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初露+軒玎一
出版于16世紀中葉、有著近500年歷史的瓦薩里的巨著《畫家、雕塑家和建筑師傳》(Lives of the Painters, Sculptors and Architects)無疑是迄今為止最偉大的美術史著作,更是西方文學的一部杰作。因此,大眾叢書系列中伽斯頓·德·維爾[Gaston du C. de Vere]關于瓦薩里傳記的經典譯本的新近再版是件盛事,該譯本沒有收入瓦薩里《畫家、雕塑家和建筑師傳》的幾篇導言,但如數譯出了全部傳記,而不似先前只有英文節譯本。德·維爾的1912年譯本準確易讀,因其敏感于作者著述的時段特征及其文字的節奏韻律,讀者可以感受到瓦薩里的原文風格。
大衛·艾克瑟德簡[David Ekserdjian]的介紹性評論向讀者介紹了許多關于其作者的主題,激起讀者閱讀瓦薩里那愉悅宜人而又極具啟發性文本的欲望。該序言鼓勵讀者從事瓦薩里的工作,它“激勵著我們熱切希望”觀看或再次觀看瓦薩里所描述的藝術。
現今我們可以依據帕特里西婭·魯賓[Patricia Rubin]的重要新作《喬治·瓦薩里》(Giorgio Vasari)的敏銳分析來閱讀瓦薩里的《傳記》,該書側重于作為歷史學家的瓦薩里。她還廣泛地綜合了有關瓦薩里的現代學術成果,在著作者本人的傳記框架范圍內精辟地分析了《傳記》。
盡管瓦薩里是一位多產而成功的畫家和建筑師,他作為畫者和建筑者的成就卻為其著述所掩蓋。在萊昂·薩特科沃斯基[Leon Satkowski]關于瓦薩里作為建筑師和廷臣生涯的、精辟而引人入勝的概述中,可以發現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其論述增強了我們對于瓦薩里《傳記》中描繪的宮廷生活的理解,同時也展示了大量極富魅力的16世紀建筑設計圖。
薩特科沃斯基的深刻而富有啟發的歷史分析,在此得到拉爾夫·利伯曼[Ralph Lieberman]精彩圖片的補充,這些圖片本身就是很好的解釋。利伯曼的視覺闡釋在一組烏菲齊宮圖片上尤為明顯,傳達出這一重要的城市規劃的意識,這是先前的圖片不曾有過的。薩特科沃斯基分析了類型學、工程實施以及相對于米開朗基羅的坎皮多利奧廣場與威尼斯的圣馬可廣場設計而言,瓦薩里的設計方案的意義。他們的研究,為我們理解16世紀意大利有關的城市規劃作出了重要貢獻,這一規劃指向一種更加廣泛的綜合體。
現今去佛羅倫薩的普通游客不可能意識到瓦薩里讓科西莫大公[Duke Cosimo]治下的城市現代化到何等程度的,其中最著名的是公爵居住地——舊宮。《傳記》可以讀解為建造或重建佛羅倫薩的歷史,作者本人自豪地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決定性的角色。
作為一位實踐型建筑師和畫家,在其所記錄的歷史傳統下寫作,實際上將自己置身于與處于巔峰的米開朗基羅相關的位置上。瓦薩里不同于現代的美術史家,他們是專業學者,實際上是與他們的對象有著一定距離的專家。瓦薩里寫作傳記,而現代美術史家很少是傳記作者,更多在寫作專著。這種形式上的差異不應當過分強調。然而,瓦薩里的著作具有深刻的精神性,源于圣經、弗洛拉的約雅敬[Joachim of Flora]和但丁[Dante]的著作,現今世俗化的美術史家受到美學和歷史相對論、實證主義以及企圖使美術史成為一種科學或是使它遵循科學方法這些新思想的影響。這些現代學術傾向的不利后果極大地影響我們讀解瓦薩里,而且其危害至今未得到充分地糾正。
艾克瑟德簡在大眾版瓦薩里著作前言中,將瓦薩里看作那些依賴于其文獻檔案的現代學者的守護神。與此同時,魯賓還表明瓦薩里使用了道德楷模類小說的方法,近年來,學者(如魯賓)已日益欣賞該著作的虛構特征。瓦薩里的寫作,是在現代的、科學的歷史寫作中對事實與虛構進行明確區分之前。瓦薩里著作中虛構與事實的微妙穿插,并非后結構主義的一項發明,而是在現代科學方法發明之前歷史著述中所存在狀況的一種認識。我們現在的傾向仍是在閱讀瓦薩里時,仿佛他是一位現代美術史家,在美術學院或考陶爾德學院獲得學位,或是一個實證主義者。
當學者們希望證實什么的時候,他們經常認為瓦薩里所記述的故事完全真實,而沒有詩意的表現。這尤見于有關年輕時代的米開朗基羅生活在洛倫佐·美迪奇[Lorenzo deMedici]環境中的文字記敘。
弄清“事實到底如何”的迫切要求——洛倫佐的花園里是否確實有正式的學園?——防礙他們接受瓦薩里在構造這些事實時創作神話的可能性。而當你重讀瓦薩里將年輕的米開朗基羅帶回家的那段文字時,你會發現它與圣經里青年大衛的故事如出一轍,在此討論的不是瓦薩里描述文字的真實性,而是瓦薩里圣經類型學的詩意。
人們有時只是表面地對待瓦薩里的文字,即便在出現詩意描寫的跡象時也是如此。考慮一下艾克瑟德簡所重述的著名故事,“瓦薩里和他幼年的伙伴弗朗西斯科·薩爾維亞蒂[Francesco Salviati]在1527年美迪奇家族被驅逐出佛羅倫薩期間而發生于領主宮周圍的戰斗中,搶救出米開朗基羅的大理石像《大衛》的左胳膊”。《大衛》左臂上確實可見有裂痕,但它們真的是起源于這個時候么? 若果如此,那瓦薩里如何以大衛神勇地保衛本族人民的事跡來講述英雄主義的自傳故事?因為他所保護的雕像代表著領主宮的守衛者? 正如艾克瑟德簡所言,1527年的瓦薩里不過16歲,尚是青少年。正如艾克瑟德簡所言,他和薩爾維亞蒂當時還是孩童,與殺死巨人的大衛最為接近的年紀。當瓦薩里說斷裂的胳膊在地上躺了三天時,他讓人想起大衛的祖先基督,他是在第三天復活的。而且大理石掉落地面易于摔碎,化為碎片和塵埃,瓦薩里卻說大衛的胳膊“碎成三塊”,這也是帶有高度暗示性的數字。不論事實如何,顯然瓦薩里講述的故事不是純粹的美術史文獻,而不包含詩意想象的成分,因為在其中,他和他的朋友薩爾維亞蒂成為了《大衛》的大衛式保護者。
據說瓦薩里就像一個好故事,這有點像是說莎士比亞(Shakespeare)或狄更斯(Dickens)像好故事一般。因為瓦薩里并不僅僅是現成故事的講述者,他還是一位極具創造力的寓言創作者。在一則著名的寓言中,他告訴我們萊奧納爾多在畫蒙娜麗莎肖像時,雇來音樂家和滑稽演員逗她開心,這則故事傳說已成為現代想象力的一部分。對于瓦薩里作為寓言家的能力的否定一直存在著,這可見于一位杰出的文藝復興美術學者新近所表明的,既然蒙娜麗莎在瓦薩里寫作的年代仍然在世,不難想象她親自告訴作者有關萊奧納爾多的樂師和滑稽演員的情況。以口述歷史作為解決之道(deus ex machina)的絕佳事例,這一建議背離了實證主義的立場,忽視了故事的詩歌的、病原學的意義。正如詩人創作神話來解釋事物的原因和起源,瓦薩里也詩意地解釋了非同尋常微笑的特殊環境。
瓦薩里常讓人回想起詩人的古代神話故事,讓人想起奧維德[Ovid]的神話藝術家皮格馬利翁[Pygmalion]。這只是瓦薩里傳記中這類暗示之一,我們還可以遇見與之緊密相關的那喀索斯[Narcissus]神話,阿爾貝蒂[Alberti]稱他為第一位畫家。在瓦薩里的傳記中,藝術品類似其制作者,反映了文藝復興時期的格言“每一個畫家都是在畫他本人”,這一觀點根植于那喀索斯神話中。瓦薩里著作中古代神話的更深層方面(對于現代美術史和小說都有著重大意義,這二者緊密關聯),目前實際上還未明了其范圍。這一神話維度導向對于瓦薩里和詩人們的更充分理解,這一主題為美術史家所忽視,他們更感興趣于歷史的和哲學的根源。這種興趣的缺乏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現代美術史家(瓦薩里的現代后輩)希望擺脫瓦薩里著作的詩意的或想象的方面,也因此我們對于瓦薩里作為檔案員的了解要遠勝于作為維吉爾[Virgil]的讀者。
瓦薩里的詩歌繼續存在于現代藝術寓言中,在巴爾扎克[Balzac]的《無名的杰作》(Unknown Masterpiece)中,講述了一位畫家無力完成其杰作的故事,仿效了瓦薩里關于萊奧納爾多的未完成作品的描述。瓦薩里還存活于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關于安德列亞·得·薩爾托[Andrea del Sarto]的詩歌,以及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在《羅慕拉》(Romola)中有關皮埃羅·迪·科西莫 [Piero di Cosimo]的描述中。馬克·吐溫的《卡比托奈山的維納斯》(The Capitoline Venus)和阿納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紅百合花》(The Red Lily)都汲取了瓦薩里的養分,而正如艾克瑟德簡所言,“不論好壞”同樣也為《痛苦與狂喜》(The Agony and the Ecstasy)所吸收。歐文·斯通[Irving Stone]的小說并非大多虛構,而瓦薩里的米開朗基羅傳(包括其真實的和虛構的成分)是這本書的核心,它對于人們如何思考米開朗基羅的影響,勝過現代所有米開朗基羅的知識之和。學者會反對說,斯通寫的是小說,而忘記瓦薩里當時也是如此,他新穎而具有詩意的米開朗基羅傳是整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傳記作品之一。美術史家在思考的時候,與小說家相距并不遙遠,因為在現代學者設想瓦薩里與年老的蒙娜麗莎交談的時候(暗示蒙娜麗莎微笑的故事是真實的),他寫的可能是“想象中的對話”(借用了瓦特·蘭德[Walter Savage Landor]著作的標題)。現代美術史,或許無意,免不了虛構成分;而另一方面,瓦薩里也保持一份警覺。
瓦薩里的寫作,不僅給讀者以啟迪,而且使其愉悅,如他在喬托[Giotto]的圓、烏切洛[Uccello]的“令人滿意的透視法”以及萊奧納爾多的《美杜莎》(Medusa)那些故事傳說中所作的那樣,這些故事相對于它們的藝術主題而言都是真實的。帕特里西婭·魯賓公正地評述道,瓦薩里創立了文藝復興美術史。艾克瑟德簡斷言,他的著作是“意大利文藝復興(若不是整個)美術史的圣經”,但源自瓦薩里傳記的美術史與大量現代美術史的嚴謹著述有著很大距離,后者給人以指導時,很少讓人愉悅。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美術史家們沒有將瓦薩里的偉大著作銘記在心。讓對象復活,并注入生命,瓦薩里就是語言上的皮格馬利翁。現代美術史家,重溫瓦薩里的著作,很可能會思考這一事實,即他的持續影響不僅因為他使得文藝復興美術史系統化,也是因為他讓對象充滿生命活力,通過有趣的著述(他作為作家的技巧)而灌注入精神。這是瓦薩里的真實教誨。瓦薩里在過去近500年里的持續影響(不只是在美術史的范圍內,而是遠遠超越它,作為最廣義的文化的一部分),應當促使我們思考他的教誨、他的遺產,重新思考我們與他的關系。
作者單位:
華中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