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和平
寂寞,其實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隨著年齡的增長,寂寞往往如影隨形,就環伺在你的左右。寂寞是一層硬硬的殼,籠罩著人生,在某些時刻,能感受到它的操控與重壓,而隨著歲月風霜雨雪的流逝,會越發感到它的堅厚與不可戰勝。
一個人完全放松下來的時候,最容易感到寂寞,自己也如此。但我總能較快進行排遣,因我較為擅長獨處。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一個人看書、寫字或者畫畫,母親總會擔心我,要我出去找小朋友們玩,不要一個人悶著。其實,我并不寂寞,或許,那些書、字、畫正巧搭救了我。寂寞總是有的,只不過是像張愛玲說過的那樣: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
說到寂寞,我的心就頓時感到無法形容的痛楚。這是為我的母親,為我時刻在苦苦思念的母親。母親的晚年是寂寞的,她終生為病痛所糾纏,受盡了折磨,我時常為自己不能親身去替代她忍受那些難以想象的痛苦而流淚和自責,但母親總是寬慰我:“傻孩子,受罪是誰也替不了的,我知道你的孝心,放心吧,咬咬牙就過去了!”母親性格堅韌,又是個極其要強的人,雖然重病纏身,卻從不愿耽誤工作,家務也要全力承擔。她犯病時手腳抽搐,額上滲出細密的汗水,這時,我會立即上前拿藥喂她服下,然后為她按摩。母親退休后,家人上班上學,只她一人在家,她眼睛與腿均做過手術,恢復都不是很理想,所以閱讀與行走都嚴重受限。她戴著高度數眼鏡,還要手執放大鏡,但讀一張報紙要很長時間,非常吃力。下樓去散步一個人不行,必須我下班回家攙扶她去。一次我下班回來,母親萬分驚喜地對我說:“孩子,你可回來了!白天我感覺這幢大樓里只有我一個人!”聽后我倍感心酸,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在晚上多陪她說說話,或是為她讀一些文學作品。
有時我下班回來,看到母親正站在窗前,茫然地凝望著樓下那些來往的人和車輛不說一句話,看得出她已經這樣站了好久。看到這樣的情形,我會感到一層由暮年的銹與悲涼共同結成的寂寞,正緊緊攫住母親的心。我會趕快上前,攙扶她坐下,向她講述我白天的見聞或一些趣事,想緩解她郁結于心的愁悶,而她卻反過來寬慰我:“沒事,常在這里看看外邊也挺好的!”母親除了盼我盡早回來,還盼望那些相交多年的老友們來看望她。一旦那些叔叔或阿姨來了,他們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母親臉上也泛起愉悅的紅光。有時回來,她會無比沉重的對我說:“誰誰去世了,還有誰誰也因病不在了!”聽得出,除了難以排解的悲傷之外,那些構成她內心世界的人與事,正在一點點慢慢凋落,而寂寞,正在大規模地侵襲過來……這使我明白:在母親心里,有一個只屬于她自己的固成世界,她唯有與這個世界里的人與事相融洽,才不會寂寞,孩子對她再關心體貼,也不能構成這個世界的全部。
在我的內心,充滿了對母親深深的愧疚。身為讓她操碎了心的兒子,卻不能讓她晚年的生活更輕松,愉快些,而讓她到了古稀之年,依舊要為家中的各種事物擔憂與操心,也未能把她在家的生活安排好。母親犯病后,常需長時間吸氧,而且不想吃飯,每天只能吃幾口清淡無味的米粥、青菜或一小碗蛋羹。有時在家里打點滴要從早掛到晚,睡又睡不著,一向那么堅強豁達的母親變得特別衰弱與無助,我就為她讀報上的時事新聞或一篇有意味的小說,能讓她在病痛的煎熬中解脫一些,能在寂寞的圍困中掙脫出來。我常常在內心暗暗祈禱上蒼,能讓母親快快好起來,給我努力報答她的機會。其實,在這人世間,在這慢慢的人生旅途上,那些走得最快、流逝得最迅疾的,往往都是最美的時光……
母親終究還是離開了我,但她今天仍無比鮮活地存在于我的生活中,那種曾長久地追隨她的寂寞,如今同樣環繞在我的身邊。人生似卵,寂寞如殼,如若周圍有那層溫軟滑潤的卵清蛋白包裹,殼兒再厚,也不可怕,甚或反能享受其中的滋味。其實,一個人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與寂寞和諧相處,成為彼此相知的朋友。
這一點,我做到了。此刻,我正在與寂寞相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