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
紅塵背后的精神曠野
——讀周聞道散文集《紅塵距離》
李伯勇
一
以《暫住中國》《國企變法錄》和新近創作的《重裝突圍》為標識,周聞道是一位高舉在場主義旗幟,對當下現實進行“在場·去蔽·敞亮·本真”地深入勘探,有著巴爾扎克式“社會書記”成色,更有著自己創作特色的作家。這幾部長篇社會紀實作品,在揭示生活真相的同時,也衍展著社會意義上的個人心靈紀實,具有社會生活的廣度,也有著個人心靈的深度,超過了一般的紀實文學,毫無疑問也是在場主義重量級代表作。周聞道這類作品的一個鮮明藝術特征,就是作家對各個社會層面、各色人等的敘寫,包括作家自己的精神狀態,揮灑著“理解性筆觸”而涉指各種生活場景、人的生存性在場性狀態,“在場·去蔽·敞亮·本真”水乳交融地呈現,他踐行并開辟了一條在場主義散文寫作的星光大道。
然而,生活沒有止境,“在場寫作”也沒有止境,他的在場散文新著《紅塵距離》(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3月第一版)又讓我集中地領略了他散文健行的另一精神面相,或者說他散文寫作潛能延續著《七城書》等散文書寫的一次定向爆發。此書使人賞心悅目,在精神層面抉剔入微,深入與深邃,于紅塵盡頭不經意展示一個博大的精神曠野。
《紅塵距離》分為“讀人無數”“精神簡史”“城市幻象”“一方水土”“山河追問”等若干舟楫,這些有一定篇幅,沉靜從容卻步步深入的文章,令人相信,它們不是周聞道寫“重量級”社會紀實時陶情冶性即放松心情的絮語,不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心語或“心雨”,更不是那種具有一定精神層次卻屬小制作的“心靈雞湯”,亦與時下盛行的以淺層次“人文關懷”、“形而上冥思”碎片(片斷)絕緣。
“片段經驗”是散文性的重要形式。無疑,在場與片斷相連,在場由一個接一個片斷組成或顯現。但是在場主義是以對社會、現實和人類整體性了解和勘探為基礎——這也是周聞道的在場主義或叫周聞道在場書寫的基礎。我們看到,當下感情零度、削平深度的所謂后現代的碎片化寫作正在泛濫,它不能與賀拉斯·恩格道爾對碎片寫作的嚴肅的學術研究同日而語。以《紅塵距離》為例,對象世界盡管是片斷性出現,被寫者卻是整體性而不是碎片性存活于周聞道的視野中,由此顯現作者的思想抗爭和體驗。因而,思想抗爭和介入體驗,構成了《紅塵距離》的顯著特征,當然也是周聞道在場書寫的顯著特征。他繼續以飽滿的熱情猷勁的心力,以熟練的“在場筆觸”,融入生命情性的“在場精神”,在紅塵背后墾殖出令人驚嘆的、富有現實生活質感和人生質感的、富有層次的“距離”,并對這些“距離”的在場性辨識——思想抗爭和體驗,由此組成宏闊的精神曠野。
二
從長篇散文《尋找自己:青藏萬里行》中可以看出,作者在拋開社會現實、仄入大自然之中而提升人生層面——回歸天地的人文關懷,以此為基本氣場或超脫性情懷基礎,鍛冶了他“紅塵距離”的在場書寫的沉靜氣質。
“青藏萬里行”展示遠離塵囂又充滿崎嶇艱難、不可測的大自然物象,此次“萬里”之遙的駕車旅途構成了“在場之域”,從中“尋找自己”。但是這數個駕車者并不是與塵世無染的“冰山來客”,而是帶著紅塵現實浸染的身軀,至少在作者,他在紅塵的浸泡中耽心失去自我,“尋找自己”的緣起和動機都來自紅塵,或者說,他在滾滾紅塵中明察了自己的精神使命,要通過“青藏萬里行”進行意志和境界的修煉(“天堂的隔壁是西藏/再不去就老了”)。離開塵囂(現實)而踏上尋找自己的萬里天路,這偌大的距離,不正是“紅塵距離”的演釋和象征?作家的寫作其實都是在紅塵距離中頑強跋涉;肉身來自塵世(人寰現實),萬里途程中仍不由自主地與塵世相比照,正是“在場”情懷的臨場,如“這不期而墜落的飛石,是沒長眼睛的;即使長了眼,它又不是我的兒子,不會有李剛式的霸氣賜予的安全。”雖在與世無涉的雪域,紅塵依然形影相隨。更何況,幾個駕車者闖入出世之地,這一路即成小小的紅塵之路。
周聞道的在場書寫,其實臍連著世界人文主義的精神源流,如《青藏萬里行·陷入泥潭》所說的“繃緊的神經剛剛放緩,危險便一個接著一個,先是自然的,環境的;然后是人的……”這既是物象意義的,也是藝術的,形而上的,當然也是“在場”的:回到拉薩/回到布達拉……/根本不用擔心更多的問題/他會叫你找到你自己。回到出發地,“大腦一片寧靜,沒有欲望和功利,我得以重新回看自己……我拿定主意,不再尋找,守住自己,過簡單日子。”這就是在場的生命昭示,這種“在場”卻指向大紅塵。“過簡單日子”意味著他聚精會神向著在場寫作頑強跋涉。
這是他2015年底寫的作品,此時他的“在場主義”書寫訓練有素,離開雪域(物象)的在場,“守住自己”是精神頓悟,開啟了精神在場,回到塵世在場的生命之旅,精神在場也就對抗著塵世的擠壓,這就是思想抗爭和體驗。生活(行動)的現場紀實,大時代現實的投影,面對紅塵返樸歸簡——新的精神持守,這就是《青藏萬里行》在場的層次呈現。
相對于《青藏萬里行》,《紅塵里給我一段距離》是這種在場書寫的袖珍版,物象更為集中,就是重掂月亮種種美麗的傳說,“擊碎夢幻與美麗的,是一種走近。”“走近自然,走近社會,走近生命,走近表面,走近靈魂,似乎成了我們孜孜不倦的追求。”各種對立的情感都發生在走近途中。“選擇一個高處,躺下或者平視,目光都指向了遙遠”,這就是距離,“消解一切距離,讓我的身和心與遠處貼近。”這篇文章詳細地書寫了坐飛機“走近天宮”:飛機鉆進了云的身體里,兩者的距離為負,那遙遠中夢幻般飄逸的云,卻原來,不過是我們在地面習以為常,見慣不驚的煙,或者說是霧。“我首先失望了,”作者立刻聯想:“離開了大地,離開了村莊和江河,那煙和霧,就斷了生長的根。”紅塵實在讓我們愛恨交加,卻是須臾不能離開啊!
作者不止于這樣的人生之悟(這類感悟之文太多而見其俗),而是筆鋒指向現實,“地上的遙遠夢幻,是被進城打碎的。”數不清的林盤、一片片菜花玉米稻谷地以及清新靜謐被城市“消滅”,但人們當初如何心切地追求夢幻般的城市,又被各種如喧囂繁華、汽車尾氣、爾虞我詐、冷漠疏離、鉤心斗角的“城市病”所侵襲腐蝕。這是鮮明的“在場”之筆。作者接著在此基礎上,書寫人生頓悟:“真正美麗的夢境,原來是在出發處。可是,曾經以為的距離,已被追求消解;而本不存在的距離,卻在消解中鑄就,再難消解。”人因權勢金錢形成的生活層級和精神等級就是一道道難以消失的距離。“意義,意義,這個形而上的詞,便像一個神圣的咒語,常常被人在我們的耳際念起。”“放棄尋找,放棄意義,給心靈一點留白的空間……給生命一些舒緩。”人不要被“意義”異化。所以,“在這充滿夢幻與魅惑的紅塵中,最好保留一些距離。”這又是人的充滿浩然正氣的距離。
現實是人類追求并參與的結果,人類被自己的追求所異化,人寰就是現實,與紅塵沒有距離,人寰乃紅塵,但人類能夠執守距離從而精神自持自我凈化,這是人類自我拯救的本真力量——同樣構成了現實,同時也構成了作者的思想和精神現實。
過有距離的紅塵生活,也過有距離的精神生活。“在場”書寫既是當下局部的、細節的、形下的,也是整體的、悠遠的、形上的。
三
一個麻雀落戶城市,它們一旦選擇了城市這一棲息之地,就會筑巢安家,繁衍后代,不過它把那電線當成了樹的禿枝。電線桿是城市和強者的標志,而麻雀是弱勢的鄉土進城者化身或象征,它與山川河流、樹木茅屋——人類童年的世界相連,但與城市互為他者。在棲息城市過程中,麻雀見識了城里的一切,博士,董事長,總經理,小姐,表格文件,辦事程序,還發現了“城市的街頭路邊,站滿了公安,城管,稅務,環衛,他們以鷹鷲般的眼,覦視著城市的角落。看見大蓋帽,就想起‘除四害’時的舉國追殺。”它不寒而栗發出“既生我何生城市”的哀嚎。作品沒有回避如此鮮活的中國城市現實。

《紅塵距離》
由于年齡和閱歷,加上有意遺忘,如今許多人會忽略“除四害”的歷史蘊含,而這三字含藏了一段歷史的時空和內容,意即1950年代“大躍進”的荒謬。這表明在非城市化的昨天,麻雀同樣有過滅頂之災的遭遇。因而,文章雖結束——麻雀的現實世界定格,讀者的思緒卻被撩撥,另一個世界隱現,麻雀——弱勢的鄉土人遭遇過另一場社會烏托邦的傷害。如此“時代之重”不應忘卻,真是“丈量不盡紅塵距離/世間太多的承載/需慢慢裝卸”。
當今鄉村挽歌此起彼落,《一個村莊的沉沒史》這一沉甸甸的大題目,卻是從關注城市一方菜花講起,引出與城市的強勁擴張的在場性描述。“對一個村莊的發現,哪怕是一塊殘片,會是在城里,在田園破碎,樓群林立的一塊狹小空間,與一方菜花有關。”作者發現并咀嚼菜花與樓群(城市)的距離,菜花——村莊殘片——發現村莊,也是距離,這個距離見證了一個村莊的沉沒。所以作者登上城市的頭頂,“不僅沒有看清這個城市,反而不小心走進了一個村莊的沉沒歷史。”所謂“走進”,也就是“現場感受”——在場主義高揚,作者可以無視身邊的城市物象,而拉開精神距離走進一個村莊的今生前世。
這里,那方油菜花跟城市里的麻雀一樣,是脆弱的。作者以自己十多歲從這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的經歷,與外國作家如哈代、肖洛霍夫筆下的村莊相聯。他沒有直接敘寫村莊“空殼化空心化”中的凋蔽,而是在場地記錄城市經摧枯拉朽對村莊的霸凌及其后果:村莊的零亂和掙扎,割斷的稻秧、放干的魚塘、折斷的大樹、碾碎的田園、殘留的豬圈斷墻,處處都留下人為的痕跡。他仔細地記錄了村莊里的大樹被鏟車挖起并肢解的過程,目睹挖樹樁翻起的土石,傾倒于旁邊的井內,一條垂死的魚兒,正在隨井水最后的一層殘水掙扎。樹死了,井死了,村莊正在沉沒。這是城市化司空見慣的場景,作者感嘆的不是村莊消失,而是村莊在沉沒,“距離感”油然顯現。沉沒不僅是消失,更是情愫的斷檔,更讓人感受到情感的重量。誰能拯救村莊的沉沒?
包括開發商和拆遷的村民卻是喜悅的。數十年我們的一些充滿正能量的報道里總是表現村民“顧大局識大體”,作者“理解式”敘寫中卻不避批判的鋒芒:“那時的村民,沒有更多的企望和道理,只要政府做的事,就是國家建設,就該無條件支持。而所謂國家,又是很抽象很神秘的,離得很遠。真正眼前的開發商利益,反而被隱藏在了背后,被人們遺忘了。”又過了好幾年,包括生活物質和情感精神的權利意識覺醒,這樣的真相浮現也必定浮現,“釘子戶”也就出現了,結局當然是“釘子戶”落敗,在此后面是數千年積淀的鄉村情感的湮滅。這是村莊人的沉沒——村莊徹頭徹尾的沉沒。
文章以“俯視著那一方村莊殘留的碎片和碎片上長出的菜花”作結。字里行間,讓人領略到“思想”的強勁呼吸。
這類文章時空開闊,走筆自如,是源自作者有鮮明而自覺的歷史意識和在場意識。
四
具有歷史意識自然具有“距離感”,而歷史意識與現實意識——現實精神相連,其兩者之間充斥著距離,任何時候都不會重合;飽滿的在場精神成了周聞道“現實精神”的重要組成,也是通向歷史意識的可靠之路。
《一片杏葉的奮斗史》也是從幾可忽略的微物(葉子)切入,從容縝密地敘寫杏葉的前世,它的治療和審美(實用和精神)價值。而且把杏葉托為知己,呈現恬淡——杏葉的內在品質:“走進杏葉的生命歷程,我發現,所謂使命,所謂奮斗,并不是杏葉天生的追求,也不是功利與欲望的驅使。”杏葉不能掙脫它強大的基因(傳統)而受制于傳統,“可是身不由己,那奮斗,壓根兒就是被逼出來的。”其實這是作者借杏葉表達的人生感悟和自我期許,還揭示變革源于社會倒逼的結果這一紅塵真相。坦率地說,近現代以降,我們的變革或改革,都是社會倒逼的結果,而不是前瞻性泛議性的選擇,更不是緣由某種神圣意義或絕對精神的朗照。
一片小小的杏葉,一旦與命運史關聯,“距離”——時空就開闊了。作者沒有停留于一己之人生感悟,而是關注杏葉的現實命運:“在成熟的杏葉迎秋盼秋的時候,城里來了一伙人,由鄉長村長或書記帶著,要挖掉杏樹。說是市領導學了國外,愛上杏樹,下了死命令,花了大價值,統統拔掉城里現有的樹,要換成杏樹,改變城市的風景;而專家說,秋天里的杏樹,正好移栽……”脆弱的杏樹能抵擋嗎?它本該順從既定的命運,偏偏又橫遭此禍(與世無爭的杏葉不能抵抗),根子卻在紅塵——長官意志與專家、秀才們這些精致利己主義者奉承迎合配合即合謀。
《停留的河》的歷史意識,首先體現為大自然原生狀態的河的停留:“停留卻是暫時的,是前行的另一種姿勢,它不僅富有生命的質感,而且內涵更加豐富,會令人去想它的過去現在和將來。”這種停留能積極地啟示人生,禮贊它是自然的。接著回溯停留前的姿態:“幾乎所有的江河,在它發源于高山雪域之時,都是站著行走的。”“由站著行走,到匐地而行。”再就是“由不斷行走,到現在的停留。”但進入城市化的今天,這種“停留”產生了變奏,城市化抻直河道,把舊河道那一彎靜水放在一邊,于是停留的河由靜水變成死水。河本真停留的正當性被否定,其結果河水不是更快更能自凈,而是成了湖水死水。作者亮出在場之光:“無論是行走的河,還是停留的河,一旦沾上城市,變成了湖,就是噩夢的開始。路途還遠,水卻不再純潔。”因而,強力意志踐行的后果,往往廢棄了具有生命創造價值的停留,而讓富有生機的事物郁閉成死水腐水。在這里,歷史意識又接通了在場意識現實意識。
五
正如周聞道自己所說,“在場在本質上應該是親歷的,在敘事方式上最好是第一人稱,即便寫歷史題材或間接獲取素材的寫作,也應該盡量以親歷姿態,但親歷并非身體在場。”(《在場寫作的審美本位》,《四川散文》2017年第3期)此書第一輯“讀人無數”的8篇作品就有著鮮明的親歷姿態,或者說貫穿著親歷性,側重與時代與生活相連的個人發現和個人情懷,貼著個人的思緒,更有著個人心靈的深度,自我檢視自我更新皆在其中,因此個人心靈的深度就是人類心靈的深度,讀無數人就是無數遍讀自己。
且不說“親歷并非身體在場”隱含著“距離意識”,就是親歷,周聞道也時時拉開距離,這既表現為文本意義上的審美結構和審美敘事,同時也是他日常生活中的思想方式——他的存在(包括思想抗爭)姿態,因而,在場——在場主義于他不是刻意的強加和摹仿,而是出自本真的生命情懷,與人生融為一體,成為不可遏制的心靈吶喊。當然這樣的吶喊于他只不過披露隨手拈來的現實。
精神曠野與個人與內心相連,才綿厚,寬廣,深邃,深刻,才生機勃發,氣象萬千。
《沒看清路上那個人》就表明從身邊日常的人與事“取景”,“路上”即紅塵,那個人是個跟“我”無關,匆匆趕路的人,因隔著大霧,看清或沒看清更顯示了“距離”。于是亞當與夏娃,黃帝,柏拉圖,帕斯卡司《思想錄》,思想的蘆葦……紛至沓來,最后,“癡癡地站在陽臺,想把他看清楚,結果卻一無所獲。我只知道他是一個人,與你,與我一樣,正行走于途中。”沐著陽光,卻迷茫,對人對己的迷茫,躍然紙上。這表明,漫天紅塵之中,要看清一個人和自我了解自我定位多么困難;也表明,作者待人處世做事,千方百計拉距離,讓“在場精神”飛揚起來,而在場的精神內核,就是自覺把自己擺進去(并非身體在場),先梳理自己。精神的自我必須在場,思想抗爭的精神之流得以流淌。
伴隨哲思而尋思“路上那個人”,呈現了“在場”進入微觀層面的層次和深入。
《讀你:沒有眼淚的人是可怕的》也是拉開距離,自我梳理:“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擺在面前,那就是我們有太多的忽視。忽視了不可能中的可能,忽視了憂傷,忽視了生命最本真的真實。”把面對的世界,把生命中的每一個相遇,把每一個物象和心情,都當成“你”。在走近中消解陌生、距離和疏忽。所以,《大門》揭示了許多地方的行政領導如何以“城市的臉面和靈魂”重視大門的規劃和建設,“專家們也心領神會,總是可以左右逢源,從理論、理念和政治的高度,詮釋著書記指示的高瞻遠矚和精辟在行。”由堂皇大門堂皇的政府大樓的官威造型,如此等等,都在演繹與權力有關(如權力層級)的故事。門衛們“制服和身份不斷變化,先是保安,后是武警,然后又是保安加警察。”因為“怕上訪的、滋事的、搞破壞的、精神有問題的……后來見人多了,就以貌取人。”這是人為地設置距離。但這里還是熙來熙往,絡繹不絕,比如“招收公務員,名額50個,可報批者過千人”,懷著各種目的的人都涌向大樓。這是想達到目的的人無視距離求得一逞。進門與否,讓人生畏的“距離”依然。說穿了,威嚴的大樓大門并不能阻擋權力尋租即腐敗。大樓內并不平靜,“只要這大樓在,大門在,還有門外的風景在,這里就不可能只見證平靜。”腐蝕同樣源自一股社會合力,要成事必腐蝕。
《回眸》記敘了回眸的兩次際遇及內心波瀾。一次作者出于同情和熱心給了三百元討要的小孩,隨即發現被欺騙了——這是現實中諸多騙局中之一種,作者特別在意,這種“感情的傷害,甚至讓人對這個社會的一切都產生懷疑”,但立馬自我檢視,“隱隱覺得,這是一種危險的心理。”很快得到應驗,當他以蔑視與憤怒果斷拒絕另一個小孩的求助時,他從這個小孩的回眸,發現小孩為一個身患絕癥的同學募捐,“還發現了一種焦慮、委屈、憤怒的眼神……一個回眸,我卸下了自己由內至外的蔑視與憤怒,卻又拾起了一個由外至內的憤怒。”由此作者經歷一場自我的思想斗爭,也再次檢視了“回眸”的人性內涵存在內涵現實內涵。作者筆力一轉,想起小時家道艱澀,母親的回眸從“悠悠的甜”、“顯得非常堅強與冷靜”到“母親在夜里偷偷地哭泣”,母親愁孩子的學費到城里向親人借錢,“就在要到家的時候,母親一個回眸,隨即又轉過頭,雖然什么也沒有說,我還是發現了她眼睛里溢滿的晶瑩。”又在聯系“蒙娜麗莎的微笑”之后,作者得出“警惕街頭的回眸,我寧愿永遠停留在母親的回眸”的人生愿景。
然而在我看來,那個“由外至內的憤怒”其實作者并沒有卸下——發現了母親眼淚晶瑩的人怎會輕松地卸掉一個憤怒卻真誠的回眸呢?作者回避了那個“憤怒卻真誠的回眸”的繼續尋思。顯然,作者心存善良卻自尊,不認同那個青年的回眸。但是,那個青年何以如此?這也有著“這一個”豐富的現實內涵的,比如,那個青年會以自己善舉義舉即出發點正確而得到想象中的回報而焦慮、委屈、憤怒,也就沒想到作者剛剛受騙過——社會冷漠的復雜原因。
因而,從文本,我以為有關“蒙娜麗莎微笑”的一大段文字顯得累贅多余,因為中國母親(女性)的情感內涵與表達與蒙娜麗莎的情感內涵不相同,而且這一段文字沖淡了前后文強烈的中國式在場性比較,也嫌累贅,影響了文章的既定節奏和辨識的深入,全文的審美效果受到損害。實際上,《紅塵距離》一些文章在行文上或輕或重都有這樣的癥候,也許作者的思情滔滔不可止抑,想把更多的聯想和奇想納入其中,固然平添了豐富的意象,但也阻滯了奔湍的文意,弱化了思想奔突和表達。
《紅塵距離》是沉靜之書,也是精神激越之書。沉靜者方能書寫激越和縝密,方能馳騁并抵達紅塵背后的精神曠野。讀者來自紅塵,在閱讀中感受沉靜之氣,開啟自己的精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