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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工的女人

2017-09-05 04:16:29李慶偉
陽光 2017年9期

八月的天燥熱燥熱的,中午時分。一個十六七歲、身材瘦弱的男孩掂著飯盒下了運煤公路,拐進了一條通往矸石山的小路。

男孩踩著長滿車前草的小路來到矸石山下。這座五十年代中期投產的煤礦,經過四十多年的開采,排出的矸石形成了高高的山嶺。男孩朝最高處的一座山嶺凝望,半山腰上,七八個女人正在扒撿著煤核。

媽……

媽……男孩把手握成喇叭狀,朝著矸石山呼喊。

矸石山陡峭而險峻。一輛礦車剛剛倒過碴,黑煙還沒有散去,躲在兩邊的女人便像甲蟲似地迅速聚攏過來,在灰色的煙霧中拼命地扒撿。

冬梅踩松了矸石,她感覺腳下一沉,隨著矸石仰面向下滑去,大小石塊嘩嘩滾動,滑出去兩丈多遠,她被一塊大石塊擋住了。好險哪!她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呯呯亂跳,這個時候,她看見了山下的兒子,兒子一手掂著飯盒,一手握成喇叭狀,正朝她叫喊呢。她朝兒子擺了擺手,意思讓兒子先放那,等撿滿一袋煤核再下去。

她站起身,用手摸摸屁股,火辣辣地疼,她聽到上面傳來“咯咯咯”的笑聲。

梅嫂,屁股呲叉沒有?烏眉皂眼的玉萍問。

呲叉了看俺秋水哥咋辦?蓮香接著說。矸石山上響起女人們哈哈的大笑聲。

梅嫂,那不是侄兒給你送飯來了?玉萍指了指山下說。

日他娘,不讓他送,他偏送,我早上帶的幾個饃還沒吃完哩!

梅嫂,鵬飛該開學了吧?蓮香問。

可不是,再有一個星期就該去北京上學啦!冬梅頗為自豪地說。

梅嫂,你多有福,娃子考上了北京大學,咱鄰居都跟著沾光哩!玉萍說。

還享福哩,我給你哥整天愁得睡不著覺,光學費就得三四千,吃住哩?冬梅嘆息道。

日頭愈加毒辣了,冬梅的汗縷縷往下淌,肚子也咕嚕咕嚕叫喚起來,她感覺有點餓了。她扔掉抓鉤,用手扒了起來。她那十個手指盡管早已磨得粗糙而皴裂,手指肚爛肉似地殷殷往外滲血,但扒起煤來依然是那樣的麻利。黑東西抓在手里托一托,便知道是真假家伙,她有點為自己高超的鑒別力而自豪。

山上女人都下去了,再沒人做伴了,她才把兩半袋煤合成滿滿一袋。扎緊口,猛地往下一推,圓鼓鼓的蛇皮袋子便打著滾兒往山下滾去。

她踩著亂石密布的山坡,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彎腰扛起煤袋,趔趔趄趄往前走。

媽、媽、你放下,我扛!鵬飛飛奔著跑過來,搶著要接母親肩上的煤袋子。

甭、甭、你身子還嫩!冬梅用手攔著,腳步放得更快了,簡直跟小跑一樣。她穿過一個個煤堆,終于來到一座小山似的煤堆前,啪地一聲,把蛇皮袋子重重地摔在煤堆上。

我哩娘哎,累死我了!她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汗水,從她那沾滿煤灰的鬢發間浸出,把她那張烏黑的臉沖出一道道小溪。

媽,我給你說,不讓你撿了,你偏要撿!兒子噘著嘴,嘟噥著。

咦,你以為我想撿呀!母親有些生氣地望著兒子。你姊妹倆都上學,我不慌咋弄,你爸工資又開不下來,我不撿咋弄?

蓮香端著碗過來了。梅嫂,還不吃飯呀?

你看我手臟的,咋端碗呀!冬梅說著,掂起一個塑料袋跑下了蘆葦叢生的小河。清澈的河水映照著藍天、白云,也映照著梅嫂那張烏鬼似的花臉。她捧起水,朝臉上嘩嘩地撩水,用肥皂使勁打了幾遍,終于把煤灰洗掉了,她站起身時,感覺眼前金星亂竄,她晃了晃,“咕嗵”一聲栽倒在水草豐盛的水邊。

孩子一聲驚叫撲了過去。

冬梅是十八年前嫁到榆樹鎮的。丈夫叫梁秋水,是個礦工。在八十年代的農村,能嫁給一個煤礦工人當老婆,是多少鄉下姑娘的夢想呀!

和丈夫結婚后,兩人一直過著牛郎織女的生活。兒子鵬飛小的時候,她每天回到家里還有人說說話。可自從三年前,丈夫把正上初中的兒子帶到礦上上學后,她更加孤單了。平時下地,人家兩口子扛著鋤肩并肩有說有笑地走著,而她形單影只,只有自己和影子相伴行走在家里和地里之間。有一年麥收季節,遇上連陰雨,成熟的麥子都泡在了雨里,她一個人風里來雨里去,硬是把三畝麥子從雨肚里撈了回來。

那個時候,她就盼望著,啥時候能和丈夫團聚,日日夜夜廝守在一起,那該多好呀!

終于有好消息來了,丈夫在井下工作了十五年,按照國家政策,給家屬辦理了農轉非。

冬梅三年前和丈夫來到玉女山煤礦。

剛來到煤礦時,冬梅著實高興了一陣子,結束了多年的兩地分居,兩人像新婚燕爾那樣快樂。工休日,丈夫帶著她爬山摘野果子,到水庫邊嬉戲、釣魚。他們還拿著傻瓜相機,讓別人幫忙拍合影照。依偎在丈夫懷里,她感覺是那樣幸福,兩個酒窩里漾滿了甜蜜的瓊漿。

后來,丈夫又在大食堂給她找了一份工作。雖說是臨時工,可每月除了管三頓飯,還發一百五十元的工資,在鄉下上哪找這份工作?多少個溫馨的夜晚,兩口子憧憬著,好好干上幾年,把兒子供養成大學生,再在礦上買套房,過上城里人的生活。

然而,幸福的日子還沒有過兩年,煤炭市場風云突變,徹底打亂了他們美好的計劃。

那天初冬的傍晚,冬梅正在案板上切菜。門開了,她扭頭一看,丈夫回來了。丈夫沒有像往常那樣回來先擁抱她一下,而是垂頭喪氣地坐在床邊,一聲不吭。

她驚訝地問:秋水,你咋啦?哪兒不舒服?

哪都不舒服。丈夫有氣無力地說。

那是咋啦?

丈夫告訴她,礦上發不出工資了。這月的工資應該在每月十五號發,可直到月底還發不成。礦上頭頭說,煤有的是,問題是賣不出去,賣出去的一部分錢又收不回來。前幾個月的工資都是從銀行貸款發的,現在國家緊縮銀根,所有貸款項目一律暫時凍結,礦上實在是一籌莫展了。聽說今天下午礦上已經開會研究,準備精簡人員。冬梅說,我哩娘哎,這可咋辦呀!

十一月底,礦上精簡人員工作開始了,冬梅作為臨時工,被第一批精簡下來了。冬梅哭得一塌糊涂,丈夫一邊用毛巾給她擦淚,一邊勸她:梅,有我呢,你怕啥!你好好在家歇著,我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還能養活不住一家人?

北邊的寒流撲過來了,大風刮得樹梢子嘩嘩地響,風走到哪里,哪里就變得硬邦邦的,溝里河里都結了冰。半夜,又下起了大雪。韓冬梅看到窗外有些晃眼,以為天亮了,揉眼的工夫卻聞見了濃重的雪氣,才知道下雪了。她對丈夫說下雪了。丈夫說知道。原來丈夫比她醒得還早。已經臨近年底了,礦上還是沒有發工資的跡象。過罷春節,又該交孩子的學費了,怎么辦呢?丈夫擦著一根火,點上煙。明滅的光線里,冬梅看見丈夫的眉頭皺成“川”字,聽到丈夫一聲接一聲地嘆息。

一天晚上,韓冬梅從外面回來,看見屋里坐著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韓冬梅認識,是玉女山鎮有名的煤老板錢二孩。

韓冬梅聽見錢二孩對丈夫說:梁師傅,你好好考慮考慮,給我回個話。說著就告辭走了。

掩上門,韓冬梅問,這人找你干啥?

丈夫猶豫了一下說,他想叫我到他礦上干。

韓冬梅說,你咋想起來上他那兒干呢?去年拴柱要不是上他那兒干還不會丟性命哩!

丈夫嘆口氣說:那是他運氣差。

咋,你想到他那兒干?

唉,礦上大半年沒有開工資了,我著急呀!他說了,一個月一千八塊,急用錢還可以隨時支取。

屋子里一陣沉默。停一會兒,韓冬梅抬起頭問,你不是沒答應他?

還沒有。

叫我說,你就好好在咱礦上干算了。礦上雖然眼下困難,那只是暫時的,形勢總有好的那一天。再說,你在礦上干十幾年,礦上也沒有虧待咱呀!咱家里五間大瓦房,買的自行車、縫紉機,孩子上學,一家人吃穿花費,不都是礦上給的。前年礦上又給咱辦理了農轉非,一家人都吃上了商品糧,礦上對咱的恩情啥時候也報答不完呀。如今,礦上遇到難處了,你拍屁股走人,咱良心上過不去呀!

見丈夫不說話,冬梅又說:你到那個礦上干,要是有了三長兩短,你叫我和孩子咋辦呀!

冬梅仿佛又看到拴柱那拍成肉餅似的血肉模糊的身子,她的眼圈紅了,用手帕揩起了淚水。

丈夫低下了頭,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一拍大腿說,不去了!

過罷年,礦上想了一個辦法,給職工發煤票,煤價八十元一噸,誰賣了就頂誰的工資。

動員會開過幾天了,也沒見有多少人行動。聚在一起時,大家都唉聲嘆氣說,現在煤到處堆積如山,上哪里去賣呀?有的人把煤票以每噸六十元,甚至五十元的價格賣給了二道販子。

丈夫也領了六十噸煤票,兩口子商量著怎么辦?是像其他人一樣賣給二道販子,還是自己賣?冬梅說:咱礦上的煤也不賴,咱老家在集上,我回去一趟看看。要是找到場地了,就拉回去一車試試。

三天后,冬梅坐著堂哥合兵的大貨車來了。當天下午,就裝了二十多噸煤,第二天就回到了三百公里外的老家榆樹鎮。

玉女山礦煤質好,價格適中,煤拉回家沒幾天就賣完了。冬梅信心大增,緊接著又拉了一車,不到十天又賣光了。

然而,拉第三車的時候,就沒那么順利了。一到家,就遇上了連陰雨天,雨一個勁兒下個不停。看著飄著煤油的煤沫被水白白沖走,冬梅著急上火,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

老歪叔給她出主意說,你去找找大圈,他開著輪窯廠,你給他說說,拉給他,就不用發愁了。

冬梅不是沒想過找大圈,高中時大圈曾瘋狂地追她。可冬梅就是看不中大圈的德行。一次,兩個女生在廁所解手,他從磚縫里偷窺,被老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大圈懷恨在心,半夜時分,竟然把老師家的窗玻璃砸了個粉碎。校長一怒之下,堅決開除了這個害群之馬。從此,冬梅和他徹底斷絕了關系。后來,冬梅嫁給了礦工梁秋水,兩人再也沒有聯系過。現在上門找他,還真有點難為情。可是,不找他,這一大車煤堆放在這里怎么辦呢?總不能就這樣在家熬下去呀!

思來想去,冬梅只好租了一輛三輪車,趕到了二十多里外的田樓輪窯廠。

大圈正翹著二郎腿,坐在辦公桌后邊一面悠閑地抽煙,一面觀賞者雨中的情景。他那十八孔輪窯在瀟瀟春雨中像蒸籠一樣散發著白色的霧氣。他在心里盤算著,這一窯磚出來,又能賺個四五萬塊。一想到這兒,心里就像貓娃舔一樣舒坦,他禁不住用手輕輕敲起了桌面。這個時候,一把紅傘出現在門口,傘下是一個模樣標致的女人。那女人問:黃廠長在屋嗎?

大圈站起來,定睛一看:呀,這不是老同學韓冬梅嗎!幾年沒見,冬梅還是那樣白,身材還是那樣圓潤而飽滿,眉眼還是那樣嫵媚動人。大圈忙迎上前去,激動得說話都有些顫抖了:哎呀,老同學,真……真沒想到你……你會到咱、咱這寒舍來!

冬梅說明了來意,并把帶來的樣品讓大圈看了一下。大圈略微躊躇了一下,前一陣子煤場剛進了七八車煤,貨源充足,可昔日的戀人找上門來,他不能不要,這是千載難逢的時機。第六感覺告訴他,重溫舊夢的機會來到了,一定要抓住,千萬要抓住!他和冬梅談好了價格,一百五拾元一噸,貨到付款。

冬梅沒想到事情會辦得這么順利!坐在返回的大篷車上,盡管老天依然陰沉著臉,盡管外面雨聲瀟瀟,但冬梅心里暢快極了。伴隨著雨點敲擊大篷車頂的嘭嘭聲,她唱起了《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第二天,冬梅找了一輛四輪拖拉機,跑了五六趟,等把煤全部拉完了,已是傍晚時分。兩人拉了一會家常,大圈又向冬梅問了一些煤礦和她的家庭情況。正說著,會計把錢送來了。大圈拆開一捆,從中抽出幾十張簡單數了數,遞給冬梅說:你數數。冬梅數了一遍,多了五張;又數了一遍,還是多五張。她抽出多出的票子,遞給大圈說:老同學,你數錯了,多了五百。

大圈忙用手擋住說:多五百就多五百唄。

那不行,咱說好的價格,多一分我也不要。冬梅說著,又遞給大圈。

大圈說:我的輪窯廠我當家,多給你三百五百算啥?再說,侄子上高中,正是花錢的時候,權當我給侄兒拿點學費吧。

看大圈一臉真摯和誠懇的樣子,冬梅只好收下,可總感到心里欠著人家啥兒。

這時,屋門口出現了一個體態臃腫的中年女人。那女人看屋里坐著一個漂亮而陌生的女人,剜了冬梅一眼,有些變了調的聲音問:你吃啥菜?

大圈臉上頓時顯出不悅來:我晚上不在家吃。

那你上……上哪吃?女人陪著小心問。

大圈揮揮手,不難煩地說:你沒看我正談生意嗎?

女人嘟嘟囔囔地走了。

又說了一會兒話,冬梅要走。大圈說:你走啥,老同學好不容易才見一次面,你不叫我表現表現呀?我已在杜康酒樓訂好了飯,咱這就去。

盛情難卻,冬梅只好坐上大圈的小轎車。一路上,大圈盡說一些老婆的種種不是和對老婆的厭惡。言外之意,與老婆生活在一起簡直就是受罪。說著話,就來到了榆樹鎮杜康酒樓,兩人進了包間,大圈很快點齊了酒菜。他倒了兩杯酒,要敬冬梅,冬梅說啥也不喝。大圈只好喊服務員拿了瓶紅酒。他一邊倒酒一邊說:紅酒沒啥度數,還美容養顏。他給冬梅倒了一大杯。兩人碰杯后又一邊吃喝一邊聊天。志得意滿的黃大圈向冬梅說起了他的發家史,言語間不時炫耀出他的家產和財富,并向冬梅透露出他雄心勃勃的計劃。他打算再投資建一座輪窯廠,目標是當全鎮的首富。末了,大圈感嘆說:冬梅呀,論說這些年我沒少掙錢,可就是娶了個老婆讓我不滿意呀!

大圈身子靠近冬梅,直勾勾地看著她說:老同學,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什么嗎?

冬梅問:是什么?

是沒把你娶到手!

冬梅臉刷地紅了。她說:我有什么好的?

你漂亮、賢惠、能干,還善解人意。比我家那熊女人強一千倍!大圈說著又靠近冬梅一些,用試探的口氣說:梅,你離開秋水跟著我行不行?

冬梅說:老同學你是不是喝醉了?

大圈說:沒醉。你跟了我,我不會讓你吃一點苦,受一點罪,讓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冬梅笑了:你的好意我領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輩子既然嫁給了秋水,是苦是甜我都會跟他一輩子!

大圈說:佩服!佩服!來,再碰一杯!

冬梅本以為紅酒沒啥度數,誰知道幾杯酒下去,她的頭暈乎乎的,臉一片酡紅。她趕緊用雙手托住了頭。

大圈抱起冬梅就要往沙發上拖。

冬梅睜開眼,看見大圈嘴臉已讒得不成樣子,她的酒醒了大半,她從提包里拿出大圈之前多給的五百元錢,“啪”地摔在他面前,然后揚長而去。

七月中旬,礦上召開職工大會,說為了擴大煤炭銷路,決定在淮河岸邊的劉灣碼頭建一個煤炭中轉站,動員每個職工集資八千元。丈夫和她商量時,冬梅沒有絲毫的猶豫,就說咱也拿八千元。

丈夫猶豫說:這下孩子上大學的學費就不夠了。

冬梅說:沒事,我到矸石山撿煤核去!

丈夫一把把她抱在懷里,哽咽著說,集資是自愿,這錢留作孩子的學費吧,我不讓你去撿煤核了。

倆人緊緊摟抱在一起,冬梅的淚水流了出來,她說:煤礦是咱的根,是咱的家呀。煤礦要是不行了,甭說撿煤核,喝水也找不著地方呀!

韓冬梅來到了矸石山。兒子開學的日子愈來愈近了,冬梅加班加點地干。天麻麻亮,她第一個趕到這里;天黑透,最后一個離開。每天晚飯后,別人休息了,她又來到矸石山,打著礦燈撿一陣子。這個時候撿煤核的人少,只撿小半夜就比一天撿的還要多。

站在煤堆旁等候母親的鵬飛遲遲不見母親上來,有些著急了。他忐忑不安地走到河岸邊,喊道:媽——,媽——,沒有回應。一種不祥的預感倏地升上心頭,他跳進蘆葦叢,跌跌絆絆地沖到水邊,他看到了倒在水邊的母親。

媽,媽他搖晃著母親,沒有應聲。他哭喊著,抱起瘦弱的母親,吃力地爬上岸。撿煤核的女人們跑過來,眾人七手八腳把梅嫂抬到架子車上。鵬飛拉起架子車,蓮香、玉萍在兩邊扶著,三人一路飛奔,把梅嫂送到了礦醫院,抬進急診室,梅嫂醒來了。

梅嫂睜開眼,左右看了看,驚詫地說:我,我咋在這兒?

媽……兒子叫了一聲,淚水洶涌而下。

梅嫂,你嚇死俺了!玉萍還沒說完,蓮香搶著說:你四腳拉叉,往那一躺一聲也不吭,俺幾個慌著把你拉來了。

醫生摸摸病人的脈搏,又用聽診器聽了聽,放下說:你這屬于低血糖,勞累過度,輸幾瓶水就好了。

得多少錢?梅嫂坐起來問。

大概百十塊吧。

我不輸,我沒事。她說著,就要下床。

醫生說:你是要錢還是要命,身體垮了咋還去掙錢?

媽,輸兩瓶水吧,輸點水就好了。鵬飛擦了擦眼淚勸道。

梅嫂嘆了口氣,極不情愿地躺了下去。

媽,你等著,我回家拿錢去。鵬飛說著,跨出急診室,向家中奔去。

鵬飛取出錢,剛下樓,就看見穿著一身工作衣、滿臉煤塵的父親從井口方向跑來。看見兒子,他焦急地問:你媽咋啦?

醫生說低血糖,得輸水。

父子倆大步流星往醫院走去。走進急診室,里面空無一人。

哎,人呢?兩人四處尋找。一個護士說:她說出去買點東西,誰知出去這么長時間還不見上來。

父子兩在醫院內外尋找個遍,哪還有冬梅的身影?

是不是又去矸石山了?鵬飛說。

父親想了想說:走,去看看。父子倆沿著通往矸石山的礦車道急急走去。

一輛礦車蝸牛似地爬上矸石山頂,一個鷂子翻身,哐當一聲,矸石煤沫飛沙走石般傾瀉而下,一路蕩起騰騰黑霧。

黑霧剛剛散去,一群黑黑的女人又蜂涌似地向山頂爬去。父子倆仔細辨認著,突然鵬飛一指:爸,前面那個不就是俺媽嗎?

高高的矸石山上,一個戴紅紗巾的女人背著蛇皮袋子,躬著腰,踩著崎嶇而險峻的山路,艱難而又執著地一步步向上攀登……

李慶偉:河南沈丘人,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已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陽光》《牡丹》等刊物發表小說70多萬字,作品先后獲第二屆老舍散文獎,全國職工文學大賽一等獎,新世紀報告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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