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韋孟、韋賢于西漢前期傳續《魯詩》師法,宕至昭、宣之世,韋玄成、韋賞在師法基礎上將學緣、血緣融合,開創出頗具家族特色的《魯詩經韋君章句》,使其成為家法的主要內容。受時勢與學思遷變影響,伴隨詩法嬗衍,自昭、宣以降,韋氏詩學呈現出如下特點:詩學體制由“訓詁”體轉向“章句”體,詩學旨趣由“明經致用”轉向“勵名敦行”,詩學思想由“諷諫美刺”轉向“言志述懷”。詩學精神的變化指向自我意識的覺醒與獨立人格的企求,促進良好家風的形成。這不僅為兩漢經學家族之文學思想變遷提供個案言說語境,亦為漢魏士族的文化崛起提供基層學術詮釋。
關鍵詞:韋氏詩學;詩法嬗衍;詩學轉關
作者簡介:王偉,男,文學博士,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文化轉型與唐代關中文學群體互涵關系研究”,項目編號:16XZW009
中圖分類號:I207.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4-0120-09
漢初承秦焚書之弊,典籍蕩然。自惠帝除挾書令始,經籍稍出。作為五經之首的《詩》,顯名于文、景二世,遞相傳述。至武帝,熟通儒籍成為晉身正途,受利祿導引,《詩》等儒典為天下學士所重,彬彬稱盛。漢人治經恪守家法,西漢《詩》學先后有魯、齊、韓、毛之別。然隨西漢中葉經學大族的崛起,《詩》之傳授不再局限于以師徒為唯一的學緣紐帶,而分蘗出血緣化的傳詩途徑,學術家族化的趨勢不僅為經學繁榮提供堅實的社會基礎,也為漢代家族發展提供重要的知識文化支撐。在兩漢經學的研治與傳授中,家族的身影處處可見,家族學術化與學術家族化是其一體兩面的具體呈現。然就已有的研究成果看,其或從學術流變視域究治漢儒治經特色,或從文本訓釋角度揭橥群經之辭章意涵,或貼合時代與社會文化語境言說經學思潮遷變。而從家族視角,以師法與家法為紐帶,微觀透析經學在家族內部的世代相嬗及對家族發展的深遠影響,仍未引起學者足夠重視。故通過微觀視角下的個案研究,對漢代家族內部經學與文學的互衍共生現象進行宏觀研究,無疑還有足夠的學術余地和研究空間。職是之故,本文以漢代韋氏家族為對象,研究其治《詩》歷程和與之相關的文化風尚在家族視域下的呈現,剖析其對家族政治與社會地位的潛在影響,以期為兩漢《詩》學精神之流變與家族文學思想及創作提供個案化的詮釋語境。
一、從《魯詩》師法到韋氏家法
韋氏世居中原,商周以來“迭披大邦,勛績惟光”,戰國后期因“我邦既絕”“我祖斯微”而自豕韋(今河南滑縣東南)“遷于彭城”。[1](P3101)彭城自春秋時即為楚所有,劉邦建漢后,封同父少弟劉交為楚王,都于斯。劉交“好書,多材藝。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丘伯。伯者,孫卿門人也。及秦焚書,各別去”[1](P1921)。浮丘伯嘗受業于荀卿,門生極眾,尤以申公為著。“申公者,魯人也”,《魯詩》自申公始而為顯學,故漢武帝即位時,“言《詩》于魯則申培公”[2](P3118)。劉交就封后,以學緣為手段禮延嘗于浮丘伯門下同期問學之穆生、白生、申公至楚,彭城因之成為漢初《魯詩》研習的中心。
劉交延攬異地學者的同時,亦注重開掘楚地人才,蟄居于彭的韋孟就是在這一背景下被委為王傅的。韋孟是韋氏家族在歷史上第一位真實可考的人物,被后世奉為祖先。其于秦漢之際因國滅而自中原南遷至彭城。彭城與魯毗鄰,公元前256年前后,魯為楚所滅,但在文化上楚卻為魯所化,故有學者認為,戰國晚期的楚學實為魯學,亦即楚魯儒學[3](P20),可見魯學在楚地具有廣闊的影響力。韋孟居彭城,即或閑處鄉間,亦難免不受魯學影響。此外,元王又“以穆生、白生、申公為中大夫”[1](P1922),故韋孟又得與申公等《魯詩》大儒同府任事。在多種因素的交互作用下,韋孟最終走上治《詩》的學術道路,為家族學術風氣的形成導夫先路。韋孟仕楚,不僅研習《詩》義,亦開壇授徒,日后其自彭城徙鄒魯時,“祁祁我徒,戴負盈路”[1](P3106),生徒之盛可見一斑。韋孟先后仕楚元王、楚夷王,賓主甚歡。宕至景帝,由于士君師友關系的逆轉和楚王劉戊的不臣之心,韋孟為免遭覆滅而舉族北徙鄒魯。
鄒魯自春秋以降就是儒學的發源地,后荀卿講學蘭陵,將其傳承發揚,使該地成為戰國后期的儒學研治重鎮。《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曾云:“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李斯嘗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而卒。因葬蘭陵。”[2](P2348)而另據《續漢書·郡國志》云,蘭陵縣屬東海郡,縣中有“次室亭”,劉昭注引《地道記》曰:“故魯次室邑。”元魏闞骃作《十三州志》說:“蘭陵,故魯之次室邑。其后楚取之,改為蘭陵縣,漢因之。”[4](P63)這與《史記》的說法正相吻合。可見,荀卿晚年定居于魯,且著書、安葬于斯,故自戰國后期始,魯地就已成為儒學研究的中心。荀卿之學雜王霸之術,將早期儒家的政治理想轉化為對現實制度的理性關注,并逐漸得到施政者重視,遂使儒學一步步靠近權力與政治,并使魯地儒學具有了為政治服務的基本素質。及至漢初,申公及其弟子王臧、趙綰、孔安國、周霸、夏寬、魯賜、繆生、徐偃、闕門慶忌、江公、許生、徐公等皆出自魯地。因此,無論從學術統緒還是傳授流變看,一個遠承春秋魯地儒學、近襲戰國晚期荀子思想、以《詩》等儒典傳習為內容、以故魯舊地(以蘭陵為核心)為地域邊界的地域性學派隱然崛起于漢初學壇。韋孟對此無疑具有清醒的認識。他在詩中對“濟濟鄒魯,禮義唯恭。誦習弦歌,于異他邦”1的禮贊,與劉向《孫卿新書敘錄》中所言之蘭陵人“多善為學”吻合,可見韋孟的遷徙具有極為鮮明的文化指向性。韋孟遷魯,為“尊禮好文”家風的形成提供了良好的學術地理條件。而“我徒我環,筑室于墻”[1](P3106),則說明在彭城由族人與生徒共同構筑的韋氏學術共同體,在遷徙后,亦未因空間轉換和時勢突變而崩散,以《詩》之經典闡釋構筑起來的思想體系將眾人的進退與命運系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