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龍飛
【摘要】死亡賠償金數額巨大,對被害人近親屬的權益保障具有重大影響。然而在附帶民事訴訟中是否支持死亡賠償請求,各地法院做法不一。這種混亂現象是刑事法律與民事法律規定不統一,以及審判者對附帶民事訴訟的私法屬性重視不夠所導致的。死亡賠償金屬于被害人家庭的消極物質損失,理應被納入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相關立法工作應盡快修正,最大限度地彌補被害人家庭的損失。至于可另行提起民事訴訟主張死亡賠償的觀點,實則違背了附帶民事訴訟的立法目的。
【關鍵詞】附帶民事訴訟;賠償范圍;死亡賠償金
一、實務亂象及產生原因
附帶民事訴訟作為刑事訴訟程序的附帶程序,應以“尊重和保障人權,保護公民合法權利”為己任。當被害人的生命受到了犯罪侵害,依法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責任時,其近親屬在附帶民事訴訟中要求一定的經濟補償,在情理、法理上毫不過分。但是法院在附帶民事訴訟中是否受理死亡賠償請求的問題上多有反復。在新《刑事訴訟法》公布前后,隨機抽取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裁判案件50起,分析發現,不同省市之間、同一省市不同法院之間,甚至同一法院在不同案件上,在附帶民事訴訟中提起死亡賠償金問題上,裁判十分混亂。以廣東省為例,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在2013年6月審結的蒙國現搶劫一案中,支持了死者親屬的死亡賠償金請求;然而,同樣是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在同期審結的潘照德故意傷害一案中,卻又以不屬于賠償范圍為由駁回了死亡賠償請求。而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無論在《刑訴法解釋》實施之前還是之后,對于死者近親屬的死亡賠償金請求,均予以支持。這種亂象產生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我國刑事法律與民事法律對于死亡賠償請求的規定十分不統一,面對死亡賠償請求,有的援引刑事法律,有的援引民事法律。
若以刑事法律為依據,原告的確無權在附帶民事訴訟中請求死亡賠償。《刑事訴訟法》第九十九條規定,被害人由于被告人的犯罪行為而遭受物質損失的,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被害人死亡的,被害人的法定代理人、近親屬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刑訴法解釋》第一百五十五條第二款規定,由于犯罪行為導致被害人人身損害的,應當賠償醫療費等合理費用,以及因誤工減少的收入。造成被害人殘疾的,還應當賠償殘疾生活輔助具費等費用;造成被害人死亡的,還應當賠償喪葬費等費用。由此可見,死亡賠償金確實未列入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法院有權不予受理。
盡管如此,仍有學者認為《刑訴法解釋》在列舉的末尾使用了“等費用”這樣的兜底性詞匯,說明立法者可能已將死亡賠償金列入損害賠償范圍,只是立法中沒有載明。但是死亡賠償金是賠償大項,如果立法者認為應將其列入賠償范圍,卻不直接寫明而是草草歸入“等費用”之中,不合常理;而且《刑訴法解釋》同樣未列明“殘疾賠償金”,“殘疾賠償金”與“死亡賠償金”是對應的,立法者對兩者均未明確,應是有意排除之。綜上,根據刑事法律的現有規定,被害人因犯罪行為侵害而死亡時,其近親屬無權在附帶民事訴訟中提起死亡賠償請求。
相反的,若以民事法律為依據,原告卻有權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提起死亡賠償。判賠的一些法院常援引《侵權責任法》第十六條:“造成人身損害的,應賠償醫療費……造成殘疾的……造成死亡的,還應當賠償喪葬費和死亡賠償金。”或援引《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十七條:“受害人死亡的,應當賠償喪葬費……死亡補償費……等其他合理費用。”此外,部分法院援引《民法通則》第一百一十九條,在附帶民事訴訟中支持死亡賠償金的賠償請求。顯然,上述民事法律及司法解釋均將“死亡賠償金”列入賠償范圍,可見,法院判賠與不判賠,只是援引刑事法還是民事法的問題,由此造成的審判亂象可想而知。
二、死亡賠償金的屬性辨析
《刑事訴訟法》規定,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僅限于物質損失。其中物質損失又包括物質的積極損失(如支付喪葬費)和消極損失(應增加而不能增加)。被害人本應在以后的工作中獲得的收入因死亡而不可能獲得,很顯然是一種消極物質損失。換一種角度考察也可以發現,死亡賠償金和誤工費的本質是相同的,兩者都是本應獲得卻因為犯罪行為而不能獲得的財產,甚至可以說,死亡是一種“永久性誤工”。既然法律已將誤工費納入賠償范圍,就沒有理由將死亡賠償金排除在賠償范圍之外,何況死亡賠償金是比誤工費更持久的物質損失。此外,最高法2004年5月公布的《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第十七條、第十八條和第三十一條對“死亡賠償金”和精神損害撫慰金進行了并列規定,側面說明二者是并列關系,也即承認“死亡賠償金”屬于物質損害賠償;該解釋第二十九條對“死亡賠償金”所采的計算標準與誤工費等物質損失的計算標準完全一致,更加說明“死亡賠償金”是一種物質損失。
《關于審理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九條載明,致受害人死亡的,精神損害撫慰金的方式為“死亡賠償金”,一些法院據此認為死亡賠償是精神損害賠償,故不應納入附帶民事訴訟賠償范圍。其實,這種認識過于絕對。《精神損害賠償解釋》中的“死亡賠償金”屬于精神損害撫慰金,并不影響附帶民事訴訟中的“死亡賠償金”屬于物質損害賠償金。前者的賠償原因是被害人死亡,其近親屬遭受精神打擊;后者的賠償原因是被害人死亡,其家庭遭受消極物質損失。兩種賠償并不沖突,可以并存。綜上,附帶民事訴訟中的死亡賠償金屬于物質損害賠償,根據《刑事訴訟法》,被害人的近親屬有權提出賠償請求。
三、與另行民事訴訟的爭辯
一些學者提出,即使不能在附帶民事訴訟中提起死亡賠償,仍可另行提起民事訴訟主張權利,何況刑事法庭法官面對損害賠償數額的計算等民事責任問題缺乏審理經驗,所以駁回賠償請求并無太大不妥。筆者認為,就死亡賠償金而言,缺乏審判經驗的問題并不存在,一是因為死亡賠償金的計算方法十分明確;二是即使刑庭法官無法駕馭,也完全可以采取折中辦法,吸收一名有民事審判經驗的法官組成合議庭參與案件的審理。另行起訴的辦法其實是舍近求遠,不僅違背了附帶民事訴訟的立法本意,而且不利于刑事訴訟公平正義的價值追求。
第一,附帶民事訴訟的立法目的是減輕雙方訴累,及時彌補被害人的經濟損失。如果死者近親屬只能另行提起民事訴訟,就意味著其應承擔全部舉證責任,而刑事案件中一些只能由偵查機關獲取的一些證據,被害人近親屬難以舉證。此外,民事起訴能否勝訴尚且未知,反而要提前支付訴訟費用;而且被告人可能已經異地服刑,民事訴訟案件的管轄權也很難確定。可見,本應及時一并解決的附帶民事訴訟案件,若另行民事起訴,種種弊端一言難盡,嚴重違背了附帶民事訴訟的立法本意。
第二,及時解決附帶民事訴訟中的爭端對被告人而言也是有益無害的。因為附帶民事訴訟被告的賠償態度和賠償結果,是對被告人定罪量刑的重要參考因素,順利解決附帶民事訴訟問題,對于刑事實體法的正確運用、對被告人的從寬處理,乃至對刑事訴訟公平正義價值追求的實現,都具有不可忽視的積極作用。
四、死亡賠償金請求權難題的解決
(一)修改《刑訴法解釋》,統一刑民規定
于2013年1月開始實施的《刑訴法解釋》,未將“死亡賠償金”“殘疾賠償金”納入附帶民事訴訟賠償范圍之內。在該法實施之前的附帶民事訴訟司法審判中,因犯罪造成被害人死亡的,法院尚可根據《民法通則》《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等法律法規支持死亡賠償請求;該法實施后,死亡賠償金作為賠償大項反而得不到支持,賠償金額大幅減少,甚至出現了死亡所獲賠償反而不如受傷所獲賠償多的畸形局面,不得不說這是刑事立法的一大敗筆。經過上述分析可知,既然死亡賠償金屬于物質損失,且《刑事訴訟法》已明確規定,被害人近親屬對所遭受的物質損失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刑訴法解釋》作為下位法,沒有任何理由違背上位法的立法意圖,將死亡賠償金生生排除在附帶民事訴訟損害賠償范圍之外。審判實務中根據《刑訴法解釋》駁回被害人近親屬死亡賠償金請求的現象,是對被害人近親屬合法權益的無理無情踐踏。因此,必須對《刑訴法解釋》第一百五十五條進行修正,將死亡賠償金重新列入賠償范圍。
(二)正視附帶民事訴訟私法屬性
附帶民事訴訟作為刑事訴訟和民事訴訟的結合程序,具有公法與私法的兩種屬性。附帶民事訴訟的屬性之爭,學界早已有之。但是罔顧具體的研究對象,單對公法和私法屬性進行爭論是沒有意義的。就賠償范圍而言,由于其屬于民事實體性問題,就必須考慮附帶民事訴訟的私法屬性,適用民事實體法的規定,支持死者近親屬在附帶民事訴訟中提起的死亡賠償請求。這也是解決審判亂象的最根本、最穩妥的辦法。
不過,根據《刑訴法解釋》第一百六十三條之規定,審理附帶民事訴訟案件,除非刑事法律尚未規定,不得適用民事法律。所以如果不首先修正《刑訴法解釋》第一百五十五條,不將死亡賠償金列入賠償范圍,僅是以遵循附帶民事訴訟的私法屬性為由受理死亡賠償訴訟請求,難免有僭越法律之嫌。可見要想徹底解決附帶民事訴訟中的死亡賠償請求權問題,切實保障死者近親屬的訴訟權利,上述兩個辦法必須有機結合,共同實施。
參考文獻:
[1]劉金友.附帶民事訴訟原理與實務[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168.
[2]楊貝.附帶民事訴訟制度研究與實務[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205-210.
[3]張明楷.刑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174.
[4]陳瑞華.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三種模式[J].法學研究,2009(1):92-109.
(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