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婧冉
“耐心、笨拙、誠實、細心”:讀李師江的長篇小說《福壽春》
張婧冉
李師江是“70后”小說家中引人注目的一位。憑長篇小說《逍遙游》獲得2005年度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2007年出版長篇小說《福壽春》。李師江被視為“繼王朔之后最具敘事魅力的小說怪才”,并被海外媒體譽為“中國最隱秘的小說天才”。其早年寫作年少狂狷,落拓不羈,充滿著青春期的活力、躁動和叛逆,而從《福壽春》開始,其寫作風格有了很大轉變,這也正是他努力進行創作轉型探索的成果。
在李師江的眾多作品中,《福壽春》獨樹一幟,表現出和其他作品迥然不同的審美風格:平靜、緩慢、細碎。這種獨特性也引起了論者的廣泛關注。比如張麗軍等人認為“李師江誠心誠意講述一個飽蘸歲月光華的水鄉故事,而非用語言漩渦攪動本就躁動不安的思想?!比f孝獻認為“《福壽春》仿佛是李師江的“悔過書”,他徹底顛覆了自己的創作風格。以前是刀刀見血筆筆張揚,現在是處處收斂至拙至純。以前是憤青文痞玩世不恭,現在是謙卑平和崇拜大地,前后反差很大?!彼螐娬J為“讀過李師江《逍遙游》的人,再讀《福壽春》,都會感覺到巨大的不同,會驚詫于作者寫作風格轉變得太過迅速——從年輕人特有的強烈不滿、十足的塞林風格一下子變成了現在的通情達理、平靜的憤怒?!弊髡咦约阂苍谛≌f前的“創作札記”中道出了這種風格轉變的意圖:“我總結自己的創作,認為以前的筆法刀刀見血句句發力,是硬橋硬馬的路數,雖小有力量卻整體無勢;現在我追求的是太極拳一樣的筆法,簡中取拙,把渾圓的力量藏在整體感中,緩緩地從文本中傳遞出去。”
《福壽春》從世道人心的角度,以李福仁一家的生活為線索,詳細地描繪了東南地區增坂村人們的生存狀態、風俗人情、家長里短,在平淡的敘事中可見出作者有意識的風格轉型,他在這部小說中確實在踐行他所能想到的寫好長篇小說的質素:“耐心、笨拙、誠實、細心”。
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鄉村描寫,既有如沈從文、汪曾祺、孫犁等人的田園牧歌式的描寫,在他們筆下,鄉村是遠離喧囂和塵世浮華的永恒性的存在,他們如隱士一般地迷戀鄉野;又有如魯迅、路遙等人的批判式的描寫,他們對鄉村的傳統保守、愚昧落后、僵化閉塞提出了批判式的質疑,呼喚變革,向往進步、發展;還有如周立波、柳青、孫犁等集體姿態的描寫,描述了鄉村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改革發展的過程,歌頌了積極追求進步的革命、變革精神。而李師江的《福壽春》中所描繪的鄉村,既有田園牧歌的風格,又有對農村社會的變革隱痛的真實呈現,是牧歌式的田園寫作與批判式的反思寫作相結合的一次創新性的嘗試。
《福壽春》,單是這個名字就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這三個字是中國傳統鄉村習用的寄寓人們美好希望的語詞,蘊含了多少美好的祝愿!在農村,好多父母給兒女起名都會帶上這三個字,比如小說中的李福仁、李兆壽、安春、二春、三春、細春等。在描寫鄉村生活時,小說也表現出田園牧歌式的風格。鷺鷥嫂、常氏等農村婦女的瑣碎絮語,對每件“閑事”來龍去脈、細微末節的詳細交代,對鄉村人情世故和風俗禮節不厭其煩的描述……所有這些,都讓人感到時間在這里仿佛靜止了,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生活本身。讀小說的時候,讀者的思維和心境仿佛也隨著作者緩慢的訴說沉靜下來了。很難想象這樣緩慢平實、穩扎穩打的敘事竟是出自一位70后作家之手。

《福壽春》
但與此相對,《福壽春》“雖然寫的是家?,嵤?但還是曲筆涉及不少社會問題,比如三春輟學的理由是讀書沒有用,表明當時流行“讀書無用論”,李福仁把田地賣掉后的失落和空虛,確實是時下農村的真實現狀和生動寫照?!痹鲔啻灏察o的表面下也暗藏著洶涌的變革浪潮。鄉村文明在社會發展大潮的沖擊下漸趨衰落,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難以為繼,陷入困境。在《福壽春》中,這種變化突出表現為父子兩代人價值觀等各方面的分歧和沖突。以李福仁等為代表的老一輩村民代表著傳統的農村生產、生活方式,他們上山種地、下海種蟶,懷念早年吃的紅苕米,對傳統生產方式的衰落感到恐慌,賣掉田地后會感到茫然、無所適從。這一代純粹的、傳統的老農民終將淡出歷史的舞臺,而新一代的年輕農民又不滿足于農村傳統的生產方式,心浮氣躁地想干大事、掙大錢,游走在城市邊緣地帶討生活。農村的年輕一代屢屢碰壁,體現出在城鄉交界處尋找出路的艱難。
《福壽春》的整體結構借鑒了中國傳統章回體小說的創作手法,以一段預言“子孫滿堂,老來孤單,你的命是撿回來的,硬得很”開始敘述,帶有濃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宿命論的色彩,以李福仁住進了慈圣寺、潛心參禪向佛收尾。這很容易讓人想起《紅樓夢》的整體結構安排:也是以和尚的預言開頭,以寶玉出家結尾。兩部小說在整體上都印證了小說開頭時的預言,結尾都令人感傷而又有一種超脫的平靜。這恐怕不是巧合,而是《紅樓夢》對李師江所產生的重大影響的一個表現。
另外,《福壽春》這個題目也極易令人想起《金瓶梅》。兩部小說都是以幾個人的名字為題,只不過《福壽春》是以幾個男子的名字為題,而《金瓶梅》是取三個女子的名字為題?!督鹌棵贰方o人的感覺是富貴、高雅的,然而小說的內容卻截然相反,描述了封建大家庭內部的奢侈頹靡的生活以及女人之間可怕的嫉妒和明爭暗斗,揭示了其朽爛、破滅的過程,暴露了其黑暗腐朽。而《福壽春》這個名字給人的感覺是幸福美滿、喜慶祥和,可是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卻并不像他們的名字那般幸福順遂。鄉村生活表面上看起來悠閑自在,無拘無束,但現實生活永遠不可能像歸隱詩文中所描繪的那樣美好,農民們也還是要面對現實的種種問題。李福仁住進了寺廟里,一心拜佛,二春正當壯年卻因車禍喪命。幾人的悲涼結局和他們的名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令人感到辛酸。
此外,一些語詞取自明清白話,比如“且不提”、“當下”、“不在話下”,還有作者在發出感嘆時所用的“噫嘻哀哉”等。這些語詞的多次使用體現了作者有意識地對傳統的回歸,也使小說更具古典美。但與此同時,大量使用古典章回體小說的語詞,在小說的現代鄉村敘事語境中又會給人以違和感、不適感,使讀者感到和小說整體的語境不符,難以完全融入小說的整體語境和氛圍當中,有時難免讓人覺得牽強、刻意。小說向傳統的回歸,應該做到從思想上、從內部閃回古典小說的精華和亮點,而不是只在形式上大量穿插古語詞匯,把讀者強行拉入古典和現代雜糅的矛盾的語境當中。
《福壽春》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也沒有引人入勝的懸念設置,它所敘述的都是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的小事,比如種田種蟶、鄰里閑談、發生口角、做壽做會等。整部小說幾乎都在絮絮地講述日常生活中的瑣事甚至閑事。作者自己也說:“此為閑事,可有可無。要說正事,卻一時也想不起來,你想那農人一年,不外乎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外乎家長里短,親戚鄰里芝麻大的口角屁事;不外乎柴米油鹽,糊口生計?!闭沁@種細碎的敘事,成就了小說的獨特魅力。
鄉村是溫暖的存在,淳樸的鄉村人不管是對自己的家人,還是交往不多的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誠心相待,有一種人情味在。而這也正是區別于都市人的冷漠的一個突出特征。舉常氏為例,她在日常的待人接物中說的話總是合情合理,同時又讓人覺得溫暖。她的舉動也總讓人覺得得體周到而又妥帖舒服,這就是因為她凡事講究情理、心中常有他人。此外,李福仁、李兆壽、李兆立的兄弟情也令人印象深刻。小說中詳細敘述了這三個患難兄弟結緣的過程:三人當年在一個生產隊,性格相投,交情較好。六零年困難時期一起去堂前灘涂抓螃蟹充饑,李福仁、李兆會被民兵發現,審訊時卻講義氣,都沒有招出李兆壽。而二人被吊起來棍打時,李兆會為他們借了好多棉襖和棉褲穿著。后來李兆立去世得早,留下老伴兒和兒子、兒媳一起住,而兒媳對她很不孝,連飯都不讓她吃,她經常要挨餓。熬不下去的時候,她甚至到李兆立墳前去哭訴,希望他能帶自己一起走。李福仁和李兆壽就盡己所能接濟她,雖然不能很多,卻至少讓她吃上了幾頓飽飯。二人盡力做到多年前對兄弟的一句承諾,這種擔當和誠信、這份陰陽相隔情分和義氣令人唏噓動容。作者也忍不住站出來嘆道:“噫嘻哀哉!這人間至情只該屬于那少數有心的人!”
可以說,《福壽春》是李師江的作品中具有獨特的風格和魅力的一部長篇小說,從中我們可以看到“70后”作家李師江的逐漸成熟,同時也能讀出他的一種回歸的愿望和努力。這種回歸可以理解為對鄉村原始生存狀態、對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方式、對淳樸善良人性的回歸,也可以理解為對傳統文學形式、藝術手法、敘事方式等的回歸。這種回歸的嘗試可能仍顯青澀稚嫩,但這種真誠的態度、切實的努力,本身就很可貴。而李師江作為“70后”作家中勇于嘗試、求新求變者,相信未來會帶給我們更多驚喜。
(張婧冉,武漢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