在前面,另外圍繞著身體長”,西西專注說著蜘蛛生態的話語和氣調,讓我難以忘懷她的魅力。
我只讀過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我城》,在紀錄片中撿拾其他未讀的作品,《美麗大廈》將城市的規模凝縮到大樓的空間、《哀悼乳房》是西西罹癌后的告白之作、《飛氈》標注了香港97回歸前的漂浮感、《白發阿娥及其他》是西西對于母親一代的回顧、《縫熊志》和《猿猴志》則是右手無法書寫后,將創作重心轉移至泰迪熊縫制后的生態省思。如果擔心沒看過西西的作品,不敢直接看紀錄片的朋友,其實不用過份擔憂,陳果的《我城》是精彩的影像導覽,將開啟你對西西的興趣與好奇。
我將重讀《我城》,也想閱讀《美麗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