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浮萍：歷史斷崖下的權貴

黃帥

歷史的細節時常不忍卒讀，如果從宏大敘事著眼，往往會得出一個“歷史必然趨勢”的結論，而筆者更關切的是歷史跌宕里個人的體驗。那些在歷史上只留下一個名字，甚至更多連名字都沒留下的人，他們的命運如何，他們的生活是如何被裂變的時代所改變的？

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歷史學副教授譚凱（Nicolas Tackett）所著《中古中國門閥大族的消亡》中有一則史料，來自《偃師杏園唐墓》里提供的一些墓志和《新唐書》里呈現的細節信息。

晚唐貴婦人盧氏背后有一個龐大的精英家族，和當時其他著名的門閥一樣，是長安城里享受上流生活的貴族。她14歲時，根據家人安排，嫁給了門當戶對的李家公子，這個叫李柕（mào）的男人在歷史上沒留下多少痕跡，但在當時也是精英家族的成員。

好景不長，10年后，李柕撒手人寰，這一年是公元850年。大唐帝國的國運似乎日漸衰微，但長安和洛陽兩都依然承平，江河日下的景象只在平民百姓那里呈現。失去丈夫的盧氏依然擁有一個極具話語權的家族力量的支持，她依然能過上富貴榮華的生活，她的兒子考取進士后，光耀門楣的事情再度降臨，盧氏認為自己的天倫之樂更指日可待了。

這一切美好的景象都在公元880年7月戛然而止。這時的盧氏已經成為家族里年長而極具權威的人物，此前數百年家族的榮光卻在她這一代徹底喪盡。這一年的夏天，農民起義軍領袖黃巢率領大軍攻陷長安城，隨后展開了慘絕人寰的殺戮行為。

無數的財富寶物、樓臺庭院被焚毀，不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有大量人口死于兵燹。盧氏家族大多數成員都成了起義軍的刀下之鬼，盧氏的女兒和已經官至宰相的女婿被殺，盧氏本人在兵荒馬亂中逃往自家的鄉村莊園。一年后她因病死于鄉下。

“鞏洛兵荒，人生無理”。這是盧氏家族僥幸活下來的成員為盧氏所立碑上銘刻的字跡。在亂世之中，帝王尚且無力保全自己和家人，望族世家又能奈何？

這位盧氏背后有一個綿延上百年的世家。據《舊唐書》記載，盧氏的祖先盧赤松與唐高祖李淵是故交，而盧赤松更是以經學聞名的漢中郎將盧植的十三世孫，當年連劉備都曾在盧植門下求學。

從盧植綿延到晚唐盧氏的望族，在黃巢起義的兵燹中徹底覆滅。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中古時期許多興盛上百年的家族都在此時毀于一旦。

永嘉之亂（311）后，三國帝胄和勛貴的后人幾乎全部死于兵燹，而且是直接死于匈奴政權的刀劍之下。比如，劉備后人只有當時留在四川的一支幸免于難，隨劉禪遷往中原的后人全部被異族所殺，后代都沒有留下。靖康之變（1127）時，大宋皇室成員幾乎全被俘虜或被殺于女真人之手，僅有駐扎在邊地的康王趙構幸免于難，他也成為朝廷南渡后建立南宋的唯一皇帝候選人。

筆者將這樣的歷史變局稱為“歷史的斷崖”。更耐人尋味的是宋元交際之時，這不僅僅是長安、洛陽陷落這么簡單，而是更猛烈的歷史轉向。法國學者謝和耐寫過一本《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細致描繪了南宋的都城景象、農村狀況、商業發展，從當時國人上至皇帝貴族、下至黎民百姓、走卒販夫、文人騷客、娼妓等衣食住行、風俗、生活觀念等細致角度入手，堪稱一幅宋朝晚期的浮世繪。

他從這些細節描繪中窺測了宋王朝商業繁榮、世風奢靡卻軍事積弱的現實，文人氣太重、尚武風氣的衰落也為蒙古滅宋埋下了伏筆。

南宋晚期就像明代晚期一樣，工商業發展帶來的新的文明樣態的萌芽，似乎是曙光初現。但正如謝和耐所說，“在蒙古人入侵的前夜，中華文明在許多方面都處于它的輝煌頂峰，而由于此次入侵，它卻在其歷史中經受著徹底的毀壞”。

在終將一夜間毀滅的宿命面前，南宋百姓的日常生活竟呈現出一種浪漫、奇情、傷感的感覺。當一切繁華最終成為過眼云煙，曾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祖先們的甘苦悲喜、飛揚與落寞也隨著大時代的落幕一起坍塌、消失。

南宋末年的百姓或許還在羨慕晚唐的貴族生活，而晚唐的盧氏他們或許也會向往更古老的祖先在漢朝生活的朝朝夕夕。但“彼此的想象”終究是不靠譜的，跳出歷史當時的局限性，才能看清自己在時代變幻中的位置。然而，就算看清了，又能怎樣呢？

唐人孟郊有詩云：“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對晚唐的盧氏而言，從繁花錦簇到煙消云散，或許只是很短暫的光景。她遭遇的這一切跟孟郊寫下這般絕句的年齡相仿，卻將有著更加苦楚而無法避免的宿命—— 一朝落盡長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