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玲
馮唐:“用文字打敗時間”
李海玲
在風格多樣、各自為政的70后作家群中,馮唐是一個更為奇特的存在。1971年生于北京,1990年到1998年就讀于協和醫科大學,獲得臨床醫學博士學位,后又獲得美國Emory University工商管理碩士學位,前麥肯錫公司合伙人,現為某大型國企的負責人。如此耀眼的履歷,屬于一個醫生,屬于一個商人,可若是被貼上作家的標簽,那他的作品注定難以同于主流文學。李敬澤在給《北京三部曲》的序中寫道:“沒人說得清他是哪門哪派……中藥鋪里,每一味藥都有一個抽屜,但馮唐這味藥裝不進任何抽屜,只好放在柜臺底下,知道他在,權當他不在?!薄侗本┤壳分格T唐的三部代表性的長篇小說,包括《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萬物生長》以及《北京,北京》?!耙矝]哪個批評家愿意招他惹他”,盡管無法進入學院派批評家的視野,馮唐仍擁有一個相當龐大的讀者群,他手握一把亦正亦邪的妖刀,懷著“用文字打敗時間”的理想,在萬物瘋長的氛圍和奇詭恣肆的敘述中,使讀者獲得了關于青春、理想、欲望的另一番體驗。
《北京三部曲》在看似隨意的敘述中拼起了一個關于成長的故事。小說的主人公秋水,經歷過中學以及八年本科、碩士、博士的連讀生涯,不知不覺中從男孩成長為男人,這里毫無疑問帶有自傳的性質,寄寓著作者對逝去的青春時光最真實的情感。那不斷增長的青春荷爾蒙的氣息,就像那春天在雨水的滋潤下破土而出的野草,到了燥熱的夏天,任由內里積蓄的力量蔓延、瘋長,不加任何節制。青春期的男孩,關注著自己身體的隱秘變化,同時觀察著身邊光彩耀人的姑娘,樂此不疲。此時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女孩美好的軀體。
《三部曲》跳躍的時間維度中穿插著四位姑娘,初戀女友朱裳、前女友、性感的小紅以及白領柳青。朱裳寄托著秋水對女性最初的想象?!妒藲q給我一個姑娘》的開頭,便出現了一個人物老流氓孔建國,把青春期的秋水等人帶入了啟蒙的世界。在昏暗的小房子中,墻上貼著舊報紙,用著蜂窩煤的爐子,頂層燜著白薯,孔建國高談闊論,一群半大的孩子聽得入迷,有時還會拿著手電筒探索防空洞的隱秘。老流氓孔建國為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們打開了煙酒、頹廢歌星、西部片、三級片、下流小說等見不得光的事物的大門。對于他們來說,越是禁忌,就越是具有吸引力,而他們最終的目光,聚焦到了青春期活力四射的女孩身上。秋水對于女孩的態度,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愛,甚至可以說,他愛的不是女孩本身,而是女孩身上獨有的美麗的器官,是性感的乳房,細細的腰身以及修長的腿,因此,小說中隨處可見對女孩身體的描寫。秋水對女孩身體進行觀察、欣賞和點評,并成為男孩們無聊之際的談資,充斥著欲望的氣息以及赤裸的性感覺,小說不可避免地不被正統所接納。馮唐為此做過解釋,在《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后記中說:“我不是在寫一個中學生早戀的故事,我要嘮叨,我要寫作的快感,我要記錄我感受到的真實?!薄度f物生長》后記亦說:“我只表現出一種混沌的狀態,一個過程的橫截面……我在滿足讀者閱讀期待和還原生活之間,徘徊許久,最后選擇了后者?!?/p>
的確,主人公秋水并不是一個可愛的人物,滿足不了大多數讀者對一個優質青年的期待,作為精英教育的對象,甚至有些墮落和頹廢,但這是真實的生活和存在。從《三部曲》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感受到人的成長心理和狀態,卻很難感受到小說的情節和故事。作者選取的是“橫截面”的片段,各個部分甚至并不構成連貫性,同時,人物的語言和心理占據了重要地位,語言使人物鮮活靈動起來,第一人稱的視角又利于人物心理的展現。主人公秋水是一個口才極好的人,想象也是天馬行空,能從形而上的哲學問題過渡到極惡俗的段子,小說所想表現的,恰恰是這種生活隱秘的原貌,因此不免粗俗。
味道、氣味、氣息等詞,在馮唐小說中頻頻出現?!叭绻哌^窗上蒙蒙的水霧,朱裳便是那瓣最大的粉色花瓣上睡得最熟的小姑娘。如果跨過千年時光的淺流,朱裳便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那句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在馮唐物質性的敘述口吻中,這樣中國古典式的寫意手法也無處不在,小說在物質與詩意中轉換自如。古典與現代的消解與相融,使小說呈現出一種表現的張力,也不禁使人費解與思考,作者馮唐懷著怎樣的文學觀念與文學理想?帶有自己成長印記的主人公秋水又是怎樣的一個人?正如馮唐在《萬物生長》后記中所表露的那樣,他“本來想寫出一個可愛的人物”,但“在滿足讀者的期待視野和還原生活之間,最后選擇了后者”。

《北京三部曲》
主人公姓秋名水,與莊子《南華經》的一章名相同,此處大約已經含有了馮唐對莊子的自然、逍遙情懷的向往。秋水的青春飽含著狂歡、欲望甚至頹廢,同時也深埋著一顆古代風流士子的種子,在現代化、物質化生存觀念的擠壓下,不得不發生了變形。在小說的敘述中,主人公秋水雖然是醫學生,卻充滿了文藝青年的影子。連小紅的父母對秋水的第一印象都是像“古時候的讀書人”。另一方面,在秋水的敘述中,時時會冒出古典文學的知識,《三部曲》中反復提及《詩經》《莊子》《世說新語》《全唐詩》《游俠列傳》、宋詞等諸如此類。表面上如此不羈、放縱、物質的主人公,卻對理想化、詩化、非功利的古典文化懷戀不已,尤其可見其對唐詩、宋詞的癡迷。馮唐的筆力確實鬼斧神工,在古典詩詞營造的純凈的氛圍中,往往筆鋒一轉,投入到俗世的欲望中去,于是飛揚的柳絮成為了秋水肉欲的遮羞布,意淫著朱裳與自己心心相??;桑保僵把“到黃昏點點滴滴”七個字作為MSN的筆名,勾引不明真相的小姑娘;想象吹簫女子的笑容、頭發和乳房,滿足自己內心的腫脹。在小說中,作者對于唐詩宋詞懷著一種敬畏和留戀的態度,可也會筆鋒一轉或寫出粗俗不堪的打油詩,這種怪誕的組合方式使小說多了一種酣暢淋漓的閱讀快感。
北京作為一個文化符號,被眾多的作家書寫在文學歷史上。現代文學中有老舍這一大家,這時候的北京人是安順、小心翼翼的,更加接近于晚年的心態;王朔筆下的北京青年則多了些許的痞氣,被飛速發展的社會邊緣化后無所適從;馮唐小說中的人物代表著一代人的青春時期,頂著滿臉的青春痘,對學習之外的禁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做著“鮮衣怒馬、年少多金”的白日夢,與眾多哥們勾肩搭背,“像南北朝那時的同性戀一樣”,表現了一種英雄情結與流氓意識。
主人公秋水的周圍總有那么幾個肝膽相照的朋友,中學時期的劉京偉、張國棟、桑保疆,大學時期的厚樸、辛夷、顧明,即使在接受精英教育的階段,也并不以隨時上漲的欲望為恥。馮唐八年的醫學生涯使其的小說充滿了醫學背景,醫學追求嚴謹、科學與理性,但在小說的敘述中,挖掘出了醫學生學習之外的另一面。博士的宿舍里,“蟑螂們前半夜隨處大小便,產出物隨風飄落,然后聽到辛夷夢里磨牙的聲音。”又如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解剖室中散落的人頭,無聊之際形成的廁所文化,時刻會扯到的醫學術語等,作者通過夸張變形的手法,顯示了一個荒誕不經的醫學生世界。小說借主人公秋水之口道出了馮唐自己的文學品格,“身上邪氣太盛,筆到了我手里就變成了一把妖刀”。馮唐不被固有的文學觀念所束縛,在文字中完全釋放出了自己的天性,他特有的古典情懷與青年的欲求交錯在一起,就像清茶與烈酒混合在一起,獨辟蹊徑,形成了亦正亦邪的一派。
野草瘋長的時代容納了狐朋狗友的世界,秋水們經過老流氓孔建國的啟蒙,在流氓的道路上似乎越走越遠,嘈雜而又充滿了生氣,就像那瘋長著的萬物,是自然的必經階段與必然規律。“用文字打敗時間”,是馮唐心中至高無上的文學理想,“我修煉我的文字……我看見煉丹爐里爐火通紅,仙丹一樣的文字珠圓玉潤,這些文字長生不老?!保ā妒藲q給我一個姑娘》)在馮唐自己的履歷上,盡管擁有多重的身份,但最為看重的,恐怕還是作家,他享受著文字帶來的信馬由韁的快感?!侗本┤壳肥菍η啻旱幕貞浥c祭奠,“鮮衣怒馬、年少多金”的白日夢終究會化為虛幻,但同時留給讀者和時間的,還有詩意的瞬間與青春的感動,以及一代人的成長痕跡。
(李海玲,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