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倩
摘要:《聶小倩》是蒲松齡文言短篇小說集卷三的一篇人鬼戀小說,經過不同版本的演繹它已成為人們心中的經典愛情篇目。端莊狹義君子寧采臣與癡情女鬼聶小倩愛情經古傳唱。然而仔細閱讀文本,卻發現小說在二人終成眷屬后的結局是寧采臣又一妾,兩人世界成了三人行。為何“平生無二色”的君子也納了妾。今天從文本出發,淺探蒲松齡筆下的寧采臣與聶小倩世俗圓滿婚姻中的納妾之由與蒲松齡的創作動機。
關鍵詞:《聶小倩》;愛情婚姻;納妾之由
引言
聶小倩與寧采臣的結合可以說是男女自由戀愛的美滿結合。聶小倩慕其君子之義,愿意以身相許。寧采臣憐其身世孤苦,欣賞她棄惡從良,賢惠美麗。在原妻去世后,只愛一個女人的他在母親的支持下娶了小倩做妻子,從此安心讀書只待金榜題名。按理說才子佳人終成眷屬,從此只羨鴛鴦不羨仙。原文“后數年,寧果登進士,女舉一男,納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開頭信誓旦旦的說只愛一人的寧生打破誓言,又娶了另一個女人。在現代人看來這份美好圓滿的愛情破滅了。到這里我們不禁提問寧生為何納妾?是婆媳出了矛盾?是夫妻感情出了裂痕?還是大背景環境下蒲松齡故意為之?
一、文本人物探析
首先仔細閱讀文本,我們會發現婆婆這個角色是個寡母,只有一個兒子繼承家族。行為舉止是通情達理又精明,處處為兒子打算。如寧生把小倩帶回家后,能心細的關照生病的兒媳的心情,隱瞞兒媳家中另有其他女子;知道小倩是孤鬼后,愛憐其如女兒;在兒媳死后,又能大方接受小倩,使有情人成眷屬,不做惡婆婆。大體上看來寧生的母親是性格善良行為得體,愛護小倩的。但是她所有行為的出發點都是維護兒子,維護家庭秩序穩定。她更像是兒子的代言人,一舉一動都在為兒子籌劃。你說寧生對小倩冷淡,她還會對小倩熱情么?你說原來的兒媳還在,小倩可能會取而代之么?寧母作為封建大家長從未忘記其責任,兒子是來光宗耀祖,寄托希望的,兒媳是管理家務孝順自己誕育子嗣的。特別是子嗣這一點,寧母有堅持。“但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第一次拒絕小倩的原因,害怕傷害兒子無法繼承家業;“”母亦知無惡,但懼不能延宗嗣。”第二次寧母的猶豫也是因為害怕沒有孫子繼承家業。古人素有生殖崇拜,多子多福深入人心。寧母的“無子之憂”或許就是納妾的依據。“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雖然法律上只允許男人娶一個正妻,但是法律也允許平民男人四十無子可納妾。一方面這是古代帝王為了穩固統治的人口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古代家庭的宗法需要。小說最后小倩已生了一子后寧生納妾,或許有寧母的手腳,害怕一個孩子不夠,或許大膽推測婆媳關系出現惡化,但是文本無據,僅憑世情猜測,畢竟婆媳關系是千古難題。小倩雖然賢惠持家,為寧家生兒育女,難保婆婆愛兒子的心勝過一切。子嗣是家庭得以延續的根本,納妾是承嗣的合法助理手段。
其次我們可以探析聶小倩與寧采臣夫妻在婚姻中的角色,來推導納妾之由。先看聶小倩,做人不易,做鬼艱難。十八歲早夭,做鬼被脅迫作惡,艱難的人生使她聰慧敏感。若不是碰見寧采臣,可能她一輩子都要作惡,所以當遇到一個不被金錢美色打動的肯冒險救她的男子,小倩心中非常感動暗地里把芳心相許。為了嫁給寧采程她也是步步為營,首先打動寧生帶她登堂,接著百般討好寧母,最后順利嫁給寧生,用現在的話來說情商非常高。小倩姿容美麗“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勤快懂事“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志。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覺寧將寢,始慘然去。”,即使這樣的女子也不能得到丈夫一心一意的對待。這樣的女子不可不謂賢妻,正是因著賢妻的身份,她事婆母如親,事夫君如天。文本有一細節處寫到小倩向寧生要《楞嚴經》,說是往年讀過。窺一斑而見全豹,小倩生前應是受過教育的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等內容早已在其心中。為夫君納妾不妒不爭,是她對自己的要求,也是社會的普遍要求。另外一方面小倩身死被埋在蘭若寺荒涼無人知,可知親朋無一,小倩雖已漸漸變為人,卻無親朋可依賴。在講究門當戶對的時代,小倩能拿出手的只有自己。當時是,女子如浮萍莬絲以丈夫為天,處處謹慎自持也是必然的。納妾是小倩的義務。
再來看寧采程,為人不愛財不愛色,孝順母親又同情弱小。他救助小倩不是為了貪圖小倩的美色,只是單純為了義而已。讀詩書而知禮儀,寧采程作為讀書人是完美的。但作為丈夫未必是完美的。文中可知寧妻病已久,寧采程并未展現多少柔情給妻子。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家庭事務都交給母親打理。“妻者,齊也,與夫齊體”,妻子的在禮法上是與他平等的。寧采臣的專情只是給妻子這個名分專情,因著自身身份修養要求自己如蘭花般高潔。但在后來納妾,也是進士身份給的理由。當時社會上有著中進士后“起他一個號,刻他一部稿,坐他一乘轎,討他一個小”的風俗。作為特權階級,經濟條件改善后,娶一個禮法認同,家庭需要,社會認可的妾(妾通買賣,為賤者,身份上無法與妻一同),也不是什么大事。娥皇女英,賢妻美妾,嬌兒幾個,仕途得意的風流才子得人人羨慕。封建男權社會,如恩格斯所言“多妻制是富人和顯貴人物的特權”文人士大夫皆如此標榜自己。娶一個妾且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寧采臣也算是文人中的清流。納妾是社會與地位賦予寧采臣的權利。
二、《聶小倩》篇的創作動機
作品是作家創作的,蒲松林《聊齋志異》創作中的一妻一妾婚姻模式早已被學者注意到。而驅使他創作這模式的動機,就是其對現實的關照。夢是愿望的達成,如弗洛伊德所說《聊齋志異》中花妖狐魅變成的美女與書生得志就是蒲松齡的白日夢。他的這種夢,表達了身為男性與窮秀才的幻想。蒲松林出生在沒落的地主家庭,年少還算過的去。十八歲娶妻,十九歲中了秀才。洞房花燭,金榜題名的得意事完成了一半,此后的人生陷入了屢試不第,家境漸衰的狀況。科舉之路坎坷,但他著書之心未泯,寒來暑往,日復一日,“集腋成裘”,“浮白載筆”,終于完成了他的“孤憤之書。為書生鳴不平,控訴社會不公,恨世事無常。在他想象的世界里,現實得到批判,一切得到補償。正是這種補償心理使他自發自覺的勾畫窮書生的失意得到紅顏知己的安慰,然后實現人生理想中舉做官,或者有紅袖添香,賢妻美妾共事一夫。且為了情節合理,保證寧采臣君子形象,安排了寧妻死亡的細節。使小倩順利嫁給寧采臣,又使寧采臣中舉合理娶妾。他高舉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理想大旗,并沉醉其中。世俗的成功,世俗婚姻的三人行,就是蒲松林用筆下人物圓滿的人生來填補自己的缺憾。endprint
套用“以我觀物,故皆著我之色彩”詩詞創作文論,蒲松林的創作也帶有濃重的自我情感和人物原型色彩。前文簡述了蒲松齡生平,出生在滿清入關之時,沒落地主家庭,自小飽讀詩書。蒲松林即使是一個落魄地主,但本質上與農民不同,他依舊是封建的士大夫階層,支持一夫多妻制。因為生存環境改變居于鄉下,蒲松齡接觸了下層百姓生活,所以文章中多有自由戀愛,歌頌純真愛情的故事。如《紅玉》《蓮香》《翩翩》等。兩者平衡之下,蒲松齡改成一妻一妾合乎自己的模式。在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儒家禮教前,蒲松齡本人的婚姻應是父母之命的結合,妻子美不美無法可考證有沒有才華也無法考證,能察的是妻子劉氏是一位賢妻良母。小倩性格中的溫柔持家或許都來自劉氏身上的美好品質。蒲松齡家中僅有一妻,在人生失意,夫妻分居的漫漫長夜里,蒲松齡作為一個成年男性未嘗沒有對紅顏知己的渴望。從他創作的詩歌“久以鶴梅當妻子”中生活的冷清是可知的。妾正是妻子之外男人名正言順的性補償。妾的身份是奴仆,她的存在是為了延續香火,在正妻操持家務之時陪伴照顧男主人。“娶妻娶賢,納妾納美”正是這種現象的體現。劉氏在窮困的家庭中勤勤勞勞“狼夜入則塒雞驚鳴,圈豕駭竄;兒不知愁,眠早熟,績火熒熒,待曙而已。故常自減餐留餅餌,媚鄰媼,臥以上床,浼作侶。雖固貧寂守,然不肯廢兒讀。憐兒幼,輒昧爽握發送兒出,又目送之入塾乃返。”,賢惠忠誠非一般人所及。家貧是蒲松齡無法納妾的現實原因,現實中無法實現的紅顏知己在故事里他給了寧采臣。或者說這個寧采臣就是作者本人的化身,而小倩是劉氏的再塑造,小妾可能是傳說中不可得的紅顏顧青霞的實現。
從小倩形象上看,德色兼備的美人形象是古代文人創作最理想的美女形象。當代女權主義作家波伏娃的作品《第二性》中寫道“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造成的。”,文學中也如此。美女美不美決定權在于男性手中,審美是男人特權。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她們不僅擁有著美麗的容顏還要有如蘭花般高潔的品行。她們是男人完美的助手,協理家庭內外瑣事,還能做解語花伺候男人,侍奉父母,教育孩子,為丈夫尋美,她們是賢妻良母。這類美女形象在具有觀賞價值的同時更有現實價值,可教化世間女子。蒲氏在《聊齋志異》中勾畫了很多這樣的美女形象。《聶小倩》篇中“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的小倩,蕙質蘭心,美韶容,處處小心侍奉寧母與丈夫。德言容功一字不差。類似的還有心地善良美麗如仙子的辛十四娘。花妖狐媚顏色不必說,難能可貴的是她們大多身上有著人間女子難有的品行。蒲氏通過直接描寫女子的容貌,姿色,體態,不僅實現了自己對美女的審美要求。而這些女子勤勞,善良,賢惠,不妒不爭,以夫為天,三從四德是每個正統文人的理想達成,是文之正道和創作傳統。如漢樂府民歌《陌上桑》里美麗的羅敷通過盛贊夫君拒絕了使君的追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儒家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型的美女不但滿足了自我色欲追求,更好的符合了自我修身齊家的要求。美貌與才德齊飛,倫理之中的美人在詩詞中也有很多。他們的美麗面容具有模糊性,但行為清晰。四大美人中西施,昭君,無不為大義獻身,美名在詩詞里熠熠生輝。“鳥驚入松蘿,魚畏沈荷花”的西施,“一雙笑靨纔回首,十萬精兵盡倒戈”,使臥薪嘗膽不白費;但見春風不見面,千古的琵琶曲中盡是怨的昭君,“紅妝千里為和親,傾國芳姿畫未真。”。理想的美女形象使文人好德與好色理所當然的平衡了,小倩的完美形象存在既是創作傳統的繼承;也是“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男本位心態的繼承。文人們在美女形象塑造過程中大肆幻想,將自己的被現實壓抑的訴求全部加之于筆下一個個美麗的佳人身上。這個由自己創造的女人,使作者和每一個讀者在精神上審美上都得到占有和滿足。
另一方面應是來自外部的刺激。明清之際商品經濟萌芽,很多商人躋身上層階級。了解清代相關資料的,可以發現納妾對富裕人家而言也是一筆不菲的支出,所以大戶人家爭相納妾也是一種炫耀財富的方式。為了標榜階級屬性,納妾的多少成為成功人士的標志之一。納妾是一種風潮,是古俗“堯以二女妻舜,后世稱傳,皆云盛事。”男人納了妾仿佛就與圣人先哲一般了。法律規定的納妾人數被世俗打破,富人大肆蓄妾。蒲松齡在外地做縣令的幕僚,眼睹其妻妾成群的生活;與李漁交好,更是見識一番人間繁華。這種日常化使蒲松陵頻繁地將納妾這一日常生活中極為普遍又矛盾的婚俗寫入小說。
蒲松齡作為一個作者,他既是自我情感的表達者,也是歷史的見證者。
三、總結
《聶小倩》是美好愛情結合的幻想,更是世俗婚姻中的代表。站在今人的眼光看他們的婚姻是有缺憾的。“性愛按其本身來講就是排他的”現代人的世俗婚姻是個體婚姻。但從小說本身到創作者來說,三人婚姻一妻一妾是正常美滿的。今人永遠不要站在今人的角度看問題,而是應該站在當時背景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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