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真 魏天無
評論家寫真
真無觀對話:犬儒主義盛行,文學批評何為
魏天真 魏天無
真:就是在不久之前,當我看到人們談犬儒主義,把那樣的人和現象叫做犬儒主義的時候,我都還很疑惑的。因為我對于犬儒主義的了解,僅限于第歐根尼這個古希臘哲學家的名字和他那些流芳百世的段子,憑那些傳說我以為最起碼他是一個不從流俗的人!為什么現在人們會把那些毫無原則、沒有底線的人事以犬儒相稱呢?所以我專門研究了一番,原來,現在的犬儒主義已經不是當初的犬儒主義了。跟很多別的主義一樣,犬儒主義也發生了蛻變和墮落。
無:你一說第歐根尼,我先想到的是中文版《第歐根尼》雜志,里面是些很深奧的理論文章。我印象中的這個人,也是個很正面、很勵志的形象,睡在大土甕里,放浪形骸,蔑視權貴,厭惡虛偽,大白天打著燈籠找“真正的人”。大概是后來一“主義”,那些人懷疑一切、否定一切不說,言行也不再一致,幾乎成了變色龍,而且是張牙舞爪、虛張聲勢的變色龍。我很好奇你怎么會想到談這個話題。
真:因為眼前發生的事情又一次觸動了我,并且是早已經麻木不仁的我!在我看來,不犬儒、至少不那么犬儒的方方很不幸又一次成為焦點。這一回她雖然不是眾矢之的,卻是重矢之的!看到那樣的大批判,其勢洶洶像是要真的摧枯拉朽,我還以為自己又穿越了。很無奈,覺得自己像個憤怒的啞巴。

魏天真
無:恐怕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會生活在歷史時空的交錯閃現之中。勿忘歷史,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這些話沒有問題,但是我們被灌輸的不能忘記的歷史,很可能是被精心挑選的歷史,至于其他,不怕你不遺忘,就怕你得知真相。個體如果缺乏反思,很容易成為犬儒主義者,也就是成天聲討這控訴那,以為只有自己是純潔、正義的那些人,那些被“代表”慣了,所以一張口就可以面不改色地“代表”一個階層或群體的人。
真:這個我不同意。我覺得今天的犬儒主義者是經過反思的、自覺選擇行為的。他們以純潔、正義的面貌現身,為的是斗爭時顯得特別有力量。
無:我說的反思是指反思歷史,并在反思歷史中反省自我,檢討自己還有沒有能力睜開眼睛自己去看世界。我說我們被灌輸,也可以說我們是被灌輸得很成功的。在這個前提下,很多事情,包括聲討和批判,都是一種很自然的行為。很多看起來像是你說的犬儒主義的行為,在他們自己看來就是義不容辭的,他們能讓自己相信那是對的,讓自己相信自己有原則,但那原則是被灌輸、被訓導出來的。
真:犬儒主義者根本不要原則,或者可以說不要原則就是他們的原則。對文學作品的評論,相比之下,我更能容忍哪怕是基于私人恩怨的捕風捉影,那只能說是極其無聊,可以不去計較的。但那種唯恐讀者不能讀出具體史實或嗅出政治立場的做法,是讓人脊骨發涼的,因為這由不得你計較不計較。
無:這就是革命大批判的余存。他們堅信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是無比正確的,別人的反駁都是不值一提的。這種面目和心態也是大家很熟悉的。任何人都有發出自己聲音的權力,這個他們是認可的,但他們絕不同意有人發出與他們不同的聲音。
真:如果只是這一方面,還構不成犬儒主義。當代犬儒主義者經歷過群眾運動的洗禮,又經過了市場經濟的洗禮,已經出落成我們這個時代的雇傭兵。你說他們不同意別人發出不同的聲音,但他們自己是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根據現實條件隨時隨地改變自己的腔調的。說到《軟埋》,你知道,我也并不覺得它是非常完美的小說,我也可以批評,但這個批評跟他們那個做法不是一個界面的問題。除了一些批判者那樣大刀闊斧上綱上線,也還有學者的立場鮮明的索隱附會,你能說他們根本不懂文學常識?這肯定不是所謂的無知者無畏。很顯然不是不懂常識,而是:常識有用就用,沒用就拋棄。
無:是的?!盾浡瘛吩陔s志上發表時我就找來讀了,我們那時也聊過。我也覺得小說寫得不是很順暢,有刻意的地方,大概跟作家當時的生活和寫作狀態有關。小說是虛構世界,這個虛構當然有現實生活的基礎,但它畢竟是寫作者個人對現實生活的體驗和發現,是用來改變我們對刻板現實的認知的。如果要求小說跟眾口一詞的歷史完全一致,等于是取消了它。所以,我也同意,大批判者確實不是不懂常識,但常識必須服從于、讓位于他們所標榜的信念。
真:因為是標榜的,所以所謂的信念與他們的行為是分裂的,但他們隨時隨地都能給自己的任何行為找到合理的解釋。
無:除了言行的分裂,我覺得現代犬儒主義最大的問題是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而信任本來就是當今社會極其稀缺的資源。胡適說過,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待人要在有疑處不疑。如果處處懷疑,時時懷疑,總覺得別人在搗亂,在危害社會,最終的信念就演變成誰都不相信,那才是“虛無主義”。
真:但是犬儒主義在現實生活中一點都不虛無。他們確實是懷疑一切,知道一切都是虛無的,但自己的利益不虛無,他們只相信利益。就像王爾德說的,犬儒主義者非常清楚各種事物的價格,但是對它們的價值一無所知?,F在距離王爾德又過了一百多年,如今的犬儒主義者更精,對價格、價值都清楚得很!
無:我明白你的意思,很多行為,是別人做的就令圍觀者不齒,擱在自己身上就理所當然。為逃票翻墻進動物園被老虎咬死者,眾人振振有詞地討伐,類似鞭尸;但這一干人未見得在生活中就是時時守規矩的。這不是缺乏自省,而是因為深諳犬儒主義之道!
真:就是的。所以我常常覺得很多搞文學的,當然包括搞批評的和做研究的人在內,不配得到認真對待。他們只在為自己謀權謀食方面認真,在蠅營狗茍方面認真。
無:大家都是如此,而且這樣也是最安全的。即便是當初,第歐根尼不也被人當作瘋子嗎?如果你跟大家太不一樣,當然就不正常。那時候好像只有亞歷山大大帝理解第歐根尼,或者說想要理解他。不過說了這么多,還是回到我們自己的問題上來,談談我們自己的寫作和批評吧。
真:這又要扯到在當下社會語境中,寫作的職責和使命。這個話題談過很多次了,再不想空談了。
無:不是空談。空談也并非無益。我再引用美國作家、學者蘇珊·桑塔格晚年的話:“文學的一個任務,是對各種占支配地位的虔誠提出質疑、做出抗辯。哪怕當藝術不是對抗的時候,各種藝術也會受引力作用而朝著對抗的方向運動。文學是對話,是回應?!?/p>
真:不妨設想一下:首先你引用的這話的是美國佬說的;第二,其中有“對抗”。就憑這些,你也可能成為某種目標,或被人挑字眼,你也可能會遭到出其不意的、無法回應的呵斥。這就是我們的語境,文學的處境。
無:你未免太虛無,在文學的語境中,還是可以、也有討論問題的。并且,現在人們的觀念、表達的意愿和能力也都有了很大的提高。我相信人們大多數會認同桑塔格的意見:“文學是一座細微差別和相反意見的屋子,而不是簡化的聲音的屋子。作家的職責是使人們不輕易聽信于精神搶掠者。作家的職責是讓我們看到世界本來的樣子,充滿各種不同的要求、部分和經驗。”
真:如果沒有我們刻意營造的語境,這些問題在現實中沒有可討論性。
無:我不同意。我認為如果我們確實身處犬儒主義的時代,那么文學的對抗功能尤其需要強調。占支配地位的力量和思想,總是想給人們造一座簡化的聲音的屋子。這個屋子即便不是黑暗的,也很可能像魯迅筆下的鐵屋,或卡夫卡筆下的籠子,令人窒息,但又很難打破或從籠子的陰影下逃離出去。
真:是啊,在虛無主義這一點上,我和當代犬儒是一樣的。你寄希望于文學,這就涉及作家、批評家,還有學者、研究者等等。在這一干人里面充斥了太多的犬儒。如果說在宗教領域有假和尚道士,在做生意的行當有詐騙和傳銷,那么在文學藝術和學術研究中可有的是犬儒主義者!
無:這不奇怪,奇怪的是人們安之若素。文學寫作者和研究者如果缺乏文學的自覺意識和責任擔當,在犬儒主義的冰面上滑下去,就會變成或加入到精神搶掠者的行列。因此桑塔格才說,作家是“比那個試圖做(和支持)正確事情的人,更傾向于懷疑,也更自我懷疑”的人。我們也是這樣來要求自己的。
真:把文學批評控制在文學的范圍內,這是不言自明的,卻也是一個很高的要求了。
無:這是底線。為了獲得這個底線,我們曾付出過慘痛的歷史代價,現在卻又成為一個問題。這大概也是犬儒主義盛行時代的特征。文學當然不是在真空中誕生的,但正常的文學批評與政治大批判的界線不能抹殺。
真:最近參加一系列的文學活動,密集地接觸和旁觀了一批藝術家、詩人、批評家、學術界人士,我深切感受到,在犬儒主義盛行的時代,真正的詩人/藝術家還是一群守著底線的人。也可以說,一個人如果不那么犬儒,那么基本上可以斷定他是一個詩人了。
無:詩人有兩個特質是醒目的,一個是個體生命體驗的敏銳、鋒利,往往擊中人心。作家當然也是如此,但敘事文體的寫作者還有很多技術層面的東西要處理,要有一系列的轉換,有一個相對較長的過程。詩歌也有語言的技術,但最終技術是看不見的,被生命的激情所涵容。第二個是詩人是逆向而行的,好的詩人更是如此。如果他是犬儒,那也是第歐根尼式的犬儒,他的存在是對所謂人的“正?!鄙顮顟B的修正。詩歌就是一種修正。在這個意義上,一個時代、一個社會對形形色色、特立獨行的詩人的容忍度,是這個時代、社會的文明程度的體現。
真:我聽幾個詩人閑聊諾貝爾文學獎的事情,他們的玩笑、戲謔中透露著反諷的精神。楊黎說的他想賄賂評論家也是一樣。所以不管你認不認同他們的詩歌,但你不會懷疑他們的詩人特性。但是也有另外一些詩人與此相反,他們說得很正經、正義,但他們做的那樣的事,放在旁人身上看著不屑,自己做起來冠冕堂皇,他能以詩人的名義把道德、法律、政策都用來為自己服務……所以說有些詩人其實是犬儒主義者,根本不是詩人。
無:有些藝術家也是。詩人天然的有著某種孤絕的氣質,在一個利益至上的時代,這種氣質必然被放大。這不是他們想要的,但卻是他們不得不面對的。我有時覺得詩歌太熱鬧了也不見得是好事。波蘭詩人米沃什把詩歌定義為“對真實的熱情追求”,現在想起來好像就是對著今天的犬儒主義者說的。

魏天無
真:所以,我非常注意傾聽詩人的言論,也確實受到啟發。詩人韓東說,過去——他們年輕的時候——是用否定的方式來肯定;如今,他看到我們湖北的詩人是用肯定的方式來否定。
無:我也聽到了,在這次中法音樂詩歌節的筆會上,他的即興發言。誰都年輕過,誰都有過激進、反叛、極端的青春時代。韓東他們當年搞“斷裂”,是以否定既有文學形態的方式來重塑他們心目中的理想文學。不過偏激的否定會帶來對同人的傷害,也不利于文學多樣性生態的建立。韓東覺得湖北的詩人很團結,互相幫襯,就像張執浩說的,他更多的是去發現同人寫作中的優點,去贊美,用這種方式來推廣他所認可的好的詩歌的影響,也就間接地排除掉“非詩”。
真:我覺得他實際上還是強調了原則。詩人要有自己的獨立性,有原則。
無:原則也是隨著自身成長不斷反思而成熟的,變得越來越寬容而不是圓滑。就像韓東之前說,“我們可不可以沒有對手只有同人?”,這當然是很難實現的。
真:這說明詩人也意識到他們所需要的團結,是對話和討論,而不是斗爭和攻訐。
無:犬儒主義者眼里只有“對手”,沒有“同人”;他們自己的“同人”是隨時可能變成“對手”的。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尋找“對手”,或者制造“對手”。有“對手”就有斗爭,有大批判和大字報。

《真無觀:與他者比鄰而居》
真:可怕的是這一切都是可以制造出來或操作起來的。
無:確實如此。早期的犬儒是抵抗流俗,鄙視功利;現在的犬儒正相反,只認功利。
真:這讓我又想起那個“經典化”的問題。曾經在學術會議上聽過學者們討論“經典化”,當時我就覺得很可笑,但不敢笑。我們現在可以考察經典是如何形成的,但考察的目的不應該是從中找到一些方法甚至訣竅,來把當下的作品“化”為經典!這很荒唐的,也是犬儒主義式的。比方說,人們發現偉大的作家有很多故事在流傳,就認為寫作者的故事越多,越經典。然后就熱衷于講作者的故事,作者也熱衷于“作”自己的故事……
無:我今年有個研究生準備做當代文學“經典化”的論文選題,因為他來自延安,我就建議他以陜西作家群,比如陳忠實的《白鹿原》等為例,對“經典化”過程中的問題進行反思。當代文學可不可以“經典化”、如何“經典化”自然可以討論,但這個時代經典遭受普遍的冷遇是人人皆知的事實,包括那些致力于“經典化”的學者、批評家,也不見得喜歡經典,他們喜歡的只是“經典”這個詞,以及這個詞所代表的地位、榮耀,青史留名。正是這樣的一些人催生了一批你說的善于表演、懂得配合的犬儒主義式的作者。
真:這意味著,合伙謀事的同人也可能是一幫犬儒主義者……
無:他們是“雙贏”的信奉者——沒有輸家,這種“信念”很振奮人心。我倒覺得我們處在T.S.艾略特所說的在經典出現之后和在新的經典出現之前的單調、怪異的時代,也就是犬儒主義者急劇增長的時代。
真:所以這成為問題:一個批評寫作者該如何自處呢?
無:獨立是批評寫作者的底線,或者說常識,不是他要追求的什么目標;底線或常識變為目標,甚至最高境界,也是我們時代的特色。這前面已經說了。就像交警及時發現并因此救了一位心臟病突發、歪倒在方向盤上的公交車司機,媒體表揚他高尚、“滿滿的正能量”,而他覺得這不過是在做任何一個人都會做的事情。一個最普通的人,他的獨立性就表現在他有自己的價值判斷。
真:是的,很多平凡小人物的日常行為,往往在道德上、見識上高于那些想“提拔”他們、褒獎他們的媒體、領導。同樣,許許多多普普通通的文學讀者在美感和領悟力方面高于寫作者。
無:前幾天參加張楊導演的新片《岡仁波齊》的對談會,你也談到這部電影很尊重觀眾,也很信任觀眾。張導跟我們是同時代人,他身上有濃烈的理想主義者的氣息,是一位執著于理想、專注于藝術信仰的藝術家。
真:是的。我覺得電影和文學作品一樣,都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追求真實、表現真實。觀眾、讀者自會斷是非,辨美丑,從善如流。即使暫時不能這樣,真正的藝術作品也是潤物無聲式地在化育和影響接受者。千萬不要低估讀者、觀眾的獨立性、能動性。
無:張導說他之所以要拍這樣一部電影,是因為在通往好電影的路上,他自己也是一位“信徒”。以“朝圣”的心態來拍自己想拍的電影,并且身體力行,這樣的藝術家太少了。所以我說,在《岡仁波齊》面前,許多中國電影就是笑話,但讓人笑不起來。
真:就像文學領域也有這么多笑話,我們也笑不出來一樣。
無:我們好像還是在空談。能不能再說一下你認可的文學批評要怎么做?
真:那我可說不上來,只能說我對文學有真愛。無論是文學寫作和批評寫作,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對自己負責,甚至是跟他人無關的。正因為我是為自己,我才努力把批評從現實、從作者的視野和讀者的興趣中跳脫出來,才迫切希望把當代或當下作品置于一個世界性的文化視野中,置于整個人類文學的視野中。這要慢慢地積累,如果不是自得其樂,那會成為辛苦的勞役。就像前一陣子我告訴你的,只有我真讀了《基督山伯爵》,才能從里面的故事中讀出朦朧詩的素材來;也只有真讀了《儒林外史》,我才覺得里面也有新寫實的手法。
無:我也是最近認認真真讀完了麥克維爾的《白鯨》和雨果的《悲慘世界》,才真切感覺我們把大量時間花在閱讀當下作品中,真是不值當。
真:這事關個人的興趣和樂趣。過去我把它認作素養、使命、責任的東西,現在要把它認作生存態度和生活方式。尊重了自己,也就尊重了作者和讀者。
無:這也是我們前面談論的經典作品的永恒魅力,無論你什么時候拿起來閱讀,你都會受益無窮,并后悔沒有早一點去啃。文學批評在這方面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魏天真,女,湖北公安人。1988年本科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曾在武漢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從事研究。已出版專著(合著)四部,在《讀書》《今天》《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外國文學》《作家》等刊發表論文、評論、隨筆百余篇。現任教于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魏天無,男,湖北荊門人,祖籍河北饒陽。1988年本科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華中師范大學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曾為美國孟菲斯大學(UM)交換學者(2012—2013)。出版專著(合著)四部,詩評集一部,發表論文、評論、隨筆、詩歌百余篇(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