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柯
摘要:1905年科舉制度的廢除在中國引起的社會變化是空前巨大的,尤其對該時期的鄉村社會的發展來說,影響更為深遠。它引起了整個社會管理能力的弱化和民國時期社會階層信仰中心的缺失,進一步拉大了城鄉發展差距,使農村原來大部分傳統的士紳到城市尋求生存,呈現“權力真空”現象,權力也大部分被土豪劣紳所替代,促成了鄉村權力結構的變遷。
關鍵詞:科舉制;社會整合;城鄉差距;傳統士紳;權力結構
1905年,在中國實行了千余年的科舉制度被正式廢除,這一社會變化給清末政府和傳統鄉村社會帶來了巨大的震動與較為深遠的影響。大多數學者對廢除科舉制都給予了較高的評價且多從積極方面來考證分析,但對該制度被廢除所帶來的消極影響尤其是針對鄉村權力結構和其社會發展的論述較少。部分研究科舉制廢除的專著有:羅志田的《科舉制度在鄉村中的社會后果》(《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劉佰合的《科舉制度的廢除與社會整合的弱化》(《安徽史學》2000年第3期)、劉紹春的《科舉制廢除以后遺留的問題及考試制度的重建》(《河北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02年第6期)、楊齊福的《清末廢科舉制度的文化效應》(《中州學刊》2004年第2期)、侯艷興《科舉制度的廢除與鄉村社會變動》(《中國農史》2006年第3期)等。通過梳理這些專著我們可以發現:大部分學者更重視廢科舉制對城市發展和教育文化方面的闡述,而對鄉村和社會層面研究不足,缺少關注,更重要的一點是沒有針對制度廢除后鄉村權力結構變遷來進行專門的論述。
因而,本文在梳理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選取鄉村社會權力結構變遷的角度,從科舉制廢除前后權力階層的過渡來重現和揭露科舉制度的廢除給鄉村社會所帶來的深遠影響,由此更進一步深入了解科舉制的廢除對鄉村社會的消極影響并引起人們對鄉村社會發展的關注。
一、鄉村社會權力整合結構的失衡
光緒二十一年八月初四(1905年9月2日),清政府在接受袁世凱等人的奏折和建議后,下令立刻停罷科舉,隨之科舉制在鄉村所形成的“士紳文化禮教”的社會整合結構受到巨大的沖擊,并且導致整個鄉村社會管理能力的弱化與下降。縱觀中國傳統社會的發展歷程,我們可以發現傳統的中國更可以說是一個鄉村社會,如:費孝通等多名學者在對鄉村形式化的中國的研究中就已經指出“鄉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社會” 。更重要的是我們發現中國傳統鄉村社會可以概括為“沒有法律”的社會,它內外部事情的處理更多的是以“禮”為衡量標準。正如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所說的:“鄉土社會,我們可以說是個‘無法的社會,假如我們把法律限于國家權力所維持的規則,但是‘無法并不影響這個社會的秩序,因為鄉土社會是個‘禮治社會”②。既然傳統的鄉村社會管理機制中并沒有我們當今社會這樣完備的法律制度,那么它的治理就基本依靠士紳對民眾的文化教化。
傳統鄉村士紳是一個特殊的階層,它聯系著上層官方與下層民眾,在鄉村的地位和影響力非常之大。正如張仲禮所概括的那樣“中華帝國的紳士是一個獨特的社會集團。他們具有人們所公認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特權以及各種權力,并有特殊的生活方式。紳士們高踞于無數的平民以及所謂的‘賤民之上,支配著中國民間社會和經濟生活的政府官吏也均出自這一階層。紳士乃是儒學教義確定的綱常倫理的衛道士一推行者和代表人。”③紳士經過科舉考試部分可以進入上層官僚階層,進而獲取管理社會的基礎常識、條件和權位;而對于其他沒有進入官場的人員來說,他們大多留在鄉村進行文化知識教育工作。士紳官僚多管理鄉村市鎮,他們利用傳統禮教治理百姓,同時留在鄉村的士紳通過傳授傳統思想教化民眾,處理多數鄉村事物。更重要的是,通過科舉進入上層官僚階層的士紳,在辭官或告老之后,大部分會選擇回到鄉村繼續生活,他們在鄉村權力中的地位十分重要。鄉村社會經過這兩方面的配合從而滿足國家對鄉村統治體系的要求,即經士紳的教化形成“禮治”,進一步形成治理的秩序化。士紳所注重的文化整合作用是頗為有效的。然而科舉制度的廢除必然會嚴重削弱傳統士紳的地位和影響力,同時極大地沖擊由士紳為主導的鄉村教化體系。因此嚴重破壞了整個鄉村文化體系,并進而導致社會凝聚力、社會管理的瓦解。
這樣一來,進入官僚上層的士紳,更重要的是在鄉村的下層士紳承擔的聯系上層官方與下層官方的整合功能頓時消失,而且沒有新的階層力量來代替國家機構建立與民眾之間的交流與反饋,導致鄉村整合和其社會管理的大混亂。廢除科舉使得傳統社會管理的能力喪失,削弱其認同感,鄉村權力結構逐漸失衡。
二、城鄉差距的拉大與傳統鄉村權力中心的流失
科舉被廢除之后,盡管政府努力在鄉村推廣新式學堂,力圖讓其代替之前的傳統教育模式,但是新式學堂并沒有在鄉村大規模建立起來,相反城市中的新式學堂大量建立,鄉村教育開始衰落的局面逐步形成。分析其原因可知:一方面是由于新式學堂自身的局限性造成的。通常情況下,官府主辦的或者教育層次稍高一點的學堂基本都位于城鎮之中,即使農村中有新式學堂的建立也是存在于少數富村之中,而且農村進入新式學堂學習的大都是富農的子弟,一般農民的財力以及物力較難支撐其學習深造。這也正如舉人李蔚然在科舉廢除后所指出的那樣:科舉誠多弊端,但尚能“公平”對待貧富。而“今學堂學生,近城鎮者入之,僻遠不與; 有勢力者入之,寒微不與”④。另一方面,在鄉村生活的主體村民不認同新式學堂所傳授的知識。在村民心里,傳統的私塾教育基本圍繞四書五經那幾本教材就能教出秀才、舉人,而且教出的大部分人就算考不中秀才也能憑借私塾學到的知識謀生,而現在的新式教育教材總是在變,如前清舉人劉大鵬指出的:“鄉村之學堂,現名為國民小學校。兒童所讀者,皆是教科書。然教科書之本,亦無一定標準,年年更改”⑤。同時教出來的學生在農村很難發揮學到的知識,因此也常常被村民加以“無用”的評價,這樣的境況是新式學堂教出來的學生在鄉村得不到重視,只能流向城市去尋找發展機會。更重要的是鄉村讀書人的心態的改變。莊俞早在清末就注意到,新學堂教育出來的學生“驕矜日熾,入家庭則禮節簡慢,遇農工者流尤訕誚而淺之”⑥。章太炎先生也指出:“自教育界發起智識階級名稱以后,隱然有城市鄉村之分。”在他看來,現在的讀書人已經在思想認識上認為城市居于鄉村之上了。鄉村讀書人開始厭棄農村固有的生活,有時候甚至輕視鄉村農民。與此同時,傳統士紳和鄉村新式知識分子去城市就讀和謀生的現象也十分明顯,大大加速了鄉村的人才和資金的流失。彭湃在1926年說:“廿年前,鄉中有許多貢爺、秀才、讀書六寸鞋斯文的人。現在不但沒有人讀書,連穿鞋的人都絕跡了”⑦。至此以后,城鄉出現了階層的大分流,傳統鄉村社會權力階層流失越來越重。
在科舉制度的影響下,鄉村傳統的私塾教育較為發達,平民教育得到了發展,為傳統的權力結構提供了較多的人才儲備。但是隨著新式學堂的猛烈沖擊,舊有的平民教育層被打破。正如:黃炎培總結的那樣“科舉制在歷史上的好處,即在使“貴族教育移到平民教育身上”,科舉既廢,教育本應更加平民化,然興學校的結果,“轉不免帶多少貴族教育的意味”,為“科舉時代所料想不到”。主要即體現在“學校的設置既偏于都市,學費的征取更足使中等以下社會人家無力送他的子女就學”。⑧
科舉制度的長時段發展,在士人之中形成了鄉村—城市—鄉村的循環模式。許多生長在鄉村的士人從鄉村進入城市,最后又從城市回到他們在情感上真正有認同感的生命歸宿—鄉村,這種模式在很大程度上維持了城鄉一體化同步發展的局面。但是科舉被廢除之后,原先的較為穩定繁榮流動格局就被打破,變成了單線流動模式即鄉村—城市。究其原因我們可以發現是教育內容的改變和社會職業的大變動造成的。科舉錄取時期,教學的主要內容多為四書五經等,基本上和農業生產沒有什么直接的聯系,但當時各地考試內容都一樣,并沒有什么城鄉的分別,然而新式學堂開始分專業學習就大不相同了。根據已有的數據顯示,各類學堂中學的是多是法政、醫學、工業、商業和外國語等專業,從他們的職業也能看到巨大變化。如:《阜寧縣新志》職業表中,職業分為黨務員、公務員、學生、律師、工程師、會計師、醫生、記者、電務員、郵務員、路員、農人、商人、負販、礦工、工人、勞工、警察、伶人、雜業等23項⑨。也就是說:新式學堂教授的內容大部分只能在城市才有發揮的余地,它教育出來的是適應城市生產生活的知識分子人群,在城市中才能生存,農村已經不適合他們,很難為其提供相應的職業,所以大量的士紳都選擇到城市去讀書和謀生。在新的社會環境變化和新式教育推廣的前提下,傳統士紳數量只能是越來越少,而鄉村新式學生讀書心態的轉變,也使他們紛紛離開土地。這樣,原先作為鄉村權力中心的士紳和其后備補充力量的新式知識分子就大量的流失,舊有的權力機構核心破碎。
三、鄉村權力“新中心”的出現
伴隨著城鄉差距的擴大,鄉村原來傳統的士紳階層到城市謀生,呈現“權力真空”現象,權力被土豪劣紳所替代,促成了鄉村權力結構的變遷,“新的中心”開始管理鄉村。
首先進入權位“新中心”的便是以前的邊緣人物:官吏和地保,他們大都擁有較為豐富的從政經歷,只是之前從政時由于傳統士紳階層的壓制而沒有充分發揮。隨著傳統權力階層的離開,他們便抓住機會很快的填補了“權力真空”。通過研究我們可以發現:20世紀初,隨著政權和經濟建設的不斷推進,國家機構需要各種資源來維護、鞏固這種管理模式。基層政權的所在地鄉村很快就成為國家政權詐取的主要對象,而征收賦稅和攤派則是當時最重要的工作,國家政權急需尋找最合適的鄉村管理代理人,而這些最初的權位“新中心”能滿足其需要,就形成了“贏利形經紀”模式。杜贊奇站在“權利文化網絡”的角度分析:“在國家政權現代化進程加快時,攤派加重,打破并破壞了原來的文化網絡,使原來保護型經紀人退出村莊領導職位”⑩。從而這種新的模式在鄉村占據了主導地位。
其次,就是從士紳中分化出來的劣紳。從上面的論述我們可以發現:絕大部分的士紳都進入城市謀生,而剩下來的一部分由于難以再像以前一樣生活。也正如劉大鵬所說“同時隨著鄉村日漸衰敗,他們為了謀生和流氓、惡棍一氣,武斷鄉曲。清末特別是民國時期地方官員“最堪優慮者,厥惟士紳不安于其鄉”。這時士紳素質卻不斷惡化,“非是劣拎、土棍,即為敗商、村蠹,而夠紳士之資格者各縣皆廖廖無幾”。?這種現象在科舉制度廢除后較為普遍。如:早在廢科舉當年,前引《中外日報》的文章便認為:“廢科舉設學堂之后,恐中國識字之人必至銳減。而其效果,將使鄉曲之中,并稍識高頭講章之理之人而亦無之。遂使風俗更加敗壞,而吏治亦愈不易言。” ?魯迅在1907年便觀察到“事權言議,悉歸奔走十進之徒,或至愚屯之商人,否亦善壟斷之市儈,特以自長營猾,當列其班”。占所謂專制統治不過一獨夫,今則“頓變而為千萬無賴之尤。民不堪命矣”,連論“興國”。?
傳統士紳階層流向城市,加速了鄉村權力“新中心”的出現,也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鄉村基層權力的結構和人員來源。“新中心”的權力結構一改傳統上士紳在社會管理占較大比重的格局,使新的土豪劣紳在鄉村中的權位和話語權占據主導。與此同時,圍繞權力“新中心”的人員來源也發生了轉變。傳統士紳和新式知識分子大量流入城市,使鄉村中讀書人的數量急劇減少,相應的,之前被傳統士紳階層壓制的官吏、地保、土豪劣紳等成為基層權力的主要來源。鄉村中“土豪”、“土棍”、“土劣”等用語日漸普及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這種現象。
結語
通過研究科舉制的廢除與傳統鄉村權力結構的變遷,我們可以發現:科舉制的廢除對于鄉村的消極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是大于積極影響的,尤其是對于鄉村權力機構運行的巨大影響。它引起了整個社會管理能力的弱化和民國時期社會階層信仰中心的缺失,進一步拉大了城鄉發展差距,使農村原來大部分傳統的士紳到城市尋求生存,呈現“權力真空”現象,權力也大部分被土豪劣紳所替代,促成了鄉村權力結構的變遷。所以我們更應該用辯證的角度和思辨的方法來研究科舉制廢除給鄉村帶來的影響,關注鄉村社會的發展。
注釋:
①②費孝通. 鄉土中國 [M]北京:三聯書店,1985,第51頁,第9頁。
③張仲禮. 中國紳士—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史作用的研究[M]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 第231頁。
④《舉人李蔚然請變通整頓學務呈》,《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下冊,第985頁。
⑤劉大鵬:《退想齋日記》,1921年2月16日,第286頁。
⑥莊俞:《論小學教育》,《教育雜志》第1年第2期(宣統元年二月),第112頁。
⑦彭湃:《海豐農民運動報告》,《中國農民》第1期((1926年1月),第54頁。
⑧黃炎培:《中國教育史要》街務印書館,1939年萬有文庫本,序臺第6頁,第144頁。
⑨楊齊福:清末廢科舉制度的文化效應[J]7.中州學刊,2004,(2).
⑩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4.,第149頁
?劉大鵬:《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22頁。
?《論廢科舉后補救之法》,《東方雜志》第2年第11期,第252頁(欄頁)。
?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6頁。
參考文獻:
[1]費孝通. 鄉土中國 [M]北京:三聯書店,1985。
[2]王奇生:《民國時期鄉村權力結構的演變》,《中國社會史論》下卷。
[3]劉大鵬:《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
[4]羅志田的《科舉制度在鄉村中的社會后果》(《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
[5]劉紹春的《科舉制廢除以后遺留的問題及考試制度的重建》(((河北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02年第6期)。
[6]楊齊福的《清末廢科舉制度的文化效應》(《中州學刊》2004年第2期)。
[7]侯艷興《科舉制度的廢除與鄉村社會變動》 (《中國農史》2006年第3期)。
[8] 彭湃:《海豐農民運動報告》,《中國農民》第1期((1926年1月)。
[9]《舉人李蔚然請變通整頓學務呈》,《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