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付秀瑩的長篇小說《陌上》以華北平原的一個小村莊為背景,勾勒出一幅鄉村生活的風俗畫,瑣碎的鄉村生活、優美的鄉村環境在付秀瑩的筆下璀璨生花。文章通過分析《陌上》的鄉村“回歸”意識與“付秀瑩文體”的創作形式,探討該書在當今時代的文化價值與出版意義。
【關 鍵 詞】鄉土文學;《陌上》;付秀瑩;回歸
【作者單位】王文君,蘭州文理學院。
【基金項目】甘肅省教育廳科研項目“一帶一路”背景下古代文學應用研究。
【中圖分類號】G240 【文獻識別碼】A
《陌上》是70后女作家付秀瑩的長篇小說處女作,一經問世便引起強烈反響,先后榮登新浪好書榜2016年文學年度榜、2017花地文學榜年度長篇小說榜,并與格非《望春風》、賈平凹《極花》、葛亮《北鳶》、方方《軟埋》一起入選“2016年《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該書專注于鄉村書寫與現代鄉村敘事,被評論家稱為“中國當下鄉村世界的精神列傳”。
《陌上》以芳村為敘述主體,采用散點透視的筆法,講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日常生活。該書沒有傳統敘事小說中的單一主人公,取而代之的是分布于27個章節(包括楔子和尾聲)的23位芳村人物,這些樸實的鄉村人物的家長里短、鄰里關系、兩性關系等構成了小說的故事主體。正如曹文軒在該書的序言中所說,“付秀瑩沉浸于風俗畫的書寫……風俗畫無數次地鑲嵌在她的行文之中”,《陌上》勾勒出一幅鄉村生活的風俗畫。付秀瑩在書寫芳村的日常瑣事與喜怒哀樂的過程中,涉及了對當今鄉村風俗習慣、人情倫理以及鄉村生態環境的思考,引起讀者對城市化進程中鄉村生存現狀的重視。在人們紛紛逃離鄉村的現代背景下,付秀瑩運用獨特的書寫方式,完成了她的鄉村“回歸”之旅。
一、鄉村人文的“回歸”之旅
鄉土文學發端于魯迅,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逐漸形成了“批判”與“回歸”兩大主題。以魯迅、臺靜農為代表的一批作家側重于對鄉村愚昧與黑暗的批判,代表作品有《祝福》;以沈從文、廢名為代表的一批作家側重于靜謐田園風光的書寫,表達對鄉村生活的向往與回歸,代表作品有《邊城》。《陌上》作為當代鄉土文學的代表作品,繼承了鄉土文學“回歸”主題的傳統,正如評論家所說,“付秀瑩承接的是廢名的傳統,而非魯迅的”,她以包容和憐憫的姿態回歸到芳村的人物、文化中進行敘述。
1.鄉村現實人物的回歸
在鄉村倫理的背景下,付秀瑩筆下的芳村人物都回歸到人的原始屬性,即性別屬性。因此,筆者將芳村的23位代表人物劃分為男女兩大陣營。
(1)男性人物
在芳村原始的鄉村倫理下,只存在兩種男人:有本事的男人與沒本事的男人。
以建信、大全為代表的有本事的男人。建信作為村支書,是芳村政治權力的代表。他的遠房侄子結婚竟成為芳村村民的頭等大事,大家紛紛跑來幫忙;春米家的飯店在建信的暗中支持下起死回生,代價卻是春米的身體。在芳村中,權力成為大家爭相追逐的對象,人們在建信的威權之下俯首帖耳。
以根生為代表的沒本事的男人。他“性子實在太軟了一些,膽子又小,腦子又鈍”,不會賺錢,因此,在家庭和芳村中都沒有地位。根生的無能成為妻子香羅依附權勢的理由,強者生存的自然法則在原始的鄉村倫理社會展現得淋漓盡致。
(2)女性人物
芳村的女性人物是作者描述的重點,這些人物之間復雜的婚姻關系、婆媳關系、妯娌關系等成為她們日常生活的主要內容。
臭菊是芳村的典型女性。她脾氣暴躁,好搬弄是非和爭風吃醋。她既羨慕鄰居比自家過得好,又愛搬弄鄰居的是非,期待看到鄰居比自己過得不好;她在外人面前總是顯得和氣誠懇,有意巴結,在自己的家人面前卻頤指氣使,埋怨丈夫無能。
小鸞是芳村的“舊女性”。她心靈手巧,做得一手好裁縫活,為了在芳村立足,她輾轉于芳村各類人物之間,不斷地妥協,受盡了欺負,而唯一的反擊方式卻只有眼淚。在芳村的人際關系倫理面前,無權無勢的她要想立足,只能屈服于自己的悲劇命運。
香羅是芳村的“新女性”。她容貌出眾,好面子,愛慕虛榮,卻嫁給了根生這樣一個無能的男人,對現狀的不滿和對金錢的追逐成為她與根生婚姻出現問題的原因,她敢于追求自己對金錢的欲望,也因此為權力和金錢提供了腐敗的土壤。對大全的依附,使她完成了對金錢的追逐目標,而內心的原始本性又讓她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2.鄉村文化的回歸
《陌上》對鄉村文化的回歸主要體現在對鄉村風俗與倫理的書寫。首先是鄉村風俗的描寫。作者在小說開篇的楔子一節說到,“芳村這地方,最講究節氣”,隨后便介紹芳村一年的節氣和習俗。在正月初五這一天,芳村的男人們起來點炮,目的是把“窮”嚇跑;正月十五,芳村不放花燈,卻搭臺唱戲;端午節,“家家戶戶包粽子”,鄰里之間互相贈送粽子;七月十五,男人們去上墳,女人們“忙著裁紙,印票子,捏錫箔”;八月十五,孩子們嚷著分月餅;臘月二十三,芳村的家家戶戶都要祭灶……這些具體節氣風俗的描寫,正是鄉村社會最為明顯的特點,中國傳統文化的風俗習慣在作者的寥寥數語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其次是男尊女卑的鄉村倫理描寫。芳村是以建信、大全為主導的男權社會,人們的日常生活、婦女的談資也都圍繞他們展開。建信是芳村的村支書,是絕對權威的象征,他就像古代封建村落的族長,芳村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要參與過問,他既能使即將倒閉的飯店起死回生,又能使春米等女性對他俯首帖耳,在家中又是說一不二。大全是芳村最會賺錢的男人,因此他也成為男權的象征,盡管他對自己的媳婦粗魯強勢,但媳婦仍舊對他百依百順。他與建信互相勾結,操控著芳村,操控著芳村人的生活。
二、“付秀瑩文體”的華麗書寫
付秀瑩因其鄉村寫作的文學視角、獨特的敘事與語言表達方式而自成“付秀瑩文體”,被視為“荷花淀派傳人”。《陌上》詩意的敘事方式、樸實的鄉村語言與優美的環境描寫,構成了另一個教科書式的“付秀瑩文本”。
1.詩意的芳村敘事與鄉村語言
正如付秀瑩所說:“小說采取了散點透視的筆法,是一家一戶地寫……沒有絕對鮮明的故事主線,沒有絕對核心的小說主人公,也沒有絕對意義上的中心事件。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地方都可以讀,或者說打開這本小說,隨便從什么地方開始都可以讀。”《陌上》的每一章既是芳村這幅壯闊的鄉村風俗畫的一部分,又是各自獨立的芳村人物列傳,23位性格各異的芳村人物構成了“芳村”這個唯一的主人公。有評論家認為,《陌上》的敘事方式既繼承了《史記》人物列傳體的書寫,又繼承了《紅樓夢》《金瓶梅》等人物畫卷的書寫方式。筆者認為,作者之所以采取列傳式的書寫結構,是要將城鎮化背景下人際關系之間的冷漠與疏離形象地展示給讀者,23位人物在各自的章節里進行著自己的命運,卻又總是不可避免地與其他人發生聯系,這正是付秀瑩筆下真實的芳村。
《陌上》另一個突出的特點便是它的語言。一方面,與“荷花淀派”的語言風格類似,付秀瑩的小說語言清新、樸素,帶有濃厚的華北泥土氣息;另一方面,她的語言又繼承了《紅樓夢》等古典文學作品詩意、簡練、含蓄的語言特點。
首先是樸實的標題語言。《陌上》的章節標題都采取了說話式的表現方式,例如,《素臺兩口子吵架了》《銀栓把短信發錯了》《增志手機響個不停》等標題,既樸實近人,又簡明扼要地概括了章節的內容,同時也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另外,標題中也不乏詩意語言的運用,如《月亮走,喜針也走》等。
其次是鄉土語言的運用。《陌上》作為一部鄉土小說,最有特色的莫過于當地語言的運用。付秀瑩在小說中頻繁用到“老實疙瘩”“刁”“薄涼”“黏糊”“梆子”“人尖兒”等具有鄉村特色的詞語,是鄉土小說特色的重要體現。
再次,象征詞的頻繁運用也是一大特色。例如,“媳婦呢,朝著蘆花雞就是一腳,啐道,咯答答咯答答,就怕別人聽不見”,“誰家的谷田里立著一個草人兒,害得麻雀們嘰嘰喳喳”,“房上雪厚,翠臺嗶嗶嗶,嗶嗶嗶,掃得熱鬧”……
2.優美的鄉村環境描寫
正如曹文軒評價此書時所說:“在一個失去風景的時代,閱讀這部作品,我們可以隨時與風景相遇。”在小說中,付秀瑩將芳村的自然風景作為芳村人們生活的一部分,風景與人的日常生活、內心感受密切相關。在《香羅是小蜜果的閨女》一章開頭,她寫道:“一進五月,春天就算差不多過完了。楊樹的葉子像小綠手掌一樣,新鮮地招搖著。槐花開得正好,一串一串,一簇一簇,很熱鬧了……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這槐花的味道,總讓人覺得莫名的心亂。”這一段清新自然的環境描寫為香羅的出場作了鋪墊,槐花的味道與人的情感息息相關,作者似乎在暗示環境與香羅的命運息息相關。在香羅得知自己的身世,開車行駛在鄉間的小路上時,作者寫道:“夕陽把西天染成深深淺淺的顏色,粉紫,金紅,淺妃,淡金……麥田里騰起一片淡淡的暮靄,有蜻蜓在草棵子里高高下下地飛。香羅把車開得很慢,心里琢磨著娘家那一籮筐破事兒。”在這里,芳村美麗的黃昏風景與香羅煩躁的內心形成鮮明的對比,自然風物有呼吸,有情感,而此時的香羅卻只是機械地向前行駛。接著,快到村子的時候,“香羅的心已經慢慢靜下來了”,作者又寫到槐花香,“香羅把車停在村口,抬頭便看見村頭的那棵老槐樹。莫名其妙地,心里撲撲撲撲地亂跳起來。槐花的味道……微甜中帶著一股淡淡的腥氣。不知怎么,竟然讓她想起了大全那個該死的”[1] 。小說中類似的環境描寫數不勝數,在付秀瑩的筆下,芳村優美的自然環境變成了有血有肉的、與人物密切相關的“人”,共同書寫著芳村的命運。
三、芳村的文學主題意義
付秀瑩筆下的芳村是中國農村的縮影,《陌上》通過對芳村人們日常生活全景式的描寫,真實表現了當代中國城鎮化進程中的鄉村的生存狀態,其作為文學作品,又有著文學與現實的雙重意義。
1.文學意義:鄉土文學主題的新出路
在衰敗與逃離成為當下鄉土文學主題的背景下,付秀瑩對芳村的關懷式書寫無疑是鄉土文學領域的一股清流,正如曹文軒所說,“付秀瑩把批判的東西隱藏得很深很深,而呈現出來的是對鄉村的那種悲憫……這就是她跟所有鄉村小說不一樣的地方”[2] 。付秀瑩的高明之處在于不被鄉土文學的現代化書寫模式所限制,她始終保持警惕的、清醒的鄉土文學的認知,因此得以發現和捕捉最真實的鄉土生活。
付秀瑩在分享自己的創作時談道:“年深日久,一些東西變了,一些東西沒有變,或許,是永不會再變了吧。”這些“變了的東西”正是隨著城鎮化進程的加快,滲透進鄉村的逐利主義,也正是當代鄉土文學關注的重點,是鄉村與鄉土文學沒落的最佳證據。而“不變的東西”恰恰是當代鄉土文學所忽略的,即鄉村文化傳統的傳承、自然生態的保持,以及與冷漠疏離的都市人際關系形成鮮明對比的鄰里關系等。因此,《陌上》的芳村書寫為當代鄉土文學主題提供了新的思路。
2.現實意義:城鎮化模式下對鄉村的再認識
隨著中國現代城鎮化程度的不斷加深,逃離農村、奔向都市成為當下社會的趨勢。在一些當代的文學作品與人們的傳統印象中,鄉村的環境是比較差的,鄉村的人們是愚昧的,而在付秀瑩的筆下,鄉村形象得到了改觀。優美的自然環境與鄉村倫理精神仍是轉型期的芳村生存的支撐,這是付秀瑩在逃離鄉村潮流中的大膽逆流而上。從《陌上》出版后獲得的一致好評可以看出,有很多讀者像付秀瑩一樣,仍然關注著被都市發展所埋沒的鄉村,對鄉村的生活眷戀不已。當前,我國大力復興優秀傳統文化,對保留完整傳統文化習俗的鄉村進行重新認識與保護。如此看來,《陌上》實際上是站在潮流的巔峰,付秀瑩敏銳地覺察到了鄉村的無限可能,將鄉村中最本真的東西通過文學作品表現出來,以適應時代的潮流。
3.個人意義:自我愿望的達成
在談及《陌上》的創作初衷時,付秀瑩說道:“隨著年紀漸長,對故鄉的牽掛越來越多了。河北老家那個村莊,那個村莊里的人和事……都令我在遙遠的異鄉魂牽夢縈,日夜不得安寧……我覺得我有責任去寫他們……我變得勇敢了,不像之前躲在回憶里,純粹是對故園的眷戀。”作者屬于她所寫的這個鄉村,她在這里出生、長大,在經歷了現代化的洗禮之后,漂泊在都市的她對自己故鄉的歸屬感更加強烈,現代社會人情的冷漠與疏離使她懷念那個環境優美、熱熱鬧鬧的小鄉村。
正如曹文軒所說,“芳村培育了付秀瑩的價值觀、情感方式、美學趣味”,付秀瑩對芳村的書寫也是她的文化“尋根”之旅。一方面,在現代化進程不斷加快的今天,以芳村為代表的中國鄉村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另一方面,芳村又是奮斗漂泊在繁華都市的人們的根。因此,《陌上》的創作完成與最終出版,是付秀瑩完成尋根之旅的最終呈現,正如她自己所說:“唯有故鄉和親人不可辜負,但愿我做到了。”
《陌上》生動地呈現出處在社會轉型期的中國鄉村的生存現狀,展現了對鄉村倫理精神和鄉村生態環境的關懷,并為當代的鄉土文學創作主題提供了新的思路,它的出版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1]付秀瑩. 陌上[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
[2]曹文軒. 付秀瑩長篇小說《陌上》——富有靈性的個人創造[N]. 文藝報,2016-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