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希榮
個性解放是否就等于要否定傳統倫理,自由戀愛是否就完全不需要父母之命?
傳統的七夕剛剛過去,一些關注中國傳統文化的人,在呼吁將七夕定為“中國情人節”。我明確不贊成這樣做,尤其不認可儒家學者這樣做。
在中國儒家傳統經典中,愛情幾乎是個被忽略的話題。曾有學生問我,孔子本人的愛情觀是怎樣的?我回答說:我不知道。如果要說相關的話題,只知道他19歲娶妻,20歲生了孔鯉。他有句名言“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司馬遷說他是諷刺衛靈公。但推而廣之,也可以認為他是將泛濫的愛貶為“好色”,然后無疑義地置于“好德”之下。按《禮記·檀弓上》的記載推斷,孔子離過婚。能知道的或許也就這么多。
不僅孔子不談愛情,整個《四書》沒有任何地方談到愛情;不僅《四書》,整個儒家十三經,除了《詩經》中《國風》的某些篇章,幾乎徹底不涉及兩性之間的愛慕。不僅儒家不談愛情,道家的《老子》《莊子》也完全不談愛情。
正統儒家規范完全將愛情納入到婚姻里,以禮來界定和約束之。《禮記·昏義》開宗明義說:“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事宗廟”“繼后世”,婚姻最重要功能明確了:子孫繁衍。既然涉及宗廟后世,所以婚姻是件很嚴肅的事,甚至不舉樂,不慶賀。《禮記·曾子問》:“孔子曰:嫁女之家,三夜不熄燭,思相離也。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禮記·郊特牲》:“昏禮不用樂,幽陰之義也。樂,陽氣也。昏禮不賀,人之序也。”這些規定,可能與今天人們把婚禮理解成鼓樂喧天的想法大相徑庭。
古人認為結婚意味著女別父母,意味著傳宗接代。傳宗接代意味著新陳代謝,為人子女者自然不能無所感傷,故爾無心受賀。《詩經》中對姜嫄、大姜、大任、大姒的贊美全部依托于生子這一環節,可見毫無疑問,繼序是婚姻的第一目的,也是愛情的終極歸宿。
傳統中國社會的父子關系這一主縱軸,本能地對夫婦(或男女)這一橫向關系形成了壓制。后者必須從屬并服務于前者。突出男女關系中的愉悅即愛情,對于維持世系延續及家族穩定,幾乎看不到有任何積極意義。故經典不及,夫子不言,并非無由。
愛情的實質是男女情悅。關于男女情悅,孔子在《論語》中說過一句“鄭聲淫”,倒是可能與之不無關系。朱熹的《詩集傳》相應地把《鄭風》二十一首中的十二首斥為“淫女之詩”或“淫奔者之詩”。也有學者認為,“鄭聲淫”應該主要在于曲調,而不在于文詞。以我之見,或許主要還是在于其內容多是關于男女交際。
儒家學說最重要之根本,在敬天宗祖修身,自天子及于庶人。三者之中,宗祖實承上啟下。敬天則配以祖,修身則無忝其所生。愛以淑正,不愆于儀,不逾于禮。樂而不淫,終歸于婚姻家庭,故往圣之言不及情愛。
世易時移,自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就在談個性解放、男女平等、自由戀愛。字面上來說,這些都沒問題,我也都支持。但問題是,個性解放是否就等于要否定傳統倫理,自由戀愛是否就完全不需要父母之命?要知道,中國的親子關系,特別是成年后的居住和贍養情況,非常不同于歐美。你見過國外有幾個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幫帶小孩?又見過多少年輕夫婦與父母甚至爺爺奶奶共住?過分突出男女尤其是未婚男女之間的情愛,必然會淡化代際之間的情感與交往。而后者恰恰是儒家文明所極度重視和維護的。
況且,看看今天的現實,中國人缺少情愛嗎?不見得。當今社會缺的不是情,也不是愛,更不是肉體愉悅,而是正確的家庭觀和世系意識。這些才是維系社會的倫理基石。
所以,我支持中國人過七夕,但不贊成把七夕定義為某個明確的節日,尤其不主張儒家學者出來呼吁把七夕定為“中國情人節”。想一想,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這樣近乎成語的話,竟然出自《詩經·小雅·車舝》這樣一首描寫婚禮的詩。難道對于中國文化中的愛情與婚姻觀念,我們竟然沒有認識嗎?何必邯鄲學步搞“中國情人節”?
(作者為中山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