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得寶 路日亮
[摘? 要]從馬克思的思想發展歷程來看,馬克思對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進行了探索,這一探索同馬克思唯物史觀思想創立、發展和完善的過程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從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問題這一新路徑出發,馬克思考察了人類歷史并得出了以下新景象:資本主義之前的共同體是自然共同體,是個體依附于共同體的社會;資本主義的共同體是虛幻的共同體,是個體與共同體相互敵對的社會;而資本主義消亡后的共產主義社會則是真正的共同體,是個體與共同體兩者關系實現統一的社會。這一問題在歷史的和地理的維度、實踐的和辯證的唯物主義的維度以及價值批判的維度等方面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關鍵詞]個體;共同體;馬克思;價值維度
[中圖分類號]A8;B0?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2-2426(2017)10-0004-07
馬克思在其一生的理論探索和革命實踐活動中形成了豐富的有關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的思想,我們可以明確的是,馬克思不僅在其眾多的宏偉巨著中多次論及個體和共同體的關系問題,而且在很多重大問題的研究上也都離不開對這一問題的探索。馬克思研究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問題并不僅僅是為了構建其共同體思想,而是因為馬克思關于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的思想是其考察人類發展歷史的重要范疇。從馬克思早期、中期和晚期的思想發展過程來看,馬克思對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的探索同其唯物史觀思想的形成、發展和完善是密不可分的。因此,這一問題對于我們深入理解歷史唯物主義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一、唯物史觀視域下馬克思對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的探索
馬克思早期對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的探索與其唯物史觀思想的創立是緊密結合的。在唯物史觀的創立和完善的過程中,諸多環節中都體現著馬克思對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的探究。具體來說,馬克思正是在對國家等“虛幻共同體”進行考察的過程中遇到了諸多難題,這促使他將研究視角深入到歷史學和經濟學的領域。《克羅茨納赫筆記》是馬克思在歷史學研究方面的重要成果,在《克羅茨納赫筆記》中,青年馬克思摘抄了其閱讀的大量關于歐美各國歷史的文獻資料,在這些摘抄和注釋中,馬克思對財產所有制、國家、階級和人民的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尤其是在對所有制問題的研究中,馬克思對所有制的產生、不同所有制形式與社會關系的聯系、所有制對國家的影響等問題的思索都涉及到了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問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馬克思在結合《克羅茨納赫筆記》整理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寫成的,這部著作是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思想的系統批判,而這一批判就是以馬克思對個體和共同體關系問題的思考為基礎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馬克思在經濟學研究領域的重要著作,馬克思運用異化勞動理論對貨幣、資本、私有制以及共產主義理想等問題進行了詳細的解讀。在這其中,馬克思對貨幣和資本的研究是對虛幻的共同體的深入考察,其對共產主義理想的分析則是對真正的共同體的考察,而馬克思對私有制的考察則是對共同體產生和存在的原因的分析。在標志著馬克思唯物史觀誕生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明確地提出了“虛幻的共同體”“真正的共同體”的概念,從個體與共同體關系的視角闡釋了共同體對個體發展和社會進步的重要意義。在標志著馬克思主義誕生的《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更是將人類的未來寄希望于真正的共同體中并向全世界宣告。在唯物史觀的誕生時期,馬克思在多部著作中的重要觀點都直接或間接的受到馬克思關于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思想的影響,馬克思談論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時不是單純的研究這一問題,而是為其理論的根本目標服務的。
在馬克思思想發展的中期,其唯物史觀思想日臻完善。馬克思運用唯物史觀思想繼續對人類歷史進行分析并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系統的批判,而馬克思對于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的考察也滲透于這一批判之中。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大特點就是貨幣對人的異化統治,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針對人屈服于物的力量這一物化現象對資本主義社會展開了批判,這一批判過程正是馬克思對虛幻的共同體和在虛幻的共同體中個體與共同體呈現敵對關系論述最為集中的地方,這是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批判的必然。除此之外,為了更好地了解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歷程,馬克思還對資本主義之前的社會也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對亞細亞、古典古代和日耳曼這三種土地所有制形態進行了探究,在題為《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的著述中,馬克思將資本主義誕生之前的自然共同體劃分為亞細亞、古典古代和日耳曼共同體這三類,并對這三類不同共同體形式的特征表現和發展進程進行了考察。在考察過程中,馬克思認識到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范疇是分析前資本主義社會不可或缺的重要范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建立的過程也就是以自然共同體為基礎的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逐步解體的過程。我們應該明確的是,馬克思在這一時期沒有僅僅局限在對前資本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中,他在這一時期對于共產主義社會的論證也是為了證明共產主義的必然性,這是馬克思唯物史觀得到進一步豐富和發展的過程。
晚年的馬克思繼續通過《資本論》的創作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批判,并依據現實社會的新情況繼續完善其唯物史觀思想。我們應該了解的是,在作為唯物史觀誕生標志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主要是針對歐洲的意識形態和現實狀況進行研究,對歐洲以外的廣大地區和資本主義社會之前尤其是古代社會則缺乏探索,我們不得不認為馬克思這段時期在這種研究基礎之上誕生的唯物史觀思想在時間和空間意義上的研究范疇還有待進一步發展、豐富和完善。因此,馬克思在晚年先是對古代社會加以進一步研究。馬克思在其《人類學筆記》中摘錄了摩爾根、梅恩、菲爾、柯瓦列夫斯基、拉伯克等人的著述,對古代社會的氏族問題、婚姻制度、私有制的誕生以及國家的起源等問題進行了探究,完善了其唯物史觀思想中關于社會結構和社會形態方面的理論,這是馬克思在時間層面對唯物史觀思想的補充。另外,馬克思還將視角投向東方,通過對柯瓦列夫斯基和菲爾的著作的摘抄和研究,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的土地所有制和農村公社問題進行了探索。在研究過程中,馬克思發現東方社會和西方社會存在著鮮明的差異,而這一差異產生的重要影響因素就在于東方社會處于以農村公社為代表的自然的共同體的影響下。在研究東方社會氏族和血緣關系問題時,原始族群這一人類共同體的早期形式也就進入了馬克思的研究范圍。同時,晚年馬克思提出俄國跨越“卡夫丁”峽谷的設想,也正反映出他試圖通過利用農村公社這一共同體的具體形式的可貴之處來促使俄國跨過資本主義發展階段,進入共產主義社會。這也促使馬克思對俄國農村公社這一共同體具體形式加以進一步研究。
總的來說,馬克思并不是孤立的對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進行探索,他對這一問題的探索,一方面是與其唯物史觀創立、發展和完善的過程密不可分的;另一方面,馬克思對這一問題的探索也始終蘊含在其對人類歷史的考察過程中,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問題是馬克思考察人類歷史的重要范疇。馬克思在進行上述理論探索時并不是為了給個體或共同體下一個定義,而是為了探究在何種共同體條件下個體才能獲得進一步發展。個體發展問題始終是馬克思所關注的問題,馬克思從來都不認為僅靠個體自身就能夠實現其發展,馬克思始終從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角度來考察個體發展問題,也就是說只有依靠共同體的力量,個體才能獲得發展。當然,并不是所有共同體形式都能夠最終促進個體的發展,馬克思所要探究的是在不同的共同體條件下,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呈現出怎樣的形態,以及這些不同的關系形態對于個體的發展和人類歷史的進步有著何種影響。這是馬克思在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上的重要目標,這一過程也就自然而然成為了馬克思深入考察人類歷史發展進程的確證。
二、馬克思運用個體與共同體關系范疇考察得出的人類歷史發展新景象
馬克思曾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具體考察了人類歷史的變遷,如從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關系出發,馬克思提出了人類歷史發展的“五形態論”,從人的不同階段的發展狀況出發,馬克思提出了“三形態論”,這些都是馬克思對人類歷史的正確認識。但縱觀學界可以發現,學者們對上述兩種馬克思考察人類歷史的范疇關注較多,研究成果較為豐碩,但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范疇還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個體與共同體關系范疇是馬克思考察人類歷史的一把新鑰匙,馬克思在運用這把新鑰匙打開研究人類歷史發展的大門后看到了如下新景象:資本主義之前的共同體是自然共同體,是個體依附于共同體的社會;資本主義的共同體是虛幻的共同體,是個體與共同體相互敵對的社會;而資本主義消亡后的共產主義社會則是真正的共同體,是個體與共同體兩者關系實現統一的社會。個體與共同體的范疇就是得出這一關于人類歷史發展的新景象的重要出發點。
1.資本主義之前的共同體是自然共同體,是個體依附于共同體的社會
馬克思用Gemeinwesen一詞來指代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共同體,即自然共同體,日本馬克思主義學者望月清司曾對馬克思考察自然共同體的目的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馬克思對自然共同體加以分析和反省是一種歷史回溯,是“對‘封建的、古代的、東方的經濟狀態作出批判的反省,并以這一反省為中介對市民社會的各種生產關系作出歷史的批判的說明。”[1]264-265
馬克思將自然共同體區分為亞細亞共同體、古典古代共同體和日耳曼共同體。這一劃分主要是以三者所在的不同地域為根據,亞細亞共同體以東方社會為發端,古典古代共同體和日耳曼共同體則是以阿爾卑斯山為界分別發端于歐洲南部社會和歐洲北部社會,不同地域的相異的自然地理條件影響了每一種共同體形式的特征。在這三種自然共同體中,個體始終無法獲得獨立的自由,個體始終依附于共同體。
亞細亞共同體誕生于生產力尚未得到初步發展的人類歷史早期。當時的人類無法靠個人薄弱的力量來抵御來自大自然的危害和其他人類族群的入侵,只能“以群的聯合力量和集體行動來彌補個體自衛能力的不足”[2]29。這一聯合力量最初的表現是家庭和部落,并且要通過不斷遷徙的方式來獲取新的生活資料。隨著人類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高,人類的生存方式也由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式轉為定居式,這一生存形式的變化促使人們得以占有土地作為生產資料,這時,個體只有依附于共同體才能獲得生產資料。馬克思將亞細亞共同體的主體結構分為個體、小的共同體和“總和的統一體”,并進而指出“凌駕于這一切小的共同體之上的總和的統一體表現為更高的所有者或唯一的所有者。”[3]467這個“總和的統一體”是財產的實際占有者,個體雖可以占有土地,但絕不是真正的私有者,生產獲得的剩余也要上交給上級的統治者,這種森嚴的等級關系使得個體被淹沒于共同體之中。
在古典古代共同體中,個體依附于共同體的程度有所降低,土地等生產資料不再像亞細亞共同體那樣只屬于“總和的統一體”,而是出現了土地私有的現象。馬克思指出“這第二種形式不是以土地作為自己的基礎,而是以城市作為農民已經建立的居住地。”[4]469,個體在此時作為家庭等小共同體的成員,在城市中的土地上工作。個體雖擁有相對的獨立性,但這種個體自由是極其有限的,個體只有以共同體為媒介才能夠占有生產資料,“財產是魁里特的財產,是羅馬人的財產;土地私有者只有作為羅馬人才是土地私有者,而作為羅馬人,他就是土地私有者。”[4]471這也就意味著個體從事生產勞動是為了共同體的繁榮興旺,而不是為了自己財富的增加。在古典古代共同體中,個體的住所所在地出現了近代城市的雛形。當時的不同共同體之間征戰頻繁,這種城市是由軍事組織演變而來的,戰爭到來時,在城市中居住的個體可以快速的集合從而投入戰斗,所以在這種雛形化形態的城市中并沒有誕生出獨立的工商業和手工業。
共同體與上述兩種形式的共同體相比,日耳曼在形式上則較為松散,它不再具有往昔集合體的那種嚴密的組織結構,而主要存在于各個獨立的個體的集會中。望月清司認為日耳曼共同體已經經歷了鄉村城市化的過程,成為“城鄉對立”的母體,這是因為在日耳曼共同體下,各個獨立的家庭不必依靠以共同體為媒介就可以維持自身的生產和生活,家庭不僅可以占有出現的剩余產品,還可以進行交換。在這種形式的共同體中,個體占有財產不再以共同體為中介,雖然在日耳曼共同體中也存在著公有的土地,但馬克思指出此時的公有土地只是對個人占有的財產的補充,只有在它面對其他部落的侵犯并被人們當作部落的共同占有物來保護時才能稱其為財產。[4]475此時,個體成員占有和利用財產不再以共同體為媒介,個體自由得到一定程度的發揮。但必須明確的是,日耳曼共同體中的個人所有制只是原始的、不完善的形態,是建立在較低生產力水平之上的,和建立在高水平生產力基礎之上的個體能力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所有制還有極大的差距,因此在日耳曼共同體中,個體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淹沒于共同體中。
馬克思通過分析認為,自然共同體是以血緣關系為根基、以土地資源為物質基礎的共同體形式,他認為這是自然共同體的兩大突出的特征。具體來說,第一,自然共同體的第一大特征在于它是以血緣關系為根基的。馬克思曾指出:“首先是自然形成的共同體:家庭和擴大為部落的家庭,或通過家庭之間互相通婚,或部落的聯合。”[5]472在這里,馬克思指出自然共同體主要表現為家庭或者部落的形式,而家庭和部落毫無疑問是以血緣關系為基礎建立起來的,這也就意味著自然共同體是在血緣關系的基礎上形成的。馬克思還分析了自然共同體之所以建立在血緣共同性的紐帶之上的原因。首先,人類的這一群體的聚合方式是繼承自動物祖先的。并不只是人類才會通過血緣關系的方式聚合在一起,事實上,很多群居性動物也是如此,人類繼承了動物祖先的這一聚合方式并在自身發展過程中對這一聚合方式進行改造,這就是人類自然共同體形成的人類學起點。另外,人類的自然共同體的誕生之所以以血緣關系為根基還在于當時人類社會的生產力十分低下。雖然人類承繼自動物祖先的聚合特征使得血緣關系成為人類自然共同體誕生的重要原因,但問題的關鍵還在于當時人類社會的生產力尚不發達。馬克思認為,在整個前資本主義社會,人類的生產力水平始終處于不發達的狀態,人類在這一時期主要從事的是以采集和漁獵為代表的自然生產活動,其目的是滿足自己基本的生存需要,這種低水平的自然生產活動自然也就無法創造出巨大的社會財富。馬克思曾指出:“勞動愈不發展,勞動產品的數量愈少,從而社會的財富愈受限制,社會制度就愈是在較大程度上受血族關系的支配。”[6]30欠發達的生產力水平也就決定了人類只能采取以血緣關系為根基的方式組合成自然共同體。
自然共同體的第二大特征就在于它的存在是以土地資源為物質基礎的。在這里,作為共同體物質基礎的“土地”一詞應按照其原始詞義來理解,即為共同體內個體提供生產和生活條件的大地。土地對于人類而言首先是一座獲取和貯存生產和生活資料的巨大倉庫,人們在開展勞動活動之前,將其視為自然賜予的勞動活動的前提而加以占有。不過從歷史的發展進程來看,土地的功能遠不止于此,附著于土地之上動植物是人類生產活動所使用的工具和原材料的來源,這是人類原始勞動手段和生產過程誕生的條件。馬克思稱土地不僅是人類的“大實驗場”,還是一個“武庫”,人類用來完成投、打、刺等手段的原始武器也都取材自土地。人類以血緣關系為根基聚合起來的共同體只有建立在為人類提供生產生活資料倉庫、勞動工具和武器的土地基礎之上,才能實現共同體自身和內在個體的進一步發展。
2.資本主義的共同體是虛幻的共同體,是個體與共同體相互敵對的社會
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建立是以舊的生產關系的解體為前提的,馬克思曾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指出:“一切產品和活動轉化為交換價值,既要以生產中人的(歷史的)一切固定的依賴關系的解體為前提,又要以生產者互相之間的全面的依賴為前提。”[4]105在自然共同體中,個體之間的依賴程度主要取決于血緣關系,而進入資本主義社會后,生產關系由之前以使用價值為主導轉化為以交換價值也就是貨幣為主導,這一轉化使原來共同體中個體成員消費的生產資料進入了交換市場,一無所有的個體成員只得出賣自己的勞動力,這時候,貨幣“一方面能夠買到勞動的客觀條件,另一方面也能用貨幣從已經自由的工人那里換到活的勞動本身。”[4]491資本主義共同體是以貨幣為媒介的共同體,貨幣作為一個大寫的“他者”深深的嵌入人們的生活。
馬克思通過對黑格爾國家觀的批判闡述了資本主義國家作為虛幻的共同體形式的虛幻性:
第一,馬克思批判了在共同體形式的表象下掩蓋著的資本主義國家的階級性。因為國家作為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在表面上看是合法的,而這種合法性也讓人容易相信接受國家的統治是正當的而且是必要的,這樣一來,國家也就以共同體的形式存續了下來。也正是因為資本主義國家以這種共同體的形式存在從而使得人們被其外觀上的形式所迷惑,人們無法真正認識到資本主義國家作為虛幻的共同體的虛幻性。馬克思進而指出,無論資本主義國家聲稱自己作為全體社會成員的代表的虛假外衣多么華麗,其始終具有階級的局限性,其內在本質終究是虛幻的共同體。
第二,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國家作為虛幻的共同體的虛幻性還表現在人的生活的虛幻性。盡管人們在共同體中將自己視為社會存在物,但其實在資本主義國家中,個體的生活是無比抽象和虛幻的。具體來說主要有以下兩點:一是共同體是個體得以成長發展的中介,但在虛幻的共同體中,個體想要謀求全面的發展并不現實。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個體隸屬于階級,個體的發展也是由階級決定的,表面上看個體成員在資產階級的統治下是自由的,但個體隸屬于何等階級是預先就被確定的,是不可選擇的,而且在貨幣的邏輯統治全社會的情況下,“事實上,他們當然更不自由,因為他們更加屈從于物的力量。”[7]120很顯然,這一共同體并不能使個體得到全面發展。二是在虛幻的共同體中,個體的活動不是自主的、有個性差別的活動。在階級分化越發明顯的資本主義社會,個體的活動都是圍繞著交換價值而被固定在某個特殊的范圍,“他不能超出這個范圍:他是一個獵人,漁夫或牧人,或者是一個批判的批判者。”[8]85個體為了謀生就只能繼續的從事著這一職業,在此時,個體的活動不是他們自愿的和自主的活動,而是異己的。“只有在人類的一切種類的勞動都成為自主活動的一部分,同時又在自主活動的總體中維持著各種活動的實際差別(歷史地形成的差別)時,自由王國才開始真實地出現。”[9]334
馬克思還著重從分工的角度考察了虛幻共同體的形成路徑,分工不僅造成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全面確立,也使得原本隸屬于共同體的家庭擺脫了共同體的約束,能夠獨立的從事滿足特殊利益的生產,這也就產生了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的分離與對立,“正是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間的這種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國家這種與實際的單個利益和全體利益相脫離的獨立形式,同時采取虛幻的共同體的形式。”[8]84此時的共同體的主要代表著共同利益,但其虛假性就在于其號稱自己是共同利益的真正代表,但這種共同利益只是少數階級的特殊利益,而在資本主義國家中,這種虛幻的程度達到了最高點,資本主義國家只不過是虛偽的號稱維護共同利益而已,其本質終究是為了維護屬于資產階級的特殊利益。因此馬克思稱它是“新的桎梏”。在資本主義國家中,共同體為了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而必然會危害到個體的利益,從而引發個體維護自身利益的抗爭,導致個體與共同體處于矛盾對立的緊張關系。
3.共產主義社會是真正的共同體,是個體與共同體實現統一的社會
在上述自然共同體和資本主義共同體中,個體自由受到了壓制,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也日漸緊張。馬克思指出,只有共產主義社會才是真正的共同體,“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8]119只有在真正的共同體中,個體自由才能真正實現,個體與共同體才能實現統一。
真正的共同體的建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個現實的、歷史的過程。虛幻的共同體的產生是由分工和私有制導致的,因此要想建立真正的共同體,必須通過消滅現存的私有制和大力發展生產力的路徑,消滅階級壓迫與階級剝削,建立共產主義社會。在真正的共同體中,個體得以實現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個體的本質得到充分的彰顯,人們可以依照自己的興趣自愿的從事不同種類的個性活動,人們從事的職業不再僅僅是求得溫飽的謀生手段,馬克思生動的描繪了這樣的場景:“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8]85此外,普遍利益和特殊利益在真正的共同體中實現了統一,在共產主義生產關系下,特殊利益的存在基礎已經蕩然無存,共同體維護的是全人類的普遍利益。
在真正的共同體中,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呈現了新的局面。首先,個體在真正的共同體中是現實意義上的主體。在自然共同體中,個體被共同體所湮沒,沒有獨立和自由可言;在虛幻的共同體中,個體依然無法享有獨立自主的活動;而在真正的共同體中,個體不僅獲得了獨立的自由,還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主體,共同體在此時不僅消滅了剝削和私有制的存在,還實現了社會生產力的巨大發展,只有這樣的共同體才能進一步促進個體的全面發展水平再上新臺階。另外,在真正的共同體中,個體與共同體實現了現實的具體的統一。在真正的共同體中,個體與共同體不再是敵對的力量,個體的自由而全面發展是共同體的目標,個體也只有在共同體的條件下才能充分的享有自由,個體和共同體互相依賴,個體在共同體中保有并發展著自己的個性,享有出于自己的愛好選擇職業的自由,共同體則既保障了個體的自由,又避免對個體的壓迫性干預,個體與共同體之間的關系張弛有度,呈現出“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8]294的狀態。
馬克思關于真正的共同體思想的價值旨歸并不是為了構建一個脫離人的獨立的實體,而是為了給人的自由和解放找到一條可行的現實路徑。馬克思的真正的共同體思想有著鮮明的實踐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兩點:
第一,馬克思所描述的真正的共同體的理論定位是追求人類解放的社會性共同體。構建一種完善的共同體形式不是馬克思對個體與共同體問題進行探究的最終目的,其最終目的是要在這一共同體中實現人的解放和發展。馬克思對于真正的共同體的理論界定是社會共同體,而不同于以往在虛幻的國家形式束縛下的政治共同體。馬克思認為,人類若要實現自身解放必須要消滅私有制,不推翻資本主義統治的基礎是無法真正實現人類解放的,在這種意義上看,馬克思論述的真正的共同體思想就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種傳統語境下的政治共同體形式,而是一種先進的社會共同體。
第二,馬克思所描述的真正的共同體的根本目標是實現自由人的聯合。同以往虛幻的共同體不同,真正的共同體是由社會中真正自由的個人聯合而成的,同時,也只有在真正的共同體中,個體才能獲得自由。這也就意味著,真正的共同體不可能在某一特定的地區或民族內就能實現,而應該用世界歷史的眼光來看待真正的共同體,真正的共同體的生成和發展應當是一個世界歷史性的過程。
三、馬克思關于個體與共同體關系思想的價值維度
馬克思關于個體與共同體關系的思想是在其探索社會歷史進程和資本主義社會現實問題中形成的,在他看來,在整個人類發展史中,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問題是一直貫穿其中的,只不過在不同的現實歷史條件下二者的關系有著不同的具體表現模式。我們應當用具體的和歷史的眼光來觀察和思考這一問題,這也就構成了馬克思考察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的不同的價值維度。
第一,從歷史和地理的維度出發可以看出,馬克思的個體與共同體關系思想蘊含著歷史的進展和空間的轉換。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個基本方法即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方法。在考察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進程中,馬克思始終堅持用歷史的眼光來分析這一問題。根據人類歷史的發展,馬克思依次探究了自然的共同體、虛幻的共同體和真正的共同體,并且進一步分析了不同的共同體形式中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這一歷史的研究方法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重要彰顯和理論確證。
在用歷史的維度考察個體與共同體關系之外,馬克思還運用空間的維度考察了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這一思想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得到凸顯,在這部著作中,馬克思在討論私有制的基礎之上分析了城市與鄉村在空間上的對立。他認為在私有制的現實條件下,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的分化導致了城鄉之間的分離,出現了城市和鄉村之間“先進”與“落后”的對立、文明與野蠻的對立,從而使得鄉村處于資本的邊緣,城市戰勝了鄉村,鄉村依附于城市,而消除城鄉之間這種利益的隔閡與對立正是共同體的重要目的。另外,在考察自然的共同體時,馬克思特別提及了亞細亞共同體、古典古代共同體和日耳曼共同體這三種不同的形式,這三種形式的劃分正是基于三者不同的地理位置和因地理位置所形成的不同的自然條件。
第二,從實踐的和辯證唯物主義維度出發可以看出,馬克思的個體與共同體關系思想是以實踐為出發點和價值旨歸的,是將唯物辯證法應用于人類社會發展進程的邏輯推演。馬克思主義哲學有著鮮明的實踐性,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的建立正是以現實的個人及其實踐活動為基礎的。馬克思曾指出:“社會結構和國家總是從一定的個人的生活過程中產生的。”[8]71在虛幻的共同體中,雖然個體與共同體處于敵對的狀態,但這一共同體也是建立在人類物質生產和生活的實踐基礎之上的,是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分工的細化而在解決共同利益和特殊利益的矛盾過程中所產生的。不僅如此,人類在追求人類的解放即由虛幻的共同體轉向真正的共同體的過程中,也只有通過現實的和實踐的手段才能夠實現,“只有在現實的世界中并使用現實的手段才能實現真正的解放。”[8]74由此可見,馬克思在考察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的過程中始終是在實踐的基礎上作出符合實際的理性判斷。
在馬克思考察個體與共同體關系的過程中,還有另外一條重要的邏輯線索,那就是唯物辯證法。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創造性的運用黑格爾的異化思想,透析了現實生活中人的生存樣態,提出了異化勞動理論,將虛幻共同體的形成與人的異化問題結合在一起來探究。他指出:“在一定的、當然不以意志為轉移的生產方式內,總有某些異己的、不僅不以分散的個人而且也不以他們的總和為轉移的實際力量統治著人們。”[10]273-274正是這一異己的力量對人們的統治使得人們無法自主選擇自己的生存條件,由此引發的個體的特殊利益與普遍利益的矛盾也就使虛幻共同體的產生成為必然。需要引起我們重視的是,馬克思認為在虛幻的共同體中內在的包含著無產階級革命的萌芽,這種萌芽最終將成為共產主義這一真正的共同體的社會現實,馬克思稱共產主義是“作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在人類社會歷史領域中,唯物辯證法同樣有著成功的邏輯推演,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的設想正是這一推演的理論確證。
第三,從價值批判的維度出發可以看出,馬克思在探究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時合理的運用了批判性思維,其目的是為了建構共產主義理想。馬克思主義具有鮮明的批判性,馬克思在分析個體與共同體關系問題時也運用了價值批判的方法。馬克思先是對虛幻的共同體所代表特殊利益的階級本質進行了批判,虛幻的共同體只是代表了少數階級的特殊利益,因此對于廣大的被統治階級來說,它是一種新的桎梏。另外,馬克思批判了資本主義現實條件下資本作為異己的力量對人的統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個體是沒有獨立性和個性可言的,個體只能屈從于物的力量而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只有在真正解決了資本主義社會蘊含的根本矛盾,才能夠超越虛幻的共同體階段,進入使人得以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真正的共同體階段。
馬克思對虛幻的共同體的批判是為了實現對共產主義的建構,馬克思正是在對資本主義社會和虛幻的共同體進行批判的過程中揭示了實現個體與共同體關系相統一的現實路徑。馬克思認為,只有消滅了階級統治才能消除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之間的對立,而若想達到消滅階級統治的目的只有通過無產階級革命的方式才能實現,到那時,自由的個體才能充分占有高度發達的社會生產力,個體的勞動也不再是異化勞動,而是自由自覺的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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