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廣闊田野追溯文明脈絡
——第十一次玉帛之路(隴東陜北道)文化考察活動啟動儀式暨玉帛之路文化考察系列叢書首發儀式發言摘錄
參會人員:(按發言順序排名)主持人:馮玉雷《絲綢之路》雜志社社長、總編,作家地點:陜西省西安市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時間: 2017年4月25日下午
葉舒憲上海交通大學致遠講席教授,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會長
劉云輝陜西省政府咨詢委員,原陜西省文物局副局長,研究員
張天恩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
王占奎原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副院長,研究員
馬明志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員,史前研究室原主任
段清波西北大學考古系教授,原秦陵考古領隊
張多勇隴東學院歷史與地理學院教授、隴東學院政法學院黨總支書記
易華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
李永平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人類學博士生導師
亢兆寧中國甘肅網副總編輯
軍政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甘肅分會副秘書長,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張文良中國甘肅網記者


2017年4月25日星期二,一覺醒來,從酒店房間透過朦朧的春雨南望,依稀可瞥見大雁塔。那是古代中國知識人夢寐以求的金榜題名之地。我們的第十一次玉帛之路考察活動即將在這里啟程。
這是甘、陜兩省學界緊密合作進行學術攻關的一次盛舉。感謝陜西省考古研究院、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甘肅分會、《絲綢之路》雜志社和中國甘肅網的專家學者和媒體朋友們。
28年前的今日,我是大雁塔下一名青年教師,為陜西師范大學主辦的一次國際會議撰寫論文《文化研究的模式構擬方法》(陜西師范大學中外文化研究中心編《文化研究方法論》, 1992年),文章的結論部分提出重開絲綢之路的對策建議,作為把對外開放完全變成對沿海開放的國策格局的補充方案。那時的學界還不知道什么叫作“中國話語”。所以只能附和著洋人的叫法,把歷史上構成中西文化交通的命脈之路叫作“絲綢之路”。如今,我們“玉帛之路”這個新說法,是想在流行的洋人“絲綢之路”說法背后,找出這條道路中國段的發生史真相,并恢復我們本土的古漢語表達習慣。簡言之,我們正在通過復古的方式再造屬于我們中國人的話語。
五年前的今日,我作為中國社會科學院重大項目“中華文明探源的神話學研究”首席專家,在結項著作的結尾“研究展望”部分寫到“重建中國神話歷史”的關鍵子題之一:中國史前玉石之路研究。
具體而言,有三個突破口有待于進一步的深入調研和資料數據分析,從而得出重要的新認識。第一,和田玉進入中原文明的具體路線和時代的研究。這是解決夏、商、周王權與拜玉主義意識形態建構的關鍵問題。第二,從前期調研中獲得初步觀點:史前期的玉石之路有沿著黃河上游到中游的文化傳播路線。這和古文獻中所傳“河出昆侖”的神話地理觀密切相關,也對應著周穆王西游昆侖為什么要到河套地區會見河宗氏,并借河宗氏將玉璧祭獻給黃河的奧秘所在。這值得重點研究。具體步驟是,認清龍山文化玉石之路的河套地區段,以陜西神木石峁遺址出土大件玉禮器系統為代表,暗示著一個強大的方國政權的存在(當地已經發掘出龍山文化古城遺跡);尋找出石峁玉器的玉料來源、其玉器神話觀的來龍去脈,及其和陶寺文化、齊家文化、夏家店下層文化、夏商兩代文化的關系,意義十分主要。第三,對山西運城地區的坡頭玉器的源流關系的認識。從坡頭玉器出土地點靠近黃河的情況看,這里是西部的齊家文化玉器、陜北的龍山文化玉器與中原文明玉器體系發生互動關系的三角交匯地區,也是主要一站。這需要擴大周邊的搜索范圍,找尋更多的文物關聯線索,建立因果分析的模型等。
2013年6月,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與中國收藏家協會學術研究部在陜西榆林合作舉辦召開的“中國玉石之路與玉兵文化研討會”,考察4000多年前的石峁古城遺址和建城用玉的情況,研究西部玉礦資源的新發現及其歷史意義,梳理西玉東輸的具體路徑,并提示“玉文化先統一中國”的新命題。這是國內第一次以“玉石之路”為專題的學術研討會。2014年7月,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又與《絲綢之路》雜志社等合作單位在蘭州舉辦“甘肅史前文化齊家文化研討會”及田野考察活動,鮮明地打出“玉帛之路文化考察”以及“玉帛之路——比絲綢之路更早的國際大通道”的旗號。
“玉帛之路”的提法,實乃“玉”與“帛”兩種神話化物質的并置,符合國人本土的古漢語表達習慣,具有比現代漢語中出現的絲綢之路和玉石之路的稱謂都要久遠得多的歷史。早在先秦文獻中,就有“玉帛”并置為詞的習慣。“玉帛為二精”的說法,表明它們都是通神、祀神的圣物;“玉帛”又習慣與“干戈”“兵戎”相對而言,同為國家祭祀、會盟及朝聘禮器。不過在保留更多史前文化大傳統信息的《山海經》一書里,帛基本上退場不見,玉則鋪天蓋地地出現,總計有200多處山和水是產玉的。這究竟是真是假?2000多年來,無人知曉。
萬卷書和萬里路,自古就是知識人的人生理想。以探究未知世界為學術目的的讀書和探查旅行,自酈道元和徐霞客以來,代不乏人,有《水經注》和《徐霞客游記》這樣的經典著述流傳后世??上Ш苌儆兄R人像酈道元注《水經》那樣,認真對待《山海經》和《穆天子傳》所記述的“群玉之山”和玉路,更沒有人把《楚辭》中的“登昆侖兮食玉英”說法,當成一種需要考證落實的對象。先秦時代的昆侖,究竟何指?昆侖特產的玉英,有沒有實物的原型?同樣,《山海經》所記黃帝在峚山所食用的白玉膏,有沒有實物原型?黃帝播種的玄玉,被視為玉中極品(瑾瑜之玉),有沒有實物原型?怎樣去求證?
三年來的10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通過探訪和標本采樣,都已經完滿回答了這些千古難題。
效法文化人類學的田野作業研究范式,國內的中文專業有文學人類學一派學人,他們帶著上述中國本土歷史遺留下來的未解之謎,一次次地踏上國土西部大地,開啟系列的探索征程。自2014年6月啟動以來,集中探查的是史前期玉文化在西北地區的分布、西部玉石原料產地及西玉東輸的路線。涉及山西、陜西、河南、寧夏、甘肅、青海、新疆和內蒙古八個省區,總行程約2.5萬公里,完成西部玉礦資源區的整體性新認識,大致摸清了先于絲綢之路而存在的玉石之路的路網情況。前兩次考察的成果匯集成一套叢書——《華夏文明之源·玉帛之路》,共七本,于2015年10月由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有我的《玉石之路踏查記》。
2016年的今天,我在前九次考察的基礎上,寫成《玉帛之路踏查續記》,是第二套叢書中的一本。今天借著第二套叢書出版之際,向所有參與考察和支持考察的人表示由衷的感謝。我們追求的中國話語不是在書齋中想出來的,而是在中國廣闊大地上走出來的!
不知不覺之中,西去的踏查之旅已經歷了10次。背起行囊出發的感覺,已經變成一種自覺的習慣。日本著名探險家關野吉晴,用10年時間重走人類遷徙之路,環游地球。一路所記,成為《偉大的旅行》一書。其引言中說到自己出門旅行時如強迫癥一般的使命感:
就算說我癡傻,我要開始下一次旅行的熱情也燃燒起來了,而且已經無藥可救了。這時候的我,完全是失去了自控能力,不顧世俗的眼光,忘記安穩的生活。對于別人的意見充耳不聞,人變得偏執、粗魯、無所畏懼,膽子大得要命。心里除了那份旅行計劃外,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
2016年乙未年的臘月,恰逢百年不遇的極寒天氣。臘月二十五為小年,人們都在回家過年和采辦年貨的喜慶之中。我們第九次玉帛之路考察團在冰雪封山的險境中摸索關隴古道,體驗到古人所云“關山飛度”的那一份豪邁。只有邊關行旅之人,才會在歷盡辛苦之后滋生出一種精神的愉悅。

以考古發掘為基礎,可以看出神話不是憑空產生的,絲綢向西亞傳輸遠遠早于張騫,玉器、玉材也很早就向中原流動,但西玉東輸到底達到什么樣的程度值得探討。眾所周知,殷墟曾經發掘出一些透閃石白玉,被認定為新疆和田玉。世界上多個國家存在玉,但是將其作為神物來對待的卻只有例如瑪雅人、毛利人等極少數,與中國綿延萬年不絕的玉文化相比較更是小巫見大巫。玉文化與中華民族的心理結構、宗教信仰、審美情趣都息息相關,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課題,玉帛之路文化考察能夠更好地發現、研究西玉東輸的價值??脊艑W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依靠現在的科技,以考古發現解讀歷史文獻,能夠極大地推進很多相關研究。陜西省得益于得天獨厚的玉文化,許多博物館藏有豐富的玉器,包括石峁玉器、齊家玉器等,這對我們的學術研究探討有重要的幫助。
從事夏商周研究的人都會關注渭河流域,我之前研究新石器時代文化時就發覺,渭河流域與甘肅隴山以西地區的關系很緊密,但一直以來沒有走訪過。易華兄邀請我參與渭河道考察,可說正中下懷。考察中對玉石的產地有了明確的認知,解決了仰韶文化相關疑問,也是對考古學的一大貢獻,第十次玉帛之路考察對西河灘遺址考古工作的推動不容忽視。

新石器時期,隴東地區就與陜西關中有密切的聯系,至青銅時代出現寺洼文化,與中國戰國民族“戎”具備文化傳承關系,戎族與中原周、秦文化并存、對峙,也存在混雜、融合,隴東地區提供了兩種文化共生的空間,諸多考古發現為此提供了實據,但考證文化發展的淵源時,仍存在諸多推測。因此,探尋玉石之路的淵源是十分有意義的。


龍山時代,中國進入建城的時期,廣大地區皆有相關發現。北方地區以內蒙古包頭、黃河南流大拐彎附近地域為重,陜晉豫地區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便有城址發現,其分布空間明顯大于其他地區。河套地區為重要范圍,北至陰山,南到延安、慶陽一線,東到太行山,西達六盤山兩翼。近年來一直都有陸續發掘,2016年啟動的新課題中,南流黃河兩岸所選擇的270平方公里小區域范圍內發現龍山文化遺址108處,密度非常大。以已知城址數量及規模來看,龍山文化早期、中期,城址數量達到了一個峰值,空間分布亦很廣;龍山文化晚期、夏文化早期,石城分布集中在南流黃河兩岸,數量減少;夏商至西周中期出現斷崖式的衰落,之后時期發現的城址可看出明顯的文化繼承。不同時期的文化從多元并列到內部整合,整個河套地區的文化呈現出外部聚合、內部整合的特征。

對長城的認知涉及到農業文明和游牧文明,而中華文明是由二者共同構建的,之前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只涉及到了農業文明,而不談后者,但必須認識到中國文明的發展歷程中不可排除游牧文明的刺激。就明代來看,游牧民族南下常是因為氣候變換,致使更北方的民族南下,因而對長城造成壓力,據此推測史前時期也是如此。中華5000年歷史中,游牧文明不斷南下,刺激農耕文明不斷強大,但現在無法分辨其中有多少游牧文明的因素。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研究的問題。

此次隴東陜北道考察非常有意義,因為隴東與陜北地區本是彼此聯系非常緊密的兩個地區,就行政區劃來說,是直到康熙年間才劃分為兩省的。在這里,我要重點提一提絲綢之路與隴東地區的關系。教科書上都講絲綢之路從長安出發,經河西走廊,中間路線卻被忽略了,這段路線不明確。實際上這段不止一條路線,具有明顯記載的有兩條:第一條道路是居延漢簡ETP59582號記載的從好疇縣(今乾縣一帶)順涇河沿線;第二條道路是西漢末年關中地區被赤眉軍占領后,貴族遷徙涼州所走的道路,班彪曾在《北征賦》中提及,我考證此路線應為經由崇化、旬邑、正寧、寧縣、鎮原,最后到達固原,沿線遺跡很多。在更早的春秋戰國時期,隴東地區為義渠戎國,由出土墓葬可以明顯看出受到了周秦文化的影響。所以,隴東地區有很多值得探究之處。

1998年,為了撰寫博士論文《游牧與農耕》,我曾經從山海關走馬觀花到嘉峪關,慢慢意識到長城是一條漫長的拉鏈,可將中國一分為二,亦可合二為一。中華文明是游牧與農耕文化結晶而形成的復合文明:長城地帶既是農耕與游牧的分界線,亦是會合區。李濟曾在《中國上古史之重建工作及其問題》中深有感慨地說:“中國人應該多多注意北方,忽略了歷史的北方,我們的民族及文化的原始,仍沉沒在‘漆黑一團’的混沌境界。2000年來的中國史學家,上了秦始皇一個大當。以為中國的文化及民族都是長城以南的事情,這是一件大大的錯誤,我們應該覺悟了……我們以研究中國古史學為職業的人們,應該有一句新的口號,即打倒以長城自封的中國文化觀,用我們的眼睛,用我們的腿,到長城以北去找中國古代史的資料,那里有我們更老的老家?!?/p>
長城以內只是半個中國,三代有道無長城。宋元之際,深受漢文化影響又通曉游牧民族傳統的郝經寫過意味深長的《古長城吟》:“長城萬里長,半是秦人骨。一從飲河復飲江,長城更無飲馬窟。金人又筑三道城,城南盡是金人骨。君不見,城頭落日風沙黃,北人長笑南人哭。為告后人休筑城,三代有道無長城。”
夏、商、(西)周三代未必有“道”,確不曾修長城,長城始于“禮崩樂壞”的春秋戰國時代?!按蠖紵o城”,夏、商、周三代都城無城墻,更無長城?!爸袊边€是“中或”。何時修長城?何時應該修長城?這是兩個問題,前者已大體清楚,后者卻仍然十分含糊。一般認為萬里長城始于秦代,終于明朝,又可稱之為秦始皇長城或萬歷長城。真正大張旗鼓修長城的時間很短促,是一項從未也永難完成的爛尾工程。只有在地圖上或某些人心中聯成一線,正像一條長長的拉鏈。此次考察活動就是要具體了解隴東陜北長城地帶的考古神話、歷史民族文化與自然地理生態。
慶陽董志塬是黃土高原核心地區,是中國著名的農業文化之鄉,又是戎狄活動區,周人興起于慶陽值得重新探討?
黃帝神話傳說與長城地帶密切相關,先是游牧部落首領,征服炎帝、蚩尤之后才入主中原?
鬼方在商代很著名,其來龍去脈值得追溯。米脂婆姨綏德漢,是否與游牧民族或戎狄有關?
統萬城是“大夏都城”:赫連勃勃是匈奴后裔,而匈奴是夏后氏之苗裔?
蘆山峁玉器聞名于世,石摞摞古城亦露頭角,石峁古城標志著黃土高原進入了黃金時代:距今4000年前后,陜北是東亞最發達地區?
除秦和明王朝之外,漢與隋王朝亦大規模修過長城。唐、元、清時長城地帶是中國地理中心。李世民既是王朝天子,亦是突厥可汗。參天可汗道連通長城內外。太宗表示:“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p>
此次考察活動,我們不僅參觀玉器、銅器和陶器,而且要考察長城遺址、古代交通要道和山山水水。長城內外游牧與農耕民族共同締結了中國歷代王朝。如果中國是一部大書,長城就是書脊。中國的正確打開方式是重視長城內,不能忽視長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