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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天國,你依然在飛翔

2017-09-05 06:13:05楊楊
陽光 2017年9期

楊楊

十二歲,花季少女;十二歲,金釵之年;十二歲,含苞欲放;十二歲,童真爛漫;十二歲,夢幻無憂。然而,她過早地告別了歲月的恩賜,猶如璀璨的星光,永恒而美麗。

——作者手記

“正是花樣年華,你卻悄然離去。你捐出了自己,如同花朵從枝頭散落,留得滿地清香,命運卻如此殘酷。你像天使一樣飛翔。你來過,不曾離開。你用平凡的生命最后的閃光,把人間照亮!”

這是2012年“感動中國”十大人物組委會授予她的頒獎詞。

她的名字叫何玥,如同她的生命一樣,晶瑩得像一顆星,純潔得像一汪水,稚嫩得像一株草,艷麗得像一束花!

她是一名來自廣西壯族自治區桂林市金寶鄉的小女孩;一名陽朔西部山區希望學校的留守兒童;一名偏遠村落的優秀學子;一名乖巧懂事的農家女。

2012年4月的一天,何玥忽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頭暈惡心,渾身時而高燒時而寒冷時而抽搐。高燒時,火烤似的灼熱;寒冷時,冰窖樣的悚然;抽搐時,中風般的麻木。更多的時候,伴著陣陣的嘔吐和心悸,一張圓圓的小臉頓時白煞煞的嚇人。隨后,便昏了過去,手里還握著一支鉛筆,捏著一塊兒橡皮,或拿著一本書……

那時,父母正在廣東汕頭打工,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得知女兒的情況后,以為感冒了,高燒了,打擺子,吃點兒藥,輸些液,自然也就好轉了。不承想,女兒持續的難受,讓父母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了。便找到了工地上的老總,急急地請了假,就匆匆的離開了。

三小時過去了,五小時過去了,八小時過去了……

從汕頭到桂林,大約十五個小時的行程,就像經歷著漫長的世紀,那么遙遠,那么的煎熬。列車趕到桂林時,已經是凌晨三點多鐘了,黑魆魆的天空飄著濛濛細雨,陰沉得有些凄冷。

“玥兒不知好些嗎?”一路上,母親不住地喃喃著,淚水和著淅瀝的雨水在臉上流淌著。

一陣夜風伴著飄零的雨絲,就像扇葉似的掃過又蕩去,仿佛傳來了女兒稚嫩的聲音:“爸爸……媽媽……玥兒好想你們哪……”

終于盼到了天亮,依然是那樣的陰冷。江南的初春,感受不到一絲絲盎然的氣息或勃勃的生機,更多的是滯澀和潮濕。

為了早一點兒趕回家,急切的父母坐上了趕往陽朔的長途大巴。

大約四個小時的行程,終于到達了城區,隨著熙攘的人流,何玥的父母急急忙忙地下了大巴。

何玥的父母踏著泥濘,奔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不住地抹著滿臉的雨水和淚水,終于趕回了家里。

“媽媽……爸爸……”看著渾身透濕的父母,病床上的女兒禁不住滿心歡喜,卻又是淚如雨下了。那時,年邁的奶奶正守候在玥兒的身邊,渾濁的眼里汪滿了淚水,不住地囁嚅著:這可怎辦呀?天哪,天哪!

“玥兒……”陡然間,父母的心像被擊碎似的,將女兒一下擁在了懷里,顧不得渾身的透濕,忽然哽咽了。

輕輕地,摸著女兒的前額,拉著那小手,看著那瘦弱的身軀以及深陷的眼窩,父母的眼淚和著女兒的哽咽流淌著……

“媽媽、爸爸……嗚嗚……”說著,玥兒泣不成聲了,緊緊地摟抱著父母。“玥兒好想媽媽和爸爸啊……”

“不哭哩,不哭哩……”父母心疼地勸慰著女兒,摸著那滾燙的額頭,不住地拭著淚水。

“我看,這就去醫院吧,事不遲疑呢。”說著,父親便收拾起了行囊,甚至來不及換下濕漉漉的衣裳,披一張雨布,將女兒背在了身上。母親舉了雨傘,罩著女兒。蹚著嘩嘩的雨水,一家人急急地走出了村口,沿著蜿蜒的羊腸小道,在泥濘中艱難地前行著,趕往了三十里外的縣城……

終于,玥兒被送往了醫院,經過檢查確診,患有小腦膠質瘤,正在極度地壓迫著腦神經,而且嚴重導致并發癥。諸如,高燒、惡心、抽搐、頭暈、目眩、心悸,甚至大小便失禁等等,病情正在一天天惡化著。唯一的選擇就是手術!

頓時,何玥的父母蒙了。傻了。

為了女兒的健康和成長,為了生命的鮮活和燦爛,為了明天的美好和向往,父母陪伴著懂事的女兒,終于,勇敢地接受了手術。

“爸爸、媽媽,放心吧,玥兒會堅持的。”臨近手術的那一刻,病床上的女兒用那甜美的微笑安撫著爸爸和媽媽,不時地伸出兩根手指,做著“V”字形的動作,輕輕地揮動著。

父母只是傻傻的,呆呆的。許久,向女兒揮了揮手臂,竟然是那樣的沉重而遲緩。一時間,卻不知怎么安慰女兒了,只是木然地注視著。注視著女兒被醫護人員推進了手術室。

一小時,兩小時……

手術進行著。

何玥的父母時而坐下,時而站立,時而又在徘徊,說不出的緊張。怔怔地守候在手術室的門前,全身心地期待著,也在虔誠地祈禱著……

終于,手術室的那扇門被推開了。

看著病床上躺著的女兒,父母懸著的心幾乎迸出嗓子眼兒了。

“醫生,醫生,孩子怎么樣了?怎么樣啊!”

“問題不大,腫瘤已被切除了。”

何玥的父母長長地舒一口氣,雙手緊捂在胸前,回到了女兒的病房。

然而,切除的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只有等待鑒定結果了。這是一個最為急切的過程,令人萬分的焦慮。

手術后的第三天,躺在病床上的何玥看著守候在身邊的父母,喃喃著:“我想回校上課哩……”

“這……這怎么可以呀……”父母吃驚地看著女兒,看著那蠟黃的小臉,簡直不敢想像手術后的場景。

當時,女兒靜靜地躺在手術臺上,一張小臉幾乎沒有了血色。輸液架上掛滿了大小不一的瓶子,一條條細長的塑料管子連著手臂,甚至是鼻孔。

“玥兒、玥兒……”父母小聲地呼喚著。玥兒只是一動不動,就像睡著了一樣……

那一刻,嘀嗒嘀嗒的液體和著父母嘀嗒嘀嗒的淚水,就像屋檐下的雨滴墜落。

此刻,女兒忽然提出要回學校,這怎么可能啊!

“馬上就要畢業考試了,我想參加呢……”玥兒依舊喃喃著。

“下學期再考吧,剛做了手術,還是不想這些吧。”父母關切地說著,“只要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哩。”

然而,父母拗不過女兒,不到一周的時間,征得醫生同意后,執意回到了學校。

那時,老師和同學們好奇地注視著何玥,看著她日漸消瘦的模樣,還有頭上戴著一頂鮮艷的帽子,關切地詢問著:“這是怎么了?”

“手術了。”“真的嗎?”“嗯。”玥兒小聲地應著。同學們越加驚愕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半張著,忽然間,像想起什么似的問一句:“疼不?”

“不礙事哩。”何玥說著,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過一樣。“謝謝老師和同學們的關心哩。”

之后,便將耽誤的功課在班主任的布置下,認真地做了起來……

“一定要注意休息啊!”看著如此懂事而又勤奮的學生,老師說不出的心疼,再三叮嚀著。放學的時候,老師總要攜了她的小手,送往回家的路上。那時,她好感動,不住地打量著老師,說:不麻煩老師哩,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那怎么可以呀,你剛做了手術,老師放心不下。”

“謝謝老師哩!”她的小手和老師緊緊地牽在了一起,一路交談著,就像大人似的,不時地仰著小臉,打量著老師,說不出的親切,內心被深深地感動著。馬上就要畢業了,那種依依不舍的心情讓何玥有些感動和感慨。之后,便有好多的問題和老師探討著,最讓老師吃驚的是,當她讀了《永生的眼睛》后,感到課文中琳達的母親是那樣的可親可敬,又是那樣的慈仁而偉大。臨終時,居然捐獻了眼角膜,為的是使別人重見光明。這是何等的胸懷與博愛。為此,何玥多少次偷偷地落淚,甚至徹夜難眠……

“老師,琳達的母親好讓人感動哩。”

“在這個世界上,善良是最美的,唯有善良,才能凈化心靈的世界。”

“我也要做這樣善良的人呢!”

“那好呀!”輕輕地,老師蹲下了身子,動情地捧著她的小臉,久久地注視著。

她的兩眼急閃著,使勁地點點頭。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夠如此透徹地解讀一篇課文,能夠被文中的情節深深地感染著,這是老師沒有想到的。

那一刻,老師深情地打量著自己的學生,有多少話要說,只是心頭一梗,便將何玥緊緊地擁在了懷中……

都說,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

此刻,何玥正在編織著自己的夢想。

每每看著掛滿墻壁的獎狀,純真的何玥總在靜靜地思考著。她深知,每一塊獎狀承載的都是榮譽,都是夢想,都是寄托!

何玥甚至幻想過,也在憧憬著,渴望將來成為一名畫家,用手中的彩筆畫出繽紛的世界……就像傳說中的神筆馬良那樣,讓每一幅作品變得靈動歡暢,實現著自己的夢想,那樣,爸爸和媽媽就不用外出打工了,一家人溫馨和睦地生活在一起,那該多么幸福而美好啊!

輕輕地,她用小手撫摸著每一塊獎狀,久久地端看著,眼里禁不住含滿了淚花。竟然哼唱起了那首久遠的《童年》: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操場邊的秋千上,只有那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拼命唧唧喳喳寫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

她給遠在汕頭打工的父母寫了一封又一封的書信,卻不知如何郵寄出去。后來就問老師,老師很認真地告訴她,等郵遞員叔叔來了,買上信封和郵票,寫上爸爸或媽媽的姓名,還有打工的地址,就能收到了。

“哦。”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感激地注視著老師。心說,老師啥都知道,怪不得是老師呢。

可是,她不知道爸爸和媽媽的詳細地址,只知道在汕頭打工呢。汕頭在哪里?她不知道,好像是在廣東。廣東在哪里?她曾看過地圖,在祖國的最南端。到底有多遠?她說不清。

于是,就將那寫好的信件一封封夾在筆記本里,珍藏著,和著那日思夜盼的期待與祝福,一遍又一遍地翻閱著“……媽媽……爸爸,你們什么時候回來呀,女兒好想好想你們哪……”

玥兒漸漸地睡著了,分明見到了爸爸和媽媽,好像在云霧里,又好像在高山上。很遙遠的那種。轉眼間,張開手臂,竟然飛走了。“媽媽——爸爸——”玥兒大聲地呼喚著,一下就醒來了,原來是一個夢。頓時,玥兒的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想哭,卻又不知哭給誰聽,說不出的憋屈和難過。那時,玥兒住在姑姑家,姑姑也在外出打工,很少回來的,只好跟著年邁的奶奶在一起。奶奶就跟玥兒說:奶奶老了,沒精力管你了。說著,奶奶佝僂著腰身,蹣跚著,坐在屋檐下,喘喘地,嗓子里好像卡著什么東西,呼嚕著,不時地咳嗽起來,已經是多年的老毛病了,總是哮喘。吃藥也不管用。后來,奶奶藥也吃不得了,腸胃受不了,消化功能紊亂了。奶奶很少走出自家的小院落。好多日子里,一邊曬太陽,一邊摸索著,覷著老花眼,依舊努力地做起了針線活兒。那時,奶奶的身邊臥著一只小貓咪,還有一只蘆花雞,正在悠閑地啄食著……

后來的日子里,爸爸和媽媽果真回來了。

那是一個中秋節,玥兒第一次吃上了父母從城里買回的月餅和蘋果。玥兒跟爸爸和媽媽說,要把月餅和蘋果拿給同學和老師們一塊兒分享。看著如此乖巧的女兒,爸爸和媽媽打心眼里歡喜。

那時候,玥兒就把月餅和蘋果小心地切開來,放在盤子里,端給爸爸和媽媽,還有奶奶一塊兒品嘗。奶奶只說,老嘍,再也咬不動了。奶奶的牙齒幾乎掉完了,唯有癟癟的嘴巴不住地囁嚅著。奶奶的耳朵也背了,很多話似乎聽不到了,總是自言自語,好像講述著曾經的故事。玥兒就輕輕地拍著小手,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謠:八月十五打月餅呀,月餅甜呀圓又大……

那一刻,看著玥兒甜美的樣子,爸爸和媽媽,還有奶奶,一家人寬慰地笑了,笑的滿眼是淚花,滿心是歡暢。

“這一次,我不想讓媽媽和爸爸再離開了,我想和媽媽爸爸在一起呢。”

“爸爸和媽媽也舍不得丟下玥兒呀。這一次,就接玥兒到汕頭去念書了。”

“噢……噢……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玥兒跳起來了,不時地歡呼著,鼓著掌。轉瞬間,卻又怔怔地瞅著父母,好像從夢中醒來似的,“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這次,爸爸和媽媽,還有我們的玥兒,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那奶奶咋辦呀?”倏忽間,玥兒落淚了。

“奶奶可以自己生活呢,只要咱家的玥兒好。”這一次,奶奶好像聽得很真切,不住地囁嚅著,忽然間,老淚縱橫了。

輕輕地,玥兒給奶奶拭著淚。“那我還是留下吧,繼續陪著奶奶。”

“真是個乖娃子哩。你走你的,奶奶都快黃土埋身的人了,有啥留戀的。奶奶一個人好說呢。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多不容易哪。”

玥兒忽然哽咽了,偎依在奶奶的懷里,再也不愿離開了。爸爸媽媽也落淚了。

許久,玥兒想起什么似的,找出了寫給爸爸和媽媽的每一封。靜靜地,給爸爸和媽媽讀著……

爸爸、媽媽:

你們在哪里呀?玥兒好想見到你們哪!每到下課時,玥兒好孤單。特別是晚上,月亮升起的時候,陪著年邁的奶奶,望著那繁星點點,看著那浩渺的夜空,心里說不出的難過……

聽著女兒的信,父母的雙眼再次濕潤了。輕輕地,將女兒摟在了懷中。

直到這時,父母才真切地意識到,女兒是多么的孤單,又是多么祈盼著父母,期待著一家人的團圓。

隨后的日子里,玥兒來到了汕頭市龍湖區,就讀于一所希望小學。環境變了,教室變了,同學也變了,就連上課的鈴聲也變了。

嘀鈴鈴……

雖然有些刺耳,也可能是悅耳,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論是哪一種鈴聲,遠比鄉村的小學胡亂地吹兩聲口哨或敲打半塊犁鏵,高雅了許多。一切是那樣的陌生而新鮮。

玥兒第一次跟著爸爸和媽媽離開了老家,出了遠門,坐上了汽車,乘上了火車,甚至登上了輪船,好新鮮也好神奇。特別是火車,竟然那么長,一節又一節地連接著,輾著錚亮的道軌,轟鳴著,發出了“咣當——咣當當——哐當”的節奏,那么的平穩,那么的急促。夢幻似的,令人遐想無際了。

那時候,玥兒就想火車這么長,這么重,到底是什么力量帶動著,為什么跑得這么快呀?始終離不開道軌。一旦離開了,會不會一下就把地面蹭出一道深深的溝,再也走不動了。火車是怎么放置在道軌上的呢?如果能像汽車那樣,在公路上自由地行駛,或者像飛機一樣騰空而起,巨龍似的,那該多好啊!玥兒總是這么奇思妙想著。玥兒就坐在車窗邊,看著車廂里的人流,有老的,有少的,也有年輕的,有穿著時尚的阿姨,也有戴著墨鏡的帥哥;有鄉下簡樸的婦女,也有紳士作派的先生;有高大肥胖的猛士,也有弱不禁風的殘者……有的在玩牌,有的在睡覺,更有的在吃飯、喝酒、聊天、玩手機、摸平板……

看著這一切,玥兒覺得很新鮮。更多的時候,看著窗外的景色,看著那一排排的高樓,一層層的梯田,一座座的高山,一道道的橋梁,一條條的河流,甚至是一望無垠的原野,隨著火車的馳騁,消失著,隱現著,時而穿入昏暗的隧道,時而越過懸空的大橋,時而奔向遼闊的田野,時而停靠熙攘的車站……

感覺總是那樣的奇妙。

她來到了陌生的城市,也來到了陌生的學校。

“你們老家是哪兒呀?”“和興榨村的。”“和興榨村在哪兒呀?”“金寶鄉呢。”“金寶鄉在哪兒呀?”“陽朔縣呢。”“陽朔縣在哪兒呀?”“桂林呢。”“噢,桂林哪?”于是,同學們圍著墻上掛著的地圖找呀找。都說桂林山水甲天下呢。

頓時,同學們好羨慕,也好神往。

“我家在農村哩。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爸爸和媽媽在汕頭打工呢。”

“噢。”同學們若有所悟地看著她。

班里也有幾個隨著父母打工入學的孩子,盡管來自全國各地,但同在一所學校,一塊兒交流著,說著普通話,總是那樣的溫暖和親切,甚至伸出一雙雙小手,緊緊地拉著、握著。頓時,陣陣暖流透遍了孩子們的身心,眼神里充滿了祈盼和喜悅。

每到放學后,何玥便趕往爸爸和媽媽就近的工地,回到那簡陋的小木屋。屋子小得幾乎只能放下一張床。衣物或鍋碗瓢盆只能堆放在床下或地上一臺舊貨市場買來的黑白電視機,只能搜索到一兩個頻道,一旦遇上陰雨天,父親就找來了塑料布,七大八小地蓋在了屋頂上。然后,用磚頭或木板壓著,生怕被颶風掀了去。

那天,又在下雨了,父親趴在屋頂上,壓著那一塊塊雨布。“嘩嘩”的雨水無情地敲擊著小木屋,仿佛要將木屋掀翻似的。

就在這時,父親的腳下一滑,從屋頂上滾了下來,腰部扭傷了,動彈不得。當時,母親回了老家,看望玥兒病重的姥姥了。

當玥兒聽到父親的呻吟聲時,趕忙沖出了屋子。

“爸爸……怎么了爸爸?”看著父親痛苦的樣子,一時間,玥兒不知所措了,急得幾乎哭出了聲。

“不礙事哩,爸爸的腰……好像扭了一下……”父親緊咬著牙關,不時地用手撫摸著腰部。

玥兒小心地挪動著濕漉漉的父親,硬是連攙帶背弄進了屋子里,臥倒在木床上。然后,玥兒為父親換下了透濕的衣服。

“爸爸,我給你買藥去吧!”

父親痛苦地呻吟了一下,點點頭。

玥兒便沖出屋子,冒著雨,一溜小跑趕往了二里外的一處藥店。

藥店的服務員看著玥兒渾身透濕的樣子,以及沾滿泥水的褲腿和鞋子,吃了一驚。

“阿……姨……我……爸爸從屋頂上摔下來了,腰疼……好像扭傷了,買什么藥呀?”玥兒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雨水順著褲腳和鞋子不停地流淌著,將地面洇濕了一大片。

阿姨趕忙從貨架上找出了治療跌打損傷的藥物。

直到這時,玥兒才發現,竟然忘記帶錢了。于是,轉身沖出了藥店,消失在雨中……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她又趕來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抹一把頭發和臉上的雨水,只說:剛才忘記帶錢了……

阿姨的眼角濕潤了,趕忙找來了毛巾,為她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和小臉。“咋不帶雨傘呀?”

“顧不上呢,風雨太大了,帶了也會吹跑的。”她感激地看著阿姨,氣喘噓噓地說,“謝謝阿姨!”

依舊是一溜小跑,“啪唧”一下,玥兒摔倒了,摔出了好遠,手里攥著的塑料袋也摔出去了。袋里裝著藥,玥兒趕忙爬起來,撿了那藥物袋,緊緊地攥在手里,繼續小跑著,不在乎迎面吹來的風雨,也不在乎腳下的泥濘。跑著跑著,忽然跑不動了,揪心的疼,這才知道,膝蓋碰破了。

玥兒為爸爸買回了鎮痛的藥膏,用溫開水為爸爸小心地敷著腰部,將藥膏小心地貼上。然后,又讓爸爸吃了散瘀止痛的藥。

看著懂事的女兒,一陣酸楚涌上爸爸的心頭。

風雨幾乎摧毀了周圍的一切。沖垮了簡易的道路和橋梁,樹木幾乎全都倒下了。學校停課了,爸爸的工地也停工了。

大自然的殘暴是這樣的令人恐慌而無奈。

雨過天晴,道路依然泥濘著。低洼處,水溝里,漂動的水草和雜物,隨著車輪飛速的碾過,便有泥污溢開來,漫濺著,甚至可以看到蹦跳的青蛙,正在驚悸地睜著一雙鼓鼓的大眼,窺視著什么,忽然抗議似的“呱呱”地叫了起來……

“爸爸,我去工地給你請假吧!”玥兒說。

“過兩天就沒事兒了,爸爸還可以繼續干活兒的。”爸爸痛苦地咬咬牙,“你去請假,誰也不認得,爸爸不放心哪。”

“我給爸爸寫個請假條吧。”玥兒靈機一動,說著,就寫了起來。然后,念給爸爸聽。

“玥兒,爸爸只能靠你了。”

“放心吧,爸爸,我會把一切辦好的。”

說著,玥兒便忙著為爸爸做好了飯,其實就是煮一袋方便面。然后,端給爸爸,一口一口地喂著。爸爸腰疼得坐不起來了,只能仰著,躺在被卷上,手臂努力地支撐著身子,只能轉著脖子,偏著臉吃飯。

腰扭成了這樣,爸爸有些擔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就徹底垮了,但又不能說給女兒,生怕影響了孩子的學習。再大的苦痛都要扛著,必須堅強!

玥兒便拿了請假條,走出了家門,踏著泥濘,一溜小跑著,趕往了工地。

爸爸的工地原來是一處磚瓦廠。

“叔叔,領導的辦公室在哪兒呀?”玥兒小心地問著工地上干活兒的人們。

叔叔不解地看著玥兒,看著那泥濕的鞋子,還有那焦急的樣子,忽然問一句:找領導干嘛呀?

“我要給爸爸請假呢。”

“噢,你爸爸是誰呀?干嘛去了?”

于是,玥兒將爸爸受傷的事兒說給了叔叔。叔叔就給她指了指辦公室。

“謝謝叔叔哩!”說著,玥兒就向不遠處的辦公室走去。

叔叔似乎想起什么,急急地追上去,領著她。這時,就見一條拴著的狼狗猙獰地沖著她和叔叔汪汪地叫。叔叔喝叱了幾聲,狼狗便不再叫了。她和叔叔到到了后勤處,找到辦公室。她把請假條遞給了一位胖叔叔。胖叔叔看了看,然后,就給司機撥了電話,跟她說:“咱們一塊兒去看你爸爸好嗎?”

于是,隨著胖叔叔坐上了車,回到了簡陋的小木屋。

爸爸看到胖叔叔,很是意外,掙扎著要坐起來。

“王總,您怎么來了?”

“你受傷了,我能不來看看嘛。”說著,胖叔叔執意扶著爸爸,要去醫院。

“不礙事哩,過兩天就可以干活兒了。”

“都成這樣了,還扛著哪。”

爸爸到底隨著胖叔叔來到了醫院。醫生看過后,驚嘆著:“這樣的陣痛,一般人是扛不住的。”說著,便將爸爸小心地扶在病床上,然后在腰上、背上輕輕地按壓著。爸爸疼得咬了牙。接著,又用酒精棉擦拭著,揉呀揉的,不時地拉扯著雙腿,就聽骨骼發出了清脆的咯咯聲。爸爸不由得呻吟著,牙齒幾乎咬碎似的,甚至發出了“嗷嗷”的叫聲,額頭上便有豆大的汗珠滾落著。玥兒怔怔地瞅著,嚇傻了。

“爸爸……爸爸……”玥兒給爸爸拭著額上的汗滴。

“再晚兩天,扭傷的腰部就會長住的。那樣就麻煩了,做手術也很困難。好在趕來的及時……”

看著醫生,看著王總,再看看懂事的女兒,爸爸不知該說什么了。眼里噙滿了淚花……

“先休息一段時間再考慮上班吧!”王總關切地說著。“這個月,工資照發。好好養傷。”

接下來的日子里,每天下課后,玥兒便守候在爸爸的身邊,甚至伏在那“吱吱呀呀”的木床前,做起了作業。爸爸看著,說不出的欣喜。當然,做家務,洗衣、做飯、掃地等等,更是成了玥兒必備的“課程”。

爸爸在一旁指導著,腰疼雖然漸漸的好轉了,但走路還很吃力,動作明顯的,慢了好多。玥兒不時地問著爸爸,還疼嗎?爸爸就滿懷信心地說,沒事了。然后,便踮踮腳,試圖伸一下腰,不住地夸獎著女兒:“這次不是玥兒,爸爸可就遭罪了。”

“只要爸爸平安,就是玥兒最大的快樂呢!”玥兒看著爸爸,忽然間,好像長大了,懂事了。

這期間,每當放學后,玥兒便急切地趕回家,總要把做好的作業拿給爸爸看。爸爸看著,好多時候看不太懂,只是看著老師批改后的評語或對勾,然后說:不錯呢,爸爸相信玥兒是最棒的!

玥兒又在忙著做家務了。爸爸說:家務活兒就讓爸爸來做吧。玥兒說:爸爸的腰疼還沒好呢,還是玥兒來做吧!爸爸說:玥兒真的長大了。

玥兒總是早早地趕往學校,把教室打掃得干干凈凈,桌椅擺得整整齊齊。同學們夸贊著:“天天都值日哪!”玥兒就說:“力所能及呢。不就是掃掃地嘛,又不是多累的活兒。正好活動活動身體呢。有個好環境,大家上課的時候,心情也舒暢。”

就有男生故意玩笑著:不會是想做我們的班長吧!嘻嘻……

后來,玥兒果真就做班長了。玥兒好勤奮。更多的活兒依然自己去完成。班里的組長就半開玩笑地說:就讓我們也優秀一次吧……

同學們聽了,全都“咯咯”地笑著。隨后,果真搶著一起干活兒了。

一次又一次的模擬或考試,玥兒分數總是名列前茅,甚至第一。看著如此優異的成績,老師說不出的欣喜,每次評語都要寫上“何玥同學,不僅學習認真,成績優異,而且助人為樂,尊師愛校,積極勞動,品學皆優。”

隨后的日子里,媽媽從老家回來了,爸爸的腰疼也恢復健康了。看著懂事的女兒,爸爸和媽媽好歡喜,不時地將女兒擁入懷中,爸爸甚至用硬硬的胡茬蹭著玥兒的小臉,不住地說著:這段時間,多虧咱家的玥兒照顧呢。

此刻,看著女兒柔弱的身影,看著那做好的飯菜,爸爸和媽媽相視而笑,卻又潸然淚下了……

災難是如此的無情。

看著玥兒手術后的化驗單以及醫生那凝重的神色與表情,何玥的父母意識到了什么。他們擔心地詢問著:“難道,是惡性的?”醫生點點頭。

天哪!

何玥的父母眼前一黑,幾乎昏厥了。盡管他們有過最壞的打算。然而,面對現實,終究還是不敢相信,更不愿接受。

“這……這怎么可能啊……”

許久,父母悲戚著,仿佛從噩夢中驚醒。頓時,淚如雨下。

這對于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實在是太殘酷了!

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河流,再也無法控制了。

父母回到了家里,看著童真的女兒,看著那日漸消瘦的臉龐,夫妻倆不約而同地將女兒擁入了懷中。

“媽媽,爸爸,你們……是不是為我吵架了?”玥兒注視著父母,看著父母眼角間的淚痕,小心地問過。

“怎么會呢。”媽媽趕忙拭一把眼角上的淚痕,只說,“玥兒的手術做好了,媽媽和爸爸瞅著,心里高興呢。”

“那為什么還要落淚呀?”

“噢,人在高興的時候,就會落淚呢。”爸爸趕忙補充著。

“哦,喜悅的淚水!我要寫一篇這樣的筆記。”

“那好呀。”爸爸鼓勵著,輕輕地吻了吻女兒的前額。

“我這就寫給爸爸和媽媽。” 玥兒說著,便從書包里取出了紙筆,然后,伏倒在床上,輕輕地咬一下筆頭,很快寫了起來。

父母生怕打擾了女兒的思路,小心翼翼地忙碌著。母親將那化驗單收藏到了柜子底,生怕女兒看到。父母總是擔心女兒問起化驗的結果。事實上,玥兒早把這一切忘了,或者說,根本就沒在意,只不過是一場手術而已,做過了,就會痊愈的。

然而,病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

很多時候,何玥總是感到陣陣的暈眩,好像進入了夢境似的,渾身疲倦著,伴隨著頭暈腦脹,視線也在模糊著。何玥沒有過多的去想,只是覺得自己沒有休息好。之后,一遍又一遍地做著眼保健操,不愿把這一切說出來,生怕父母為自己擔心。每當作業完成后,都要預習課本,甚至認真地做起了學習筆記,那份投入與忘我,使她忘卻了暫時的不適與難受,忘卻了酷暑盛夏的煩悶與炎熱,甚至忘卻了窗外喧囂與轟鳴……

此刻,父母讀著女兒寫下的筆記或作文,兩眼禁不住潮潮的。

“手術后,我只能躺在病床上,看著媽媽爸爸整天失神而又恓惶地守候在身邊,看著那一張張憔悴的容顏,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心疼和難過。看著我一天天的好起來,媽媽和爸爸眼里噙滿了喜悅的淚水。驀然間,我懂得了什么是父愛如山,母愛似海……”

讀著女兒寫下的筆記,看著那清秀的字跡,還有那真切的敘述,父母的心就像被揉碎似的,不敢想象女兒即將承受的痛苦和折磨,依然在默默中祈禱著奇跡的出現。

父母總是憂心忡忡。爸爸避開玥兒,對媽媽說:你就在家安心照顧玥兒吧,我要去繼續打工了。掙了錢,好給玥兒看病哪。

母親只是淚潸潸地點點頭。

父親臨走的那天,注視著女兒,有多少話要說啊,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唯一的方式就是摸著女兒的小辮梢,一直摸著。然后,輕輕地為女兒將一只發卡莊重地戴在了鬢角,仔細地端詳著,好像永遠看不夠。

“爸爸……”玥兒囁嚅著,眼里蓄滿了淚水。

“不哭哩,這次,媽媽在家陪著你。爸爸不在的時候,多聽媽媽的話。”

“嗯。”玥兒懂事地點點頭。

“等爸爸打工回來了,再給玥兒買一個更好看的發卡。那種帶有蝴蝶結的。”

“真的嗎?”頓時,玥兒的眼睛一亮。

“那還有假嗎?”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拉鉤。”玥兒這么說著,小手指就和爸爸緊緊地拉在了一起。嘴里不住地念著:“拉鉤許愿,一百年不變。”

“哈哈……不變……”爸爸笑了,媽媽也笑了,只笑得眼里汪滿了淚水。

玥兒卻沒有笑。眼神里,充滿著期待。

看著爸爸走出了家門,走向了村邊的小路。望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玥兒的視線一點點地模糊了……

忽然間,玥兒想起什么似的,一路小跑著,硬是追上了爸爸。“爸爸,我不讓爸爸離開呢……”玥兒一頭撲在了爸爸的懷里,禁不住哽咽了。

“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一時間,爸爸不知怎么安慰女兒了,緊咬著嘴唇,兩眼一熱,便有淚水涌了出來。

天空依舊陰沉著,好多天了,沒有下過一滴雨,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周圍靜靜的,聽不到蟬兒的鳴叫,也看不到小鳥的飛掠,空氣好像停止了流動,說不出的滯澀和郁悶。

玥兒怎么也不會想到,病情正在一天天地惡化著。

時間一天天地度過,玥兒的身體每況愈下了。多少次,總是從噩夢中驚醒,卻又失憶般地睡去。看著女兒這樣情況,母親異常的難過,小心地問過女兒,哪兒不舒服呀,哪兒難受呢……

女兒只是倔強地搖搖頭,甚至故作微笑地說:沒事兒哩。然后,便又翻閱著課本。

“沒事兒就好哪!”母親長長地嘆一口氣,一顆心總是懸著,久久的忐忑。

每天,晨曦初露,母親都要為玥兒做好早飯,玥兒卻沒有了食欲。

“早飯不能不吃啊……”母親似乎還想解釋些什么,只見玥兒整理著書包,背在肩上,顯得很沉重。

輕輕地,玥兒和母親打一聲招呼,便匆匆地走出了家門……

望著女兒遠去的身影,母親忍不住失聲哽咽了。

放學后,何玥回到了家里,總是那么的困倦,就像干了一天的苦力,多想倒在床上呼呼地睡去。然而,玥兒故意扛著、挺著,堅持著,甚至找來了跳繩,來到屋外,跳呀跳的,努力地讓自己保持著清醒。

母親看著女兒這樣,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心疼地說著:輕點兒輕點兒,活動活動就行了,別太累著……

之后,輕輕地摸著女兒額頭上沁出的汗珠,看著那紅撲撲的小臉,似在責備,又是在心疼。

“謝謝媽媽哩。”玥兒這么說著,好像感到輕松了許多。然后,又忙著給自己布置學習任務了。

“我給媽媽朗誦一首詩歌吧!”玥兒忽然這么說。

“啥是四個呀?”母親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不是四個。是詩歌!朗誦的那種。”玥兒解釋著。

“噢噢,明白了。你看,媽媽是不是老了呀?”

玥兒笑一下,清一下喉嚨,就要朗誦了。這樣,玥兒感覺好舒暢,說不出的愉悅。玥兒開始朗誦唐代詩人呂巖的《牧童》:

草鋪橫野六七里,

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后,

不脫蓑衣臥月明。

玥兒的朗誦抑揚頓挫。母親靜靜地聽著,然后,就給女兒鼓掌。只說,玥兒朗誦的真好呢,真好呢。玥兒就問媽媽,知道詩歌的意思嗎?母親搖搖頭。玥兒就偷偷地笑一下,故意逗著媽媽說,不懂還說真好呢。“那當然,我家的閨女能不好嗎!”母親顯得好愜意,于是就問玥兒,這詩啥意思呢?玥兒就說,這首詩,向人們展示了一幅鮮活的牧歸畫面,說的是牧童晚歸休息的情景。廣闊的原野,綠草如茵,晚風吹過,牧童還沒歸來,就聽到隨風傳來的笛聲了,還有牧童回家吃飯后,已經是黃昏,來不及脫掉蓑衣就休息了。詩中有情有景,有人物有聲音。“噢噢。”媽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原來這樣啊。我們玥兒長大一準可以做個教師呢。”玥兒抿嘴笑一下,顯得好快活。轉眼間,好像什么都忘記了。

那時,母親就守候在女兒的身邊,生怕有什么閃失。好多次,玥兒感到眼前一黑,趕忙閉緊了雙眼,用手捂著小臉,生怕媽媽看出。好長一段時間,仍舊在頭暈、惡心,甚至伴著陣陣的嘔吐和驚悸。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到暑假的時候,何玥的成績依然名列前茅。盡管英語沒有達到自己要求的那樣理想,但在全班同學中,絕對是佼佼者。那時候,何玥多少次都在責備自己:“一點兒都不理想呢,咋考的嘛!”母親只是勸慰著:下次爭取好的成績嘛。只要玥兒努力了,就是最大的收獲。

看著母親如此疼愛自己,玥兒似乎不再難過了。“謝謝媽媽的鼓勵。下一次,一定給媽媽和爸爸一個驚喜!”

“只要玥兒開心、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呢。”母親這么說著的時候,就見玥兒忽然暈倒了。

“玥兒、玥兒……你可別嚇媽媽啊!”母親急得就要哭出聲了……

九月初的某一天,父親接到了母親的電話,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這是父親最怕聽到的。盡管有心理準備,依然猶如晴天霹靂,幾乎被擊倒了。渾身哆嗦著,一下癱軟在了地上。

“玥兒呀,爸爸的好閨女,你可要挺住啊!爸爸這就回去,這就回去……”父親不住地默念著,心里慌慌的,劇烈地顫抖著,雙手緊緊地捂在了胸前,蹲在了一處角落里,哽咽著……

父親再次匆匆地趕回了老家,趕往了醫院……

別無選擇,依然是手術!

第二次住進醫院的時候,何玥的腫瘤已經擴散到了腦部組織,生命幾乎垂危。

手術后的何玥一直處于昏迷狀態。焦慮的父母靜靜地守候在女兒的身邊,瞅著那吊掛的液體,嗅著那濃烈的藥味,隨著那白熾燈的映照,不時地打量著女兒蠟黃的小臉,說不出的揪心和酸楚……

更多的時候,父母想著女兒曾經將那一分一毛的零錢攢著,放在存錢罐里。那天,女兒跟爸爸和媽媽說,很想買一本課外書哩。父親就說,課本上的內容已經很多了,還讀什么課外書呀。玥兒聽了,只是默默地暗自思索著,等自己把錢攢夠了,一定要買一本《格林童話》。

于是,何玥變得更加勤快,完成作業后,玥兒就很認真地給爸爸和媽媽念一遍課文,再讓爸爸和媽媽從中找出生字,一遍遍地考自己,寫著練著,或組詞或造句。然后,再將課文中的讀后感寫出來,爸爸和媽媽瞅著,覺得玥兒學習確實很上勁,也很進步。媽媽對爸爸說:要不,給玥兒買本課外書籍吧,也好多一些閱讀,豐富一下知識。爸爸就說:以后再說吧,不能讓孩子壓力太大了。

每到晚上的時候,玥兒就讓爸爸和媽媽講故事。爸爸和媽媽總是講不出來。有時,媽媽就給玥兒講什么“掩耳盜鈴”,講了又講,實在沒什么新鮮的了。玥兒還沒念書的時候,媽媽就講過這樣的故事了。后來,爸爸就想呀想,硬是想出了什么“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拿”。既枯燥又乏味。玥兒早已聽膩了。這樣的故事好像一直伴隨玥兒成長著。聽著聽著,玥兒就捂著小嘴,咯咯地笑了,然后,就跟爸爸說:干脆玥兒講哇。

“哦?”爸爸似乎很吃驚,怔怔地看著女兒。“那好呀。”

于是,玥兒就給爸爸和媽媽講:曾經,有個小和尚,很想知道自己的人生價值,就問禪師,師父,我人生最大的價值是什么呀?禪師驚異地打量著小和尚,心說,小小年紀就懂得追問人生的價值,難得!禪師就跟小和尚很認真地說:你到寺廟的后院,隨便抱一塊石頭,明天拿到菜市場去賣吧。假若有人問你多少錢,你只管伸出兩根手指就可以了,其它的什么也不要講。對方要是跟你還價,你不要賣,把石頭抱回來就是。到時,師父再告訴你人生最大的價值是什么。小和尚記住了禪師的話,心說,這也太沒譜了,一塊石頭誰要呀?第二天一早,小和尚果真抱著寺院里的一塊丑石,來到了菜市場。菜市場人來人往,看著丑石,人們很好奇。后來就有一個主婦過來問,這塊兒石頭賣多少錢呀?小和尚就按禪師吩咐的那樣,伸出兩根手指頭。

“兩元嗎?”

小和尚搖搖頭。

“二十元嗎?我買了,正好回家壓酸菜。”

小和尚聽了,心說,我的媽呀,一文不值的石頭,居然有人出價二十元。寺廟里多得是。于是,小和尚沒有賣,抱了丑石,樂顛顛地去見禪師了。“師父,今天有個主婦愿意出價二十元買我的丑石呢。師父,現在可以告訴我人生最大的價值是什么嗎?禪師看了看小和尚,就說,不急哩。明天一早,再把丑石拿到博物館去賣吧。假若有人問你價錢,依然和上次一樣。小和尚茫然地點點頭。第二天,晨曦初露,小和尚果真就把丑石拿到博物館,人們好奇地圍觀著,甚至竊竊私語,都說,一塊兒丑石,有什么價值嘛,居然擺在博物館?

“既然擺放在博物館,那一定有它的價值呢。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這時,有人擠出人群,怔怔地看著丑石,然后沖著小和尚朗聲說:這塊兒石頭多少錢賣呀?小和尚沒吱聲,只是伸出兩根手指頭。那人就說“二百?”小和尚搖搖頭。“兩千我買了,正好用它雕刻一尊神像呢。”小和尚聽了,抱了丑石,扭頭趕回了寺廟,急切地去見禪師。

“師父,今天有人出價兩千元買石頭了。這回您該告訴我人生最大的價值是什么了吧?”

禪師聽后,捻了捻銀白的胡須,轉動著一串佛珠,樂呵呵地說:“明天,再把這塊丑石拿到古董店去買吧。假若有人問你價錢,依然和上次一樣。”小和尚茫然地點點頭。翌日一早,就抱著丑石,果真來到了古董店,依舊有人圍觀,并且不住地討論著:這是什么石頭呀?在哪兒出土的?這是哪朝哪代的?帝王用過還是皇后摸過?是不天上掉下來的隕石呀?做什么用的嘛……

這時,就有人急切地問小和尚,你這石頭多少錢賣呀?小和尚依然一言不發,只是伸出兩根手指頭。

“兩萬?”

小和尚吃驚地睜大了眼,禁不住“啊呀”一聲。顧客以為自己出價太低了,激怒了小和尚,立刻糾正著:不不不,我要給你二十萬。小和尚聽到這里,抱了丑石,飛也似的趕回了寺院,一頭跪倒在地上,氣喘噓噓地對禪師說:師父,這下我們可以發達了。今天的施主出價二十萬買我們的丑石哩。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人生最大的價值是什么了吧?禪師摸了摸小和尚光光的腦門,慈愛地說著:孩子啊,你人生最大的價值就像這塊石頭一樣呢,如果你把自己擺在菜市場,你就值二十元。擺在博物館,就值兩千元。擺在古董店,就值二十萬。平臺不同,價值有別。人生也是如此啊。

“噢……”小和尚用手拍一下額頭,頓時,恍然大悟了。

爸爸和媽媽聽著玥兒講述的故事,聽著聽著,似乎明白了什么,心說,玥兒的人生價值又是什么呢?于是便給玥兒說:這是誰給玥兒講的呀?玥兒就說,聽同學們講的哩。她們讀的課外書籍多,知道的也多,道理也多,知識豐富呢。

“噢。”爸爸說,“明天,爸爸和媽媽帶你到書店買課外書籍吧!”

“哦,這是真的嗎?”玥兒好欣喜。欣喜的玥兒忽然偷偷地落淚了。

這一夜,玥兒竟然失眠了。

人生最大的傷悲就是明知失去,卻無法挽回。唯有往事的追憶撞擊著陣痛的心靈。

好多時候,父母想著女兒曾經將那些零錢攢著,放在了存錢罐里,買鉛筆買橡皮,還買作業本,甚至用來救助困難的同學。那陣子,同班的毛毛患上了紫癜,身上的皮膚青一塊紫一塊的,瘙癢著,幾乎就要潰爛了,沒錢住醫院。毛毛的爸爸和媽媽離婚后,毛毛就跟了奶奶,奶奶患有類風濕關節炎,有時疼得走不得路,兩腿的關節和雙手幾乎變了形,長年吃那種激素類藥物。諸如強的松、布洛芬等,腸胃再也受不得刺激了,同樣難受著,消瘦得幾乎皮包骨頭了,一雙眼睛深陷著,那么的無助、清貧又拮據。就這樣,毛毛和奶奶相依為命。每到星期天或節假日,毛毛都要幫奶奶做家務,洗衣服做飯,甚至和奶奶一起撿破爛,賣了錢,買米買面,還要給奶奶買藥,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日子說不出的艱辛和苦澀。現在,毛毛偏又患了紫癜,簡直就是雪上加霜!那天,學校里組織同學們為毛毛捐款,幫毛毛去看病,何玥就將存錢罐里的零錢全部捐出去了。二十多元呢。更多的時候,何玥還要趕往毛毛的家里,幫他補課……

毛毛沒錢住醫院,只好蜷縮在自家的木板床上,渾身難受著,說不出的痛楚。后來,玥兒就幫毛毛買來藥膏,小心地涂抹著。一天又一天,毛毛終日淚汪汪地躺著,好久沒有上學了,好在何玥下課后,將老師留下的作業及時地送過來,不懂的地方,何玥就給毛毛一遍又一遍地講呀講……

“謝謝你,何玥。”

“不用謝哩,誰讓我們是同學呢。”何玥給毛毛拭著眼角的淚花,還為毛毛梳著披散的頭發,整理著衣物,并說:“過兩天,我給你洗洗衣裳吧,藥味很重呢。”

何玥還到田野里挖來了蒲公英,曬干了,研成面,用醋或麻油調和著,據說,涂在潰爛的傷口上很有療效的。于是,何玥就給毛毛這么涂抹著,漸漸地,毛毛不再痛了,潰爛的傷口果真一天天地愈合了。

那時候,毛毛好感激,緊緊地抱著玥兒,不住地跳呀,笑呀,哽咽著……

瞅著這一切,毛毛的奶奶不住地贊嘆著:玥兒是個乖娃子,懂事呢。

再后來,汶川發生了大地震。震驚世界!

看著電視里的節目,看著那坍塌的校舍和一幢幢的樓房,以及傷亡的師生、救援的場景,何玥禁不住淚眼迷蒙,再次將存錢罐里攢下的零錢取出來,甚至執意要爸爸將當月的工資也拿出來,捐獻災區。爸爸說:工地已經組織捐過了。何玥就說:再捐一次嘛。那么多生命都消失了,錢有那么重要嗎?

爸爸似乎被玥兒的話語深深觸動了。說:爸爸聽玥兒的,這個月工資全部捐獻地震災區吧。

“好好!這才是我心目中的爸爸呢。”玥兒給爸爸鼓著掌。

爸爸和媽媽領著玥兒趕往了募捐現場,玥兒親手將那一沓沓鈔票放進了募捐箱,卻又不肯留下自己的姓名,只是默默地離去了……

“爸爸,玥兒真為爸爸驕傲呢!”那一刻,玥兒給爸爸翹動著大拇指,不時地鼓著小手掌,緊緊地摟著爸爸的脖子,踮著腳尖,親一口爸爸,又親一口的時候,忽然間,爸爸感到了一種愛的力量,更感到了血脈親情的溫暖。記憶中,這是女兒第一次和爸爸這么親近著,親吻著。爸爸的兩眼禁不住潮潮的。女兒真的懂事了,也長大了。

“是啊!那么多生命都消失了,爸爸還能為震區做些什么呢?”看著懂事的女兒,爸爸感到從未有過的責任和擔當。人生的價值到底在哪里?終究不是為了生存而生存。那樣,貓貓狗狗也可以做到的。

爸爸一次次地追問著,忽然意識到,人世間,唯有善良和真情、無私與奉獻,才是最純美的。

此刻,望著病床上的玥兒,看著那憔悴的容顏,父母的心徹底碎了……

十一

回憶總是那樣綿長,就像霏霏的細雨。

那年,何玥還沒有走進學堂,就開始跟著爸爸和媽媽干活了,走進稻田,卷起小褲腿,站在泥水里,學著爸爸和媽媽的樣子,一棵棵地插著稻秧。手臂插一下,臉上就被水花濺一下。那時,媽媽和爸爸看著玥兒可愛的樣子,忍不住笑著,只說,玥兒這就可以干活兒了。玥兒一手拿了秧苗,一手插著,總是很認真。或許是插秧插累了,或許是有些頭暈了,玥兒一下栽倒了泥水里。父母忙著插秧沒注意,就在回頭的剎那間,玥兒不見了。驚異中,發現玥兒正在泥水里撲騰著,父母趕忙將玥兒提起來,好半天,玥兒才喘上一口氣。“哇”地一下,到底哭出了聲。好在發現及時,再遲玥兒就沒了。母親好一陣埋怨父親:多大點兒就讓孩子插秧呀!真要出個好歹,后悔都來不及了。母親小心地給玥兒擦洗著小臉蛋,玥兒不住地蹬著小腿,踩著泥腳,不時地用手打著水花,總是那樣的活潑。后來,母親只好將玥兒放在了地頭上,玥兒哭鬧著,又要插秧了,其實就是在水里玩呀玩。插過的秧苗早被泥水漂走了。

后來的日子里,由于干旱,插過的秧苗一棵棵的萎靡了,隨著龜裂的泥巴全部枯干了。泥巴上隱約可見蟲蝦的尸體腐爛著,散發出臭臭的泥污味。看著這一切,爸爸和媽媽不住地哀嘆著,眼里含滿了淚。

就這樣,眼睜睜地瞅著,一年的稻田注定顆粒無收了。原本窘迫的家境,再也禁不住這樣的折騰了。后來,爸爸和媽媽商量,把不足半畝的稻田承包出去了,然后開始外出打工了。玥兒就跟了奶奶和姑姑。很多時候,玥兒都在想著爸爸和媽媽,只是想不起啥樣了,于是,就問姑姑說,媽媽長的啥樣呀?是不是和姑姑一樣呀?姑姑就說不一樣呢。玥兒就想呀想,總也想不明白的。都有嘴巴都有眼,都有鼻子都有耳。為啥不一樣呢?姑姑就說,人和人是有區別的。都長成一個樣,還不亂套呀。“為啥亂套呢?”玥兒不解地打量著姑姑。姑姑就說,人都長得一樣了,誰也分不清誰了,去哪兒找爸爸和媽媽呀。能不亂套嘛。“噢噢。”玥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總是想象著爸爸和媽媽,卻想不起什么模樣了。后來就問奶奶,為啥爸爸和媽媽丟下我不管呀?奶奶就說,爸爸和媽媽出去打工了,掙了錢,給玥兒買好吃的,還有花衣裳,還有小皮鞋。“噢噢。”玥兒總是這么疑惑著,后來就疲憊地睡著了。

一天又一天,日子總是這樣的煎熬著,好漫長,也好遙遠。

從此,玥兒成了留守兒童,忽然間變得好孤單,總也快樂不起來。尤其別人家的孩子跟著媽媽和爸爸上街或出去玩兒的時候,還坐在爸爸的肩膀上,高高的,好威風,好愜意。特別是站在看戲的人群里,誰也擋不住。玥兒好羨慕,也好向往。

此刻,玥兒只能靜靜地守望著,看著村口那條蜿蜒的路,一顆幼小的心總在幻想著,憧憬著,渴望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為啥不見爸爸和媽媽回來呢?玥兒傷心地落淚了。然后,“哇”地一下哭出了聲。哭得太陽公公落山了,月亮婆婆出來了……

玥兒的童年為啥這么孤單啊?

此刻,遠處好像飄來一首歌:

遙遠的世界里,找不到你的身影,太陽升起的地平線,就是我永久的夢……

十二

醫院里,玥兒靜靜地躺著。空氣好像不再流動了,時間好像停止了。一切都在凝固著。

此刻,玥兒兩眼盯著那白熾燈的燈光,看著燈光下一只蛾蟲在飛過,也可能是兩只或無數只。于是,閉一會兒眼,睜開的時候,仍有燈蛾在飛過。分明是幻覺。在燈光的照射下,玥兒的臉色就像一張慘白的紙,嘴唇也在干裂著,蔥皮似的漲滿了火泡。玥兒沒有絲毫在意,或者說,失去了感覺,只是昏沉沉的,兩眼一旦閉上了,就感到整個屋子都在旋轉著,說不出的暈眩和惡心,就像坐著過山車。

為什么頭部手術,還惡心嘔吐呀……

玥兒始終想不明白。病魔就是如此的無情。玥兒小心地爬起來。這時,守候在病床前的母親忽然驚醒了。好多個晚上了,母親沒有好好的休息了。

“玥兒,哪不舒服嗎?”

“睡不著哩。”玥兒說著,便小心地下了床。要上衛生間了。母親不愿玥兒隨意活動,甚至給玥兒找來了便盆。玥兒就跟母親說:“我能行哩。”然后,執意不讓母親攙扶,硬是獨自走進了衛生間,就在蹲下身子的那一刻,忽然感到沉沉的,幾乎就要摔倒了,好在便池是馬桶式,能把身子穩下來。身子虛虛地晃一下,又晃一下的時候,就用手臂托一下門框或墻壁,到底沒有倒下去。就在玥兒將要站起時,眼前一陣發黑,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了。玥兒輕輕地閉了眼。好長時間,睜開的時候,依然眩眩的,身子緊靠著墻角,一張臉慘白著。

此刻,大小便的欲望依舊很強烈,卻失禁了。再也便不出來了。

“玥兒,玥兒,是不是又頭暈了?”母親吃驚地瞅著玥兒,攙扶著。玥兒小心地躺在了床上。母親給女兒端來了水。玥兒遲緩地搖一下頭,好像再也不想喝水了。

“聽媽媽的話,一整天了,哪能不喝水呀,瞅瞅,嘴唇干的,都成啥樣了……”看著女兒日漸消瘦的面龐,還有那零亂的頭發,母親的心,好像被錐子刺過似的,越加的疼了。

病床上,玥兒不想那么躺著了,好想坐起來,坐著時,頭暈得好像在地震,母親只好將病床小心地搖動著,稍微抬高了一些。玥兒想要讀書,母親就找來了玥兒喜歡讀的《故事會》。玥兒翻閱著,臨床的病人瞅著,對玥兒的母親說:閨女好懂事哩。玥兒靜靜的忍著頭疼,雙眉緊蹙著。后來,就感到眼前眩眩的,書上的文字開始變得越來越小,接著,模糊得什么看不清了,只好將書放在床頭上,兩眼微微地閉著,腦子里似乎一片空白了。剛讀的文字,完全記不得了。其中有個詞應該是郁悶。為什么郁悶呢?玥兒搞不懂。是不是自己也在郁悶呢。玥兒好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又是一個漫長的夜晚,那么的難熬,總是昏昏沉沉的。玥兒不知道是在做夢,還是清醒,額前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緊縮和麻木,就像戴上了緊箍咒。手術后的部位似乎隱隱的在痛。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母親問過醫生。醫生說,最好走動走動吧,可以減輕一些苦痛。

于是,玥兒便在醫院的走廊里,扶著墻壁,小心地走著,一步一步地移動,脖子卻直直的,頭也不敢轉動一下。那樣,就容易暈眩。不到三十米的走廊,走上三四趟,額頭便會沁出密密的汗珠。

玥兒的身子實在太虛弱了,只要往床上一躺,便又感到陣陣的惡心,眼前依舊眩眩的、暈暈的。

醫生配了化療的藥物,吃過了,更加難受,更加暈眩,不時地嘔吐著。吐過了,好像稍稍緩解了,渾身依然酸酸的,軟軟的,好困的那種,然后,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最多睡上三五分鐘就醒來。依舊茫然著,好像經歷著一個漫長的世紀。一張小臉,總是白煞煞的,猶如墻壁。原本濃密的頭發忽然間稀疏了,一天天地脫落著……

有時,玥兒跟媽媽說,好想吃一根涼涼的冰糕哩。問過醫生后,醫生說,可以吃。可是,冰糕買來了,玥兒卻又不想吃了,嘴里只是苦苦的。干澀地咽一口唾沫,嗓子忽然疼得像被銼蹭過似的。之后,沉沉的又睡著了……

母親悵然地看著女兒,冰糕一點點融化著,憑任那黏黏的湯汁流淌在手指間。

十三

何玥的病情牽動了學校的師生。學校組織了募捐。很快,募捐到了兩千多元。班主任老師和校長商量后,決定第一時間送往醫院。就有同學跟老師說:我們也想到醫院看望何玥同學。

老師猶豫再三,到底同意了孩子們的請求。“好吧!老師答應你們。只是,見了何玥同學后,千萬不要哭泣,那樣,會影響她的病情。要多一些鼓勵。好嗎?”

同學們點點頭。

當同學們和老師看到何玥的那一刻,幾乎全都驚呆了。一向活潑可愛的何玥居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么的陌生,同學們禁不住落淚了。

看著老師和同學們,何玥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欣喜,好像從睡夢中醒來似的,怔怔地看著大家,然后,失聲地哽咽著……

“什么都不要再說了,老師和同學們盼著你早日康復,回到學校,一塊兒上課,一塊兒學習……”同學和老師圍在何玥的身邊,一起鼓勵著。

“謝謝老師和同學們,我好想回到學校啊……”何玥喃喃著,便又沉沉地睡著了。

看著何玥這般的虛弱,老師和同學們誰也不忍再說什么了。眨眼間,何玥又醒來了,淚水掛滿了面龐……

“好好養病,不要想太多。耽誤的課程,老師一定為你補上。過些時候,老師和同學們再來看你。”老師和同學們不住地安慰著何玥。“到時,大家一塊兒學習,一起唱歌,一起做操……”

“嗯……”輕輕地,何玥囁嚅著。

那一刻,何玥多想從病床上坐起來啊,只是力不從心了。許久,又是一陣暈眩。老師和同學們趕忙攙扶著,依然是靜靜地守候著。

十分鐘,二十分鐘,很快,半個小時過去了,就要告別了。

“再見了,同學們,再見了,老師!”

“再見了,親愛的何玥!”

揮揮手,依依不舍;回回頭,聲聲祝愿……

之后,玥兒終于曉得,師生們為她捐來了錢。就跟爸爸和媽媽說,這些錢,還是捐給最需要的人們吧!咱們不能要,玥兒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說啥呢,孩子……”父母吃驚地看著玥兒。

“媽媽,爸爸,玥兒好感謝你們的養育之恩哪,玥兒不忍你們天天這么操心啊……其實,玥兒早已知道病情了。”

那一刻,父親怔了,母親也怔了。禁不住全都哽咽了。

那天,玥兒在走廊里活動時,聽到了醫生和母親在談話:恐怕最多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

玥兒聽著、聽著,異常的平靜,平靜得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過,甚至沒有掉一滴淚。

此刻,看著爸爸和媽媽紅腫的眼睛,苦澀的微笑,玥兒只是靜靜的,好想唱首歌……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

“玥兒很快會好起來的,很快……”爸爸和媽媽安慰著。

玥兒甜甜地笑了。玥兒好久沒有這么笑過了。不知何時,玥兒又沉沉地入睡了。好長一段時間里,總是這樣,反反復復。

一陣沉雷響過,屋外竟然下起了雨。雨水“噗噗”地砸擊在窗欞上,“嘩嘩”地沖刷著,隨著玥兒和父母的眼淚,好像要把整個世界清洗得干干凈凈。

十四

那天,病床前,媽媽和爸爸靜靜地守候著玥兒。玥兒好像睡熟了。輸液瓶依舊吊在支架子上,連著那長長的管子,給人一種不詳的預感。

許久,玥兒再次從夢中醒來了,看著媽媽和爸爸,忽然說,有事兒要和爸爸媽媽商量呢。爸爸看著女兒,又看看媽媽,不知玥兒要說什么,久久地注視著,對玥兒說:有事兒就說吧,爸爸和媽媽都在聽著呢。

“玥兒希望爸爸和媽媽答應。”

“嗯嗯嗯。”爸爸和媽媽點點頭。

“我走了,我要把器官捐獻給急需的病人!”

頓時,爸爸和媽媽全都怔了。

“說什么哪!”爸爸的臉色有些沉。“真要是那樣了,爸爸也不能這么做!”

看著女兒,媽媽禁不住用手捂住了嘴上,眼淚就像滂沱的雨,止不住地流淌著。

在老家人的眼里,這樣的想法是萬萬不可以的,絕對的忌諱。一旦不在了,也要完整的,無論少了什么,做個假的也要配上去,哪怕是泥塑的,木雕的。此刻,女兒的想法讓父母震驚。

于是,玥兒就給爸爸和媽媽喃喃地講起了書本中《永生的眼睛》。

“那是書本,不是現實,更不是我們的玥兒……”父親固執地搖搖頭,眼含著淚水,扭頭走出了病房。

看著爸爸的樣子,玥兒不再說什么了。

“你讓爸爸和媽媽怎么忍心哪……”

“媽媽,到時候,我不在了,可我的內臟還在。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腎,還有我的眼……那時,我一樣活著……”

“這……怎么可能啊!”媽媽哆嗦著手臂,輕輕地將手放在了女兒的嘴上,示意女兒不要再說什么了。“媽媽不要你這么想,不要哩……”

不知什么時候,爸爸回到了病房,出神地看著女兒。很顯然,爸爸偷偷地哭過了,眼睛依舊潮潮的。看著女兒,爸爸的心如刀割,在泣血、在落淚、在劇痛!

“爸爸不該生氣呢。只是,爸爸和媽媽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太殘酷啦!玥兒啊,你可是爸爸和媽媽的心頭肉啊……”父母緊咬著嘴唇,幾乎綻出了血。

“爸爸、媽媽,這是女兒最后的一點兒心愿了,答應玥兒吧……”玥兒囁嚅著,嘴唇依舊干澀澀的咽不下一口水。

那一刻,爸爸淚如雨下,緊緊地拉著女兒的小手,放在了胸前,放在了臉上,久久地,撫摸著,再也不忍松開了。

那一刻,媽媽哭成了淚人。

轉眼間,就像經歷著一場噩夢似的,爸爸為玥兒輕輕地拭著淚水,點點頭,媽媽也點點頭,淚水簌簌地流淌著,滴在了玥兒的臉上。

爸爸找到了醫生,說明了玥兒的心愿。醫生很是感動。“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想法,非常了不起啊!”

爸爸和媽媽終于同意了女兒的心愿,在器官捐獻書上,鄭重地寫下了自己的姓名。

昏暗的病房里,玥兒看著爸爸和媽媽,嘴角微微地翹動著,分明有好多話要說,只是囁嚅著,聲音好低、好低……

爸爸和媽媽附耳聽著、聽著……

“謝……謝……來世……還做爸爸和媽媽的女兒……”

那一刻,唯有無言的淚水在噴涌,在流淌……

遠處,仿佛傳來了一首歌《感恩的心》:

我來自偶然,像一粒塵土,有誰看出我的脆弱,我來至何方,我情歸何處,誰在下一刻呼喚我……

十五

2012年11月17日0點10分。

這一刻,玥兒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醒來。

頓時,父母泣不成聲……

凌晨4點,父母根據女兒的遺愿,及時將兩個腎和一個肺送往了解放軍181醫院,分別捐給了兩個尿毒癥患者,還有一個肺病患者。

其中一個腎捐給了18歲的藏族小伙子索朗旺青。

那一刻,父母幾乎癱坐在了醫院的走廊里。渾身的血液就像瞬間枯竭似的,兩眼茫然地睜著、睜著,再也沒有了淚水……

“玥兒……玥兒哪!”那一刻,父母只是不住地喃喃著……

父母回到家里,將玥兒的遺像擺放在柜上的那一刻,忽然間,再度哽咽了,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倆人抱頭痛哭……

看著那空落落的屋子,看著墻壁上的獎狀,還有床頭靜靜擺放著的書包,以及沒有來得及存放的筆盒,母親哭得昏了過去……

玥兒的遺像前,一只金色的發卡,伴著一束潔白的鮮花,靜靜地綻放著,靜靜的,一只斑斕的蝴蝶似乎在飛過,那是父母為玥兒送上最美的蝴蝶結……

后續

之后的日子里,索朗旺青,那位藏族小伙終于康復出院了。得知何玥救了自己,說不出的感激。于是,隨著父母,不辭辛苦,硬是找到了何玥的家鄉,表示了深深的謝意。當他們一家人看到何玥的遺像時,全都跪伏著,久久地不肯起來,那么的虔誠,那么的敬重……

之后,執意要將一筆費用留下來。

“不,這些錢,我們是斷然不會留下的。這世上,沒有比生命更為珍貴的了。我們一定要完成女兒的遺愿,分文不收!不然,玥兒在天之靈也會哭泣的……”

那時,盡管欠下了十多萬元的醫療費用。玥兒的父母決定,要用打工的汗水和辛勤的勞動,將欠下的錢全部還上。

索朗旺青一家決定,將何玥生前的照片永久地珍藏,并在相片的背后,鄭重地寫下了何玥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2000年7月21日。然后,將照片揣在懷里,帶回了雪域高原,放大后,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屋子里供奉著。

之后,何玥的父母接到了中國紅十字會送來的證書:“何玥同學,自愿在逝世后捐獻器官,恩澤患者,造福社會。這種高尚的人道奉獻精神,將永遠受到人民的尊重和贊揚……”

何玥的父母應邀參加了2012年度中央電視臺“感動中國”頒獎盛典。何玥以全國五十多萬選票贏得了“感動中國”十大人物榮譽稱號!

面對媒體的專訪,悲慟的父母心情依然無法平靜。沒有太多的言語,唯有默默地落淚,無盡的思念。

何玥雖然告別了這個多彩的世界,但她依然活在人們的心中!

她的同學寫下了真情的詩句:心中的伙伴/你的離去/懷念成永恒/每當看著書桌/就會想起你的身影/無論是漂亮的獎章/還是天真的微笑/都是世界最美的詩行……

“感動中國”組委會全體工作人員更是萬分感慨:12歲的小女孩,坦然面對生死,已屬難得。在病痛中,不忘善濟他人,這是一場生命最后的告別,不知敲響了多少人的心靈。平凡的善舉,開啟著愛的未來……

藏族歌手阿蘭深情地唱道:當山水合二為一,眼界之間,暢快呼吸,每一種給予如沐浴的春雨,珍惜呵護所有,分享無盡感激,以愛相宜,喚醒美麗……

那飛越雪域高原的生命,時刻傳遞著大愛和真情。

拉薩網友深情留言:何玥,你的生命在西藏延續,你的愛飛越雪山,你是我們的親人、圣潔的雪蓮,藏漢永遠是一家……

廣西網友寫下了博客:最美的你,獻出了人間的博愛,令無數人敬佩,為之動容。平凡的你,精神是希望的火炬,使我們自愿傳遞……

遼寧的網友評價: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無論高官還是庶民,都會為你感動而仰視!

你雖然走了,但你的精神將永存于人間!你稚嫩的笑臉,充滿渴望的眼神,以及辮梢上美麗的蝴蝶結,永遠在人們的眼前,浮現著,是那么鮮活,那么璀璨……

遙遠的天國,你依然在飛翔!

楊 楊:河北尚義人。著有小說、評論、散文、報告文學、詩歌等三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等文字。出版作品集多部。曾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收獲》《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中國報告文學》《新華文摘》《大家》《陽光》等報刊發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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