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國文
環境文化視域中的原鄉記憶與倫理思慮
文 周國文
從宏觀、中觀、微觀、景觀及靜觀的層面對原鄉生態進行整體性的思考,是力圖恢復原鄉生態從事實進入觀念的理性主義認知,而倫理思慮的融入是對原鄉生態觀念返歸事實的反思式體察。
環境文化的原鄉記憶是倫理的起點,也是牽系農業文明的獨特觀念述說。它所進入的農業倫理學情境,不僅要為人類從仰望星空到回歸人間的道德關懷提供論證,也需要對人類從立足社會共同體到回歸地球村的自然關懷提供答案。進入細節的農業倫理學在更接地氣的層面,面對人類史與自然史第一次銜接的源頭,需要審視原鄉故事述說的多樣路徑,在地方記憶的過程中為生命情感脈絡的起承轉合創造源于農業文明的環境觀念基礎。特別是當我們置身生態全球化的趨勢時,我們尤需以一種原鄉記憶與自然歷史的倫理銜接為我們社會環境倫理范式的重新復蘇創造可能。它尤需為農業文明的倫理格局書寫自然歷史的理性與情感,為土地上的生命價值表達佐證的可能。而與此緊密相關農業倫理的闡釋路徑,力求為追問原鄉記憶的環境內涵與自然歷史的生態特征形塑堅實的道德邏輯支撐。
原鄉生態是原鄉作為故鄉與生活之地所具有的環境面貌﹑自然狀態與生態格局,它體現出原鄉作為地方性生態的獨特性﹑區域性與持續性。
原鄉記憶嵌入環境文化的內涵,在其自然歷史中具有其獨特的內涵所指。
從意識、認知、想象、觀察到記憶,農業文明時代的原鄉是原鄉范式中最具有典型性的代表。原鄉并不在晚近以來工業文明的框架中,因為機器大工業已全面摧毀了原鄉。原鄉也并不殘留于奴隸社會的結構之中,因為在一個欠缺人身自由的社會,談原鄉僅僅是物質的想象,在把握精神家園的意義上也是不成立的。從精神歸源的意義上理解原鄉,是把它放在特定地域的哲學之文化體系的脈絡中加以審視。正如牟宗三在《哲學的特質中》所言,“任何一個文化體系,都有它的哲學。否則,它便不成其為文化體系。因此,如果承認中國的文化體系,自然也承認了中國的哲學。”而把原鄉特定地放置在農業文明的場景中,它一方面表明了從采集狩獵到農耕社會的變遷,另一方面在大雜居、小聚居的格局中體現原鄉融入自然的趨勢。原鄉的概念在立體多元的視域中有多重釋義。
作為個體的原鄉是個體成長的源點,是生命倫理的故土和起點,它作為特殊親情的地方,是與倫理學概念、文學概念、人文地理學、血緣、記憶與歷史傳統緊密相連的。
作為倫理學概念的原鄉,大多出現在農業文明逐步明朗的路途當中,是貼近我們心靈的好人與好生活的起點。它直接促成農業倫理在土地與人心之間成長,是熟悉耕種的人們挖掘德性意義上精神力量的所在,是鄉村意義系統中原初價值的證明。在此,所體現的農業倫理意涵是對原鄉土地的精神關懷,是對原鄉村居發自內心的愛與信守。
作為文學概念的原鄉,在語言描述的意義上以情境的再現及感性的敘述還原現象的地盤,用人物、場景、故事與情節追溯過往及記憶。原鄉是故鄉,而不是他鄉。原鄉的文學化描述,加強了在情感力量中原鄉的召喚。人類有對原鄉的集體依戀,它在事實描述與現象還原的層面,體現出原鄉作為符號載體的意義。
作為人文地理學意義上的原鄉,它是圍繞出生地及家庭生活之所在而展開的命名,它深刻浸透著農業生產與家族血緣的情感關聯,表現土地容納人類在青少年時代成長歷程的心靈依靠,表現每個空間地名與當地農作物的連接在靈魂與物質層面相融通的不凡所在。在相對主義價值判斷中的原鄉,從意象、情感、偏好、推理到意志,原鄉是每個人自身生息繁衍的故鄉,都是好的家鄉,都擁有經久難忘的故人、故園與故事。

徽派古民居。CNSphoto供圖
作為血緣的原鄉是不可改變的,因為原鄉是追溯祖籍地,也是檢視出生地,它所把握的最直接的時空生態,從祖先與個人的生命源頭出發,在農業文明的整體框架中,表現個人及家族精神歷史的端點,也闡明個人的行為與產業相適應,始終不渝地站在時間的后方,體現精神地標昭示的獨特作用。
作為記憶的原鄉是流動的,原鄉記憶也是不可置換的。記憶是歷史的別名,它與往事牽連在一起。“記憶是對過去對象的回憶。它是偶然性的或意向性的。當事物或思想通過它們自己的任一連結而出現在頭腦中時,就是偶然性的。當頭腦經過計劃重新喚起任何事物或思想時,它就是意向性的。”(亞當·弗格森《道德哲學原理》)原鄉是個人記憶的起點,也是家族記憶的原點,更是共同體記憶的端點。
在此,特別需要注重作為民俗習慣、鄉規族約的倫理對于原鄉的影響,它很大程度地與原鄉記憶聯系在一起。它喚醒的是深藏于民眾心靈深處的持久意識,從人類史的書寫來看,原鄉記憶是從自然存在的整體系統形態出發,從人類出現在地球,從民族生存于世界,從個人誕生于世間即開始。如果說沒有和諧就沒有生態,沒有生態就沒有社會,那么我們是否可以說沒有原鄉就沒有記憶,沒有自然就沒有歷史?倫理是其中的精神血脈,以靈魂的形式把握生命存在的基本路向,述說的是每個民族記憶中好的風俗人情與行為規約。
原鄉之所以為原鄉,關鍵是倫理觀深處歷史傳統的提醒,是作為地方主義知識觀念體系的支撐。特別在儒釋道的哲學觀所支撐的中華文化傳統,在倫理相對主義的范疇中,讓儒家之原鄉成為最具有典范意義的原鄉。這種原鄉是儒家人生式原鄉的寫照。“中國儒家的人生,不偏向外,也不偏向內。不偏向心,也不偏向物。他也不屹然中立,他也有向往,但他只依著一條中間路線而前進。他的前進也將無限。”(錢穆:《人生十論》)原鄉在多樣性道德標準的促進下不僅是物質特點的原鄉,而且是精神個性的原鄉。在世界的意義上,有多少個人類居住的地點,就有多少個原鄉;而在個人的意義上,每個人只有一個原鄉。原鄉是創造故事來源的語言背景,也是擺脫身心疏離關系的符號,更關鍵的是,它是創造倫理情感的精神牽掛。
每一種原鄉生態都給自然歷史的社會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每一種環境印記都是人融入自然生態的固有呈現,每一種呈現都應該有和諧的本質。塞爾日·莫斯科維奇說,“我們面對的自然歷史如此久遠,任何過度利用,任何資源的浪費,任何物質的消亡,任何可能對和諧造成無法彌補威脅的人為創造都會對它構成傷害。所以應當定期糾正過度行為,監督發展速度,在過去與現在之間重新建立聯系”。原鄉如果代表的是過去,原鄉能否在過去與現在之間重新建立聯系?原鄉與現實空間是否存在觀念阻隔的矛盾?
如果說原鄉記憶塑造了原鄉生態的精神格局,那么原鄉生態創造了原鄉記憶的空間基礎。工業社會以來的原鄉記憶面臨著機器與商品的沖擊式挑戰。從消費社會的物質力量來看,原鄉是脆弱的,因為面對工業革命以來城市化進程的高歌挺進,農業文明時代的原鄉地位往往被解構。原鄉的流轉與變遷,是環境污染與工業生產的副產品,地球需要生態平衡的原鄉,社會需要生態智慧的原鄉,生態智慧的原鄉有助于和諧社會建構。原鄉生態是原鄉作為故鄉與生活之地所具有的環境面貌、自然狀態與生態格局,它體現出原鄉作為地方性生態的獨特性、區域性與持續性。對原鄉生態進行哲學思考就是創造生態和諧的觀念準備,以期切入對原鄉生態的倫理思慮。
倫理思慮是一種精神觀念對物質形態的審視,是從關系、規范及行為的層面對人事物進行結構性的反思。立足于原鄉生態的倫理思慮,它需要致力于原鄉生態的整體性觀察與回憶式體驗,在原點、過程與趨向中尋思原鄉內在的倫理性因素及其自然性的關聯。
首先,需要對原鄉的社會場景進行宏觀解讀。立足于原鄉生態,從農業文明越過工業文明進入生態文明的社會,作為人類生活場所的重要系統,它是一個有組織的善良的生態領域。它一方面需要社會中的人在自然中正確定位,另一方面也希求地球母體中的所有生命都能找到自己適當的原鄉位置。適當地往后看,生態文明的社會在對自然界保護的意義上更接近農業文明的形態,它在人為的自然與原生的自然之間尋求平衡。
其次,需要對原鄉的物質條件進行中觀地探索。“如同從哲學誕生的那天起,自然就在它的視野與語境當中。”(周國文《生態公民論》)正因為原鄉的存在,我們不僅找到了精神回家的記憶路徑,更能以食物生產的原鄉生態體現出倫理思慮的在地性。這種在地性是以農業為主要產業,以農耕和畜牧為主要生產方式的原鄉生態。生態系統的能量流在其中以穩態的方式循環流動,不僅是依托土地持續的養育,而且是以農業生態系統的自足性、系統性與協調性作為動態平衡的基礎。
再者,需要對原鄉的地理生境進行微觀地分析。原鄉的地理生境在農業文明的構架中一般是鄉村,鄉村與田園生活及農耕生產緊密聯系在一起。鄉村失去自然佑護及農作物的精神裨益,原鄉的況味也將失去,也就不可能是一個健全的鄉村,不可能是一個生態的社會。而深刻的自然歷史提醒我們,在地球失衡的危險中迫切需要一種能平衡人、自然與社會關系的倫理范式及相應的道德意識。這種倫理范式及道德意識將為理性評價社會行為、公民觀念和生態實體提供動力及標準。
另外,需要對原鄉的理念范式進行景觀地應證。原鄉是真的原鄉,它不僅停留在從事件進入景觀來加以把握的想象中,更是體現在從時間融入空間所形成的思念結構之中。這種思念結構能以景觀的方式凸顯原鄉,顯示出經典原鄉的獨特性。景觀是視覺影像的證明,它在作為美學的景致層面加強了物質原鄉的風景記憶。有諸多關于原鄉的細節,屬于景觀,也不屬于景觀,而景觀是從細節提升到整體的意義上自然與人類群體生活的融入。原鄉肯定是祖先居住過的地方,它所存在的地理意義是關于祖籍地與居住地所構成的對比式認知。原鄉以景觀深化了原鄉的具體構成,原鄉不是消解景觀的固有概念,而是拼接故鄉與延伸關于住地的回憶。
最后,需要對原鄉的情感結構進行靜觀地思辨。原鄉是一種聚焦,原鄉情感是一種蔓延,在記憶的綿延伸展中體現出空間的確定與此在的不確定。畢竟原鄉的確定,是從原鄉本身的性質去決定原鄉先天的主體存在。原鄉往往是不可選擇的,它在生來注定的意義上,是繼承而不是創新,是實在而不是想象。它需要本著血緣情感與家鄉此在的固著,把情感能量有效地注入,表現出懷著鄉愁尋找精神家園。原鄉的另一端是異域,原鄉記憶不是取消異域的存在,而是構建一種物質實在性與精神圓滿性的融合,它已超越了個別事物,達到了內在有效標志的一種觀念。
總之,從宏觀、中觀、微觀、景觀及靜觀的層面對原鄉生態進行整體性的思考,是力圖恢復原鄉生態從事實進入觀念的理性認知。而環境哲學思辨中的倫理思慮是一種理性審視的融入。它是對原鄉記憶的概念及內涵,進行從歷史回憶返歸價值梳理的反思式體察。
(作者系北京林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本文為2017年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環境倫理視域中的生態公民研究”<17BZX128>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