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登輝
生命意識與悲憫情懷
——評普玄中篇小說《日落莊園》
雷登輝
普玄是湖北中青年作家群中短篇小說創作的佼佼者。他的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各大主流文學原創期刊,并多次被文學選刊選載。同時,普玄還獲過“屈原文藝獎”、“湖北文學獎”和“《小說月報》‘百花獎’”等眾多文學獎項。與其他文體相比,普玄的中篇小說創作勢不可擋,在近年來表現出更加堅韌持久的創作活力,一篇比一篇精彩,一篇比一篇更富有藝術感染力。普玄的中篇小說視野廣闊,題材廣泛,涉及愛情、教育、社會、商業和政治的各個面面,比如書寫癡男怨女愛情故事的《妹妹別哭》和《章梅腰間的太陽》,挖掘教育行業存在的諸多問題的《培養》和《疼痛難忍》,書寫商戰中人性淪落的《吃飯有米》,還有追問逝去理想的《虛弱的樹葉》和《月光罩燈》,等等。在這些小說中,普玄將目光聚焦于一個個普通人物,敘述著他們逐漸失去控制的凡俗生活,以此來探究他們細密生活的深層脈絡,拷問時代巨流裹脅下的人性、理想和愛情的悲劇與失落。近些年,普玄將寫作重心逐步轉移至更加邊緣和陰郁的普通人物,探尋這些卑微個體的隱秘生活及其精神狀態,如《安扣兒安扣》中的馬軒患有自閉癥,《酒席上的顏色》的主人公劉蝌蚪為二奶所生,《曬太陽的灰鼠》的父親從農村來到城市催婚卻最終失敗,等等。對于許多作家而言,越是邊緣和底層的生活越不好下筆,但普玄對此游刃有余,樂此不疲,還越寫越有狀態。2016年發表在《中國作家》中篇小說《日落莊園》將普玄的生命意識和悲憫情懷以獨特的藝術手法予以表現,鮮明地表現了普玄中篇小說創作源源不斷的創作活力。

《日落莊園》載于《中國作家》第8期
一
《日落莊園》中的侯家嬸(侯家奶奶)或許是普玄小說中最邊緣最可憐的人物:已經七十四歲的她結婚了六次,一生坎坷,第六任丈夫死后被迫從福利院回到不愿意承擔贍養義務的女兒候菊花家中放牛,過著靠吃生蠶豆、煮死老鼠和烤玉米的食不果腹的生活。福利院的光棍夏打著與侯家奶奶“第七次結婚”的主意,侯家奶奶卻堅決不從,還遭到了光棍夏的非禮騷擾。與侯家奶奶關系密切卻是來福利院慰問和義務勞動的孩子們和已經癱了十年的、身高不足一米的常癱子。孩子們都有著不幸的家庭背景,如父母開發廊店被同學鄙視的茄子,母親出軌生下的藜蒿,父母雙雙出軌吵著離婚的魔芋,才十七歲就未婚先孕的包菜,早戀被母親鎖在房間的南瓜,等等。青春期的孩子們缺乏家庭和社會的關愛,這些俗氣的名字暗示了他們卑微可憐的生存狀態,然而侯家奶奶卻與孩子們有著自然親切的關系。身高不到一米的常癱子在福利院住了十年,他身上彌漫著一股接近死亡的尸臭味道,然而他卻喜歡畫畫,尤其喜歡畫太陽。這老少共聚的福利院被當地人成為莊園,這就是《日落莊園》的故事背景。這里充滿了陰冷的死亡氣息,彌漫著一種無法逃脫的宿命感,時刻都可能出現意外的災難,這是普玄刻意營造出的小說氣味,一股接近絕望、讓人無法喘息的怪異氣氛。福利院是有關時代與社會的巨大隱喻,普玄在此展現著生存的艱難、生命力的減退,以及命運的無常。
普玄的奇特之處在于他總是能寫出普通人物不可思議的一面,如《普通話陷阱》中視情如命的袁嘯勇,《春天里的酗酒者》中能從酒中喝出酒的年份和城市歷史的酒鬼尹變化,《月光罩燈》中堅決要生下孩子的秦百惠。在這一人物譜系當中,固執、倔強、絕不服輸是人物的基本底色,在這獨特的性格背后又常常潛藏著對生命的尊重、溫情和理解。普玄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又一個在困境中堅守自我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都來自底層,地位卑微,生活艱難,但他們都沒有喪失對生活的信心,沒有放棄對自我完整性和生命延續性的追求。縱然遍體鱗傷、粉身碎骨,他們依然選擇奮不顧身地奔向正在燃燒著的兇猛的火焰。他們都簡單地過著僅僅能維持自己生命的生活,他們都將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當希望破滅時,即使有再多的苦難,他們也迎難而上默默地承受。當理想受阻時,他們會竭盡全力最后一搏,骨子里絕不服輸。他們的生活姿態雖然出于無奈,他們的選擇甚至顯得幼稚可笑,但他們掙扎之后所做出的慎重選擇,卻又讓我們肅然起敬。普玄的選擇與他深厚的閱歷和堅毅的個性相關,也受益于《水滸傳》對一個個獨具個性的失意人物刻畫的影響。普玄在對這些落魄而又倔強的人物形象的書寫中,完成了我們已經不再熱衷的“典型人物”的塑造,這使得他的小說人物充滿獨特的個性,使得故事本身富有韌性和張力,顯出沉甸甸的厚重之感。《日落莊園》中的侯家奶奶也是這人物譜系中的一脈:侯家奶奶從出生開始就過著凄慘的生活,“每個男人死后我都不想活了”,為生計所迫的侯家奶奶結了六次婚,迎來的卻都是丈夫的意外死亡。當第六任丈夫魚塘周死后,侯家奶奶就面臨著被趕出福利院無處落腳的窘境,光棍夏以此相要挾,試圖與侯家奶奶第七次結婚,侯家奶奶因光棍夏品行不好堅決不從,哪怕自己吃穿都無著落。
二
普玄并不試圖通過《日落莊園》所陳列的苦難供讀者參觀和咀嚼來博取人們的同情心,也不想以此來批判和抨擊時代弊病,更沒有辦法開出醫治和拯救的藥方。相反,探究被社會遺棄的底層人物的生存困境、深度挖掘底層人物的生存狀態才是普玄的重點所在。侯家奶奶的神奇之處不全在于他寧愿過著悲慘日子也不和光棍夏結婚的決絕,還在于侯家奶奶超強的感知能力,以及對新生命的尊重與責任。普玄運用意識流獨白與簡潔的素描法,生動形象地展示了侯家奶奶的感性、細膩、敏銳的生命感知能力。與普通人不同,侯家奶奶身上好似有著一道秘密的生命通道連接著天空與大地。盡管侯家奶奶不能阻止死亡的發生,但她能夠提前感知丈夫魚塘周、前夫藕王梁和白條張兒子南瓜死亡的降臨,儼然一位預測生死的靈異者。對于命運,侯家奶奶有將自己六次結婚比喻為自己“面前的漢江”,需要不斷流經丹江口、老河口、襄陽、天門和潛江,“她沒有干涸,她還能繼續流。”當十七歲的懷孕少女包菜在冬天用棉大衣裹住身體,都到了孕晚期還沒被人發現時,侯家奶奶將之理解為“天氣就是老天爺的臉色”,是老天爺在“暗示”她要想方設法挽留住這條即將面世的小生命。
由此可見,侯家奶奶眼中的世界并非機械的客觀的物理世界,而是奇異的充滿生命力的神秘世界。她的自我與自然萬物相互交織,彼此不分,融為一體。常人眼中平凡瑣碎的事物,在侯家奶奶那里或許就成為命運的預言和救命的稻草。在包菜臨盆前夕,侯家奶奶眼前“老晃動著一個東西,紅紅的老鼠一樣的東西”,她明白這紅色是包菜即將出生的孩子的氣息。然而,到哪里給孩子找一個安身之處呢?包菜的父母是高速鐵路上施工的工人,包菜也不敢將懷孕的消息告訴父母。侯家奶奶試圖讓失去孩子的張白條和胡叉叉夫婦收養即將出生的孩子,但“門里面的聲音讓侯家嬸改變了主意。”最后,她決定主動承擔起迎接新生命降臨的責任。她找到常癱子,“只問常癱子一句話,他為什么在床上撐著,十幾年都不去死。他一直在等什么?他是不是在等這一團紅?”“常癱子愿意給這個世界一片紅光,她知道了這個癱瘓在床的人是值得托付的。”侯家奶奶與常癱子的結合是她的“第七次結婚”,這樣新生兒就有了降生的處所,新生命就有了雖然陳舊但也嶄新的依托。
因為新生命即將降臨的緣故,注重名聲、掙扎著不肯“第七次結婚”的侯家奶奶終于放棄了自己的承諾,與癱瘓在床十年、充滿腐朽和死亡氣息的常癱子結合,主動給失足少女包菜及其腹中胎兒一個避難之所。在堅守自我方面,侯家奶奶輸了,然而她卻用年老的身軀賦予了即將出生的嬰兒以相對的安全感。侯家奶奶和常癱子本就處在社會的最底層,無法自食其力,也不知道他們能給新生兒多長時間的庇護,然而他們卻相互攙扶著、奮不顧身地投入到迎接新生兒降生的努力當中。在侯家奶奶的照料下,常癱子“身上的褥瘡居然好了,爛肉居然在發癢長新皮。”在侯家奶奶的勸說下,原本也想自殺的侯小藕從榆樹上下來了,侯家奶奶又挽救了一條年輕的生命。根據農村的家庭倫理,包菜無疑將面臨巨大的懲罰,然而侯家奶奶和常癱子以寬容的姿態容納了新的生命。侯家奶奶這種以生命為本位的生活姿態是一種信仰,超越了死板的家庭教條,超越了俗世的個人苦難,使得這個卑微的邊緣人變得崇高和神圣起來,成為了一個靈魂的超度者。烏納穆諾曾說,“苦難是生命的實質,也是人性的根本。因為惟有經受苦難才能成之為人。經受苦難是普遍性的,我們這些所有的生物得以結合在一起,是因為苦難,是因為那流淌在所有人身上的宇宙或神性的血液。”經受苦難的侯家奶奶在自己生命行將終結之時把對生命的愛與呵護作為一種信仰,一種直覺,卑微之身潛藏著巨大的同情和悲憫,我想這就是普玄給予侯家奶奶這個形象的深切的含義。
三
普玄擅長通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探究時代帶給人的巨大創傷,也在近乎絕望和荒誕的環境中尋求著愛、溫暖和希望的可能。普玄的早期小說以推動故事發展的情節主線為線索,通過加強情節的矛盾和加快敘事的節奏來沖擊讀者的視覺,以增強作品的生動性和可讀性,作品呈現出粗糲兇狠的風格,如《妹妹別哭》、《疼痛難忍》和《普通話陷阱》等作品,然而這類作品留給讀者的閱讀體驗最終多半停留在以人物性格悲劇為主的故事情節層面,很難上升到一個生命本體和終極關懷的高度。隨著普玄閱讀視野的擴展以及創作功力的不斷增強,他近年來的中篇小說逐漸淡化了故事情節,敘事節奏和頻率有所減緩,甚至許多段落呈現出抒情化和散文化的傾向,以此,小說的文體意識得到增強,給讀者留下了更加豐富多樣的闡釋空間和藝術質感,這在2013年以來的近作《酒席上的顏色》、《月光罩燈》、《安扣兒安扣》、《追趕太陽的自行車》和《曬太陽的灰鼠》等作品中均有明顯的體現。
《日落莊園》作為普玄最近創作的中篇小說在藝術形式上延續了上述特點。普玄以旁觀者的平和姿態講述著侯家奶奶的苦難,娓娓道來,不緊不慢,較少摻雜作者本人的情感態度。整部小說第一人稱(侯家奶奶的所見所感)和第三人稱交替使用,而侯家奶奶的所見所感因為她奇特的命運感知力而顯得與眾不同。當侯家奶奶通過感受到紅光而預測到新生命即將降臨時,普玄寫到,“她眼前老晃動著一個東西,紅紅的老鼠一樣的東西,那是孩子。包菜自己是一孩子,卻馬上要生下來一個孩子了。生下來怎么辦?侯家嬸自己生過孩子,紅紅的老鼠一樣,讓她撕扯心動;她撿過侯菊花,在包裹里面蠕動的紅老鼠一樣;她看著侯小藕出生,多么漂亮啊,黃黃的毛發,紅紅的皮膚,也是一只紅老鼠。她多愛孩子啊,但是她老了啊。”紅色是太陽的顏色,是希望的顏色,是生命的顏色,正是通過這樣陌生化的獨特表現法,普玄將侯家奶奶對生命的奇特感覺給寫活了。
再比如,太陽的意象貫穿《日落莊園》整部小說。當侯家奶奶在在漢江邊放牛時,她看到“牛背上晃著一只破太陽……太陽是散開的,河灘上,鄉道上,土埂上,四處都是鏡子一樣的碎片。”當侯家奶奶看到常癱子并沒有死時,“太陽一下變得大而圓,簸籮一樣大,皮球一樣紅紅地懸在莊園上空。整個莊園里只能裝下一顆太陽。”侯家奶奶眼中的太陽因境遇的變化而呈現出不同的色彩情狀,這就是王國維所謂的“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常癱子告訴侯家奶奶,“莊園的上空是太陽,但是太陽一個一個奇形怪狀。長腿長腳的太陽,洗澡的太陽,大肚子太陽。時間長了,你就看明白了。”當侯小藕準備跳下榆樹自殺時,她看到“碎太陽在榆樹上晃。榆錢兒還沒有長出來,榆葉嫩如嬰兒的眼睛。碎太陽在樹皮上只是暗影,是山川上斑駁的年輪,是漢水河岸滄桑的黑土光澤。”這些以太陽為核心的景物描寫飽含了主人公的情感。緩慢的節奏,精細的白描,擬人等修辭的運用,定格了一幅又一幅滄桑凄涼的風景畫面,使得整部小說呈現出散文化和詩化的特色,普玄正是如此完成了對他前期小說在敘事和風格上的轉變和超越。
侯小藕在南瓜自殺后也看到了這樣奇形怪狀的太陽,侯家奶奶在住進了福利院后也看到了。奇形怪狀的太陽是遲暮的太陽,是衰朽、死亡和絕望的象征,只有那些經歷了苦難的人或快要死亡的人才有可能見到。火紅的光亮的太陽是希望、愛和生命的象征,照亮世界又溫暖世人。在小說結尾,當“奶奶把頭盤完了,夕陽只剩下一條亮線了”,她就將僅有的希望和寄托留給了缺乏關愛的年輕一代。普玄就這樣在太陽的意象變化中悄然地完成了對生命和希望的意義表達。正因為這些富有特色的表達,《日落莊園》在藝術形式上顯得更為別致和獨特,在意味上也就更豐富而悠長,體現了普玄小說創作不斷增強的文體意識。正是這樣,普玄近年來的中篇小說較之前的小說創作更加耐讀,既富有形式美,又有讓人體味不盡的意味,在美的藝術表達中體現了書寫靈魂的深度和對生命的終極關懷。陳應松曾評價,“普玄從《虛弱的樹葉》開始到《安扣兒,安扣兒》的創作,標志著他的藝術表達日臻成熟。”可以說,《日落莊園》也是普玄“藝術表現日臻成熟”系列作品中的一部上乘之作。
普玄是一位穩健的作家,在寫作上并不急躁,他依著自己的節奏和感覺多年來一直辛勤地耕耘在小說的天地里,幾乎每年都有厚重的中篇小說發表。普玄長期信仰道教,善于書寫靈異或怪誕的人物,現在的他正越寫越活,越寫越耐看,字里行間體現了他對生命的終極關懷。他的小說主要在書寫現實生活,但在手法上絕不是干巴巴地敘事,而是運用了意識流獨白、時空交錯、拼貼變形和戲劇化手法等多種方式。在道教“天道”和生命意識的指引下重新發現了卑微人物的韌性與高尚,普玄完成了從單純故事情節到小說文體自覺的過渡,完成了對傳統資源的現代轉換,使得他的小說既有意思和趣味,又不乏思想和深度。賈平凹稱贊普玄是“具有創造性和靈魂性的作家”,稱他的小說“是現代性的,又是傳統的,是在往深入處走的小說”。可見,賈平凹對普玄及其小說的評價是經得起時間和讀者的考驗的。

雷登輝,男,1988年出生,湖北利川人,武漢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杜克大學訪問博士(2015-2016年度),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在《外國文學研究》《小說評論》和《新文學評論》等期刊上發表論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