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玲
書骨如山托厚重
葉文玲

《茶為國飲》劉 楓 /作
桂樟如帳的杭州,清香四溢的茶坊茶室,是人間天堂的遍地風景。氤氳茶氣裊裊茶香織成的大雅氛圍中,茶客們常會得見一款高懸于壁的“茶為國飲”的大字,就像一位立于清風明眸如水豐儀俊朗的君子,渾身上下透著中國文化韶秀不俗的厚重和瀟灑。
眾所周知,始倡茶為“國飲”的是孫中山先生。書寫者是現今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長劉楓。曾在各種場合觀賞過劉楓的書法墨寶,饋贈予我的兩卷《文存》置放書架亦有年余,更曾有幸得其親賜的詩作,早想以寸楮片紙表達一番感受,卻又屢屢放下。其原因不是別的,只因他先后位居省委、省政協要職,分管文藝、文史,一直是我們的“頂頭上司”。我是個口無遮攔率直行事的人,沒有怕被誤會奉承領導的顧慮,倒是認為要真正解得劉楓的才情,不光是候他退下廟堂脫卻“官服”才是時機,而是作為解讀者,對于才高八斗的摹寫對象,必得清靜閑暇時日,須有從容心態,方可真性盡情抒發。
案頭擺定這兩卷《情滿江海——劉楓文存》,未及再次展卷,腦海中忽地跳出了兩句小詩——
“書骨如山托厚重,詩情豐沛薄云天。”
這是3年前,我在看了《人民政協報》為他題寫“茶為國飲”所做的專版時,順手寫在閱讀筆記中的話。
我非詩人,吟詩詠賦也不在行。劉楓洋洋兩卷計252篇、共106萬字的大作,從內容到形式,包括別有深意的書名以及封面設計,都堪稱華美豐贍,當非這兩句小詩可以概括。之所以不揣陋薄寫來,是深知劉楓為人一向沒有架子且視我們為朋友,平日里與他談笑隨意,因此,言輕言重便無顧慮。
結識劉楓同志,是在1989年秋,他剛從青海調來浙江之初,那時他住在新新飯店的老樓里。
曾在河南生活了24年的我,已在1986年調回浙江,從河南“帶”過來第六屆“全國政協委員”的職務,在第七屆連任,按規定列席每次省政協常委會。新新飯店亦是政協常委會議的老駐地。會上初識了劉楓同志(記得當時他還兼任省委秘書長),我對這位相貌周正、言語斯文的新領導有了第一印象,潛意識中認為他生相就是“文官”,而能夠從自然條件相對艱苦的青海調到發達省份浙江任職,除了中央領導的慰勉之意外,自然更是對他才干和勞績的認可和賞識。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我正系著圍裙煙熏火燎地做晚飯,門被敲響了。一開門,門外站著的是省委副書記劉楓和他的秘書樂益民。

《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右圖)劉 楓 /作
自20世紀70年代中重試文學創作后,我常參加文藝界的一些重大活動,也時而親見親聞文壇前輩親近并善待作家的佳話。1983年忝列全國政協委員后,得與高層人士共商國是,那當然都是在會議中。像這樣突見親上家門的省委領導,沒有絲毫準備的我還真有點局促,急著去沖茶倒水,劉楓卻笑吟吟地讓我別忙:今天來不是作客,一是看看你和你的家,二是請你當向導,陪我去看望老前輩黃源、陳學昭,還有汪靜之他們……

半生心血筆耕樂,著述豐碩與身齊。盛世合應舊老馬,白發慎勿唱黃雞。劉 楓 /作
我頓時釋然。受訪的文藝界老前輩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倍感溫暖。次年春節大年三十是個風雨黃昏,劉楓再次讓我做向導,依然是不通知記者、不帶秘書,一一上門拜訪科技界幾位在各自領域聲名卓著的專家(他們后來都成為我省第一批院士),這樣“氣誼相許披胸襟”的走訪交談,與某些只是做樣子只為媒體宣傳用的做派,自是大不相同。在劉楓,那是已成為習慣、成為風范的真正禮賢下士。
在不斷接觸中消除了拘束,我認定曾從北大轉讀到人大畢業的劉楓,完全有別于那些“腔是‘官’的、臉是板的”領導。相處間,對他虛心好學不恥下問的謙謙君子風,更有了深切的認識。翻閱《劉楓文存》中那幾篇他調來浙江以后寫的文章、講話,就很有一種再度聆聽心語的親切和驚喜。學問大才情足,凡是重要報告特別是文章,劉楓總是反復思考,還要做一番調查研究,本來就是筆桿子出身的他,往往能形成一些新的思路和新的觀點,重要文稿有時還親自動手。
借用教育界泰斗陶行知的美名,我覺得他真可以稱得是官場中的“劉行知”——劉楓是知行合一的人。他分管文藝那幾年,胸有成竹大刀闊斧解決了浙江文藝界許多歷史積留的矛盾和疑難問題。識才愛才的他,提拔任用了一批年輕干部。事隔多年,我依然記得湖畔詩社僅存的老詩人汪老靜之,對劉楓書記幾次向他噓寒問暖為他解決住房、生活補助等難題后的深深感激。這份發自內心感激的動人場景,不僅體現在汪老向他顫顫伸出緊緊相握久久不肯放下的手,也不僅僅是情緒昂揚的老詩人當場吟就的一首詩……1994年,久病的女作家溫小鈺溘然長逝,劉楓親去參加葬禮。自然,分外感動的就不僅是小鈺的家人。官場論級別,時任浙江文藝出版社總編的小鈺本身只是作家。但是,僅因是作家,劉楓就能這樣。這使我對其為人的親和重情,對他待人的仁義厚重,感受彌深。他的秘書回憶他調離青海時,數百人擠滿站臺送別,此情此景亦應歸于百姓對他的“口碑”。而這些,并非是戴了“高官”之帽的領導干部都能得享的榮耀。
于今,書海洶涌,文朋藝友相互贈書已成常事。但是,并非所有的贈書都會教你放下手頭的事馬上就看。無怪有專家言:市場上充斥著大量的著作,但稱得上有思想的著作很少。再次翻閱了《劉楓文存》以后,我覺得,《劉楓文存》就屬于那種“有思想”的書。
畢竟人屬官場,《劉楓文存》中有一些是作者的職務和地位決定的應時文章。但更多的是他在充分調研后深思熟慮的心得,是很有見地的思想成果。劉楓飽讀詩書,所以,無論講述歷史掌故還是援引民間傳說,他都能引經據典娓娓道來,且總能深入淺出,搖弋多姿的文筆也極具吸引力。前半部分特別是抒寫青海的近60篇文章,言辭生動文采飛揚,尤其是《鳳凰亭記》《慷慨作歌唱青海》《任是西風也動情》等,在情采上,一如游子對于生育了他的故鄉的熱烈呼喚和深情關切,可劉楓卻是河北人。為此,我不由得想起上世紀有首教我十分喜愛的歌曲:“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對遙遠的邊地他鄉長存如此深情的劉楓,就是能夠在任何地方生根開花的共產黨人,字里行間,報國為民的一顆赤子之心躍然紙上。
讀這樣的書是要被感動的,無怪為之作序的楊汝岱,稱其是“手不釋卷,思有所專”。的確如此。從青海這個自然環境非常奇麗的邊地來到東南形勝三吳都會的江南水鄉,對于骨子里是書生文人的劉楓,就如一棵香樟丹楓移植南國,越發的生氣盎然華章豐茂。后半部分的文章自然都脫胎于浙江,情采斑斕儒風郁然,特別是對浙江先賢如國畫大師潘天壽,遺傳學家談家楨,“教行于家、德施于人”的寧波藉香港實業家趙安中,著名教育家、人口學家馬寅初的頌揚,真是澎湃的激情溢然于胸,磅礴的文氣力透紙背。
作家最系心的話題,可能是自由、平等和人性尊嚴;而作為身居要職的領導,他更關注的是國計民生。當今社會,尤其“突”顯的是人的精神價值的體現和更熱切的文化需求,是怎樣為百姓大眾贈送精神的精糧美食。《劉楓文存》于當今最大的閱讀價值,也就在這里。
因此,我覺得《劉楓文存》中最見功力的華章,當是劉楓對于進一步發掘“海洋文化”“茶文化”“運河文化”的遠見卓識。退居二線后他更有功夫致力于調查研究,與此“三化”有關的“文存”,亦多是深思踐行所結的碩果,故而,真知灼見的思想火花四處閃爍。
如前所說,劉楓是“行知者”,是腳踏實地的踐行者,作為“茶為國飲”的熱烈倡導者,劉楓大聲疾呼積極書寫提案,終于將這本是專業領域的經濟活動,化為了引導全民熱情參與、轟轟烈烈開展的文化“國是”;而以宏揚本土文化為宗旨、以浙江為重要據點延伸至海內外的各種茶道茶事活動,也在他身體力行下開展得有聲有色。寸紙片縑,難以道盡他從中所做的樁樁件件大事,只記得每每道及茶文化活動,他總會如數家珍笑出一臉燦爛;只記得在全國政協十屆五次會議上,他的“高度重視京杭大運河的保護和申遺工作”的發言,委員們呼應熱烈掌聲如雷,足以說明這一發言,有著沉甸甸的分量。
“清風明月本無價,遠山近水俱有情。”近年來孜孜矻矻于案頭筆硯的劉楓,以茶佐書,以書助茗,已達洵然境界。行中人都知隨時、隨境、隨俗的茶之“三境”與書法同功,老上級楊汝岱贊他在“寄情于翰墨,抒意于素箋”中既見學養也見性情,真可謂解意知情一語中的。 胸懷磊落氣度坦蕩的他,對于進退去留早有明見,一旦進入“寄情抒意”的化境,瀟灑放逸的文人心懷,就有了最好的歸置。
早年間,劉楓偶露的書法墨章,就曾得浙江書畫界行家的贊揚,在漸得書道精髓后仍虛心用功一如少年時。“三生宿慧全真性,一路清陰到上頭”(陸儼少),人皆道書畫同源,須知書茶也是同根的,這根,就是宿慧,就是真性情,就是學養氣質。有宿慧,有氣質有真性情人,終會令自己入門的茶道、書道相得益彰。大度雅量,儒風郁然的劉楓,守白計黑,博觀約取,摹形傳神,張弛有道,如此不倦精進,自然修得正果。
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右圖)
畢竟西湖六月中,
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
映日荷花別樣紅。
劉 楓 /作

《弘揚中國書法藝術》一文,本是劉楓在蘭亭書法藝術學院奠基儀式上的講話,雖是千字短文,卻把中國書法藝術的文化底蘊、價值魅力以及獨有的藝術形式,闡述得十分精辟。就如幾十年從政生涯中所為,劉楓不但又一次身體力行積極促成了蘭亭書法藝術學院的誕生,自己的書法藝術,也在遍處墨海的浙江獨樹一幟。知情的行家評介他是初學柳公權,后習蘇軾、趙孟頫、董其昌而得其精髓,故而既有董書的“俊骨逸韻”,又有從董書的“古淡”中激發的激越筆勢;最擅博采眾長的劉楓,更善追蹤溯源從“沉著痛快”的米書氣勢借得無限風光。無怪,在幾次有幸親見劉楓墨汁淋漓地為人題寫書法時,即便外行如我等,也會為他的書風筆勢沉醉。雖不能像深諳書道的專家能道出其中奧妙,但對于專家所稱道的“某些篇章已達經典地位”的“劉書”,有著由衷的喜愛,對其所透示的“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于筆墨之間”的評述,更有熱烈的同感。
劉楓為人謙遜,虛懷若谷,對書畫界前輩崇敬萬分,我曾多次親聆他對時在文聯畫院只有閑職、八十年代中悄然去世的沙孟海的由衷感佩,為沙老生前沒有得到更顯著的彰揚而心懷歉意,雖然當時他自己還未曾調任浙江,當然更非他的過失。劉楓對我省健在的書法大家也每每稱頌有加。故而,在我這個外行眼里,劉楓的書法,就極有潘(潘天壽)沙(沙孟海)的風骨,也很得現下幾位書壇大家的神韻。書如其人人同其書。行家贊劉楓有黃庭堅所說的“郁郁芊芊”的旺盛之氣和高華境界,自是精到而又恰如其分。
《翰墨存精神》是《劉楓文存》中懷念陳云的文章,對于大得書道的劉楓,這五個字,實也是他虛靜自適的內心世界的自白。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魯迅先生早年贈友人的這首詩,是我解讀《情滿江海——劉楓文存》的鑰匙。當下,文學藝術功利化、粗鄙化,是漸見蔓延的風氣,因此,從精神歆享到文化營養,我們就格外欣賞并崇敬劉楓那樣溫厚篤重儒風可見的“文官”,不管其在位退位,文藝界人士看待他,就如明月清風,相互間一定會成為襟懷相知、胸臆相見、肝膽相照的朋友。
于是,當我剛將“滿紙龍蛇舞乾坤,二卷《文存》謝蒼生”續寫在前面兩句小詩之后時,忽然覺得十分笨拙且純粹是蛇足。
因為,在細賞劉楓題扇中的詩句“縱然天堂無限好,夢里還是青海人”之后,我對他七十有一的平生,有了新的解悟。
因為,有福“聽濤錢塘”且能“墨韻長傳”的劉楓,同時題寫了又一款古人聯“本禮處和四維三界,寧神在道雙闕夾門”的篆書。這幾款墨書和聯對,就是他心跡的披露,是他靈妙多彩的書法藝術之嬗變,更是他豐瞻非常而又寧靜淡泊的精神世界的寫照。

劉 楓簡介:
劉楓,1937年生于河北。浙江省原政協主席,現為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會長,文化交流雜志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