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夫
雪夜獨行,守著心口一點光
■康 夫

冬天要吃甜的、軟的,熱乎的,黏黏的。第一好吃是果飯,第二好吃是糍粑。其實糍粑更好吃一些,不過因為果飯只有大年三十晚上才能吃到,物以稀為貴,所以排在前頭。
果飯在別的地方叫八寶飯,只在我們那里叫果飯,因為用的是果脯。大概世界上所有的果脯都是從北京來的,盒子上寫著“北京果脯”四個紅字。送果脯給我的叔叔阿姨們一手遞盒子,一手摸我的頭,說:“好好讀書,長大了考到北京去。”我堅定地說“好”,在長輩們的一片喜樂中接過盒子,暗下決心:去北京,做果脯。
果脯盒子是用廉價的硬紙做的,正面是透明玻璃紙,露出里面紅的櫻桃、綠的青梅、橙的杏干、紫的葡萄干、白的冬瓜糖,花花綠綠,很能哄小孩喜歡。然而用不了多久,我就知道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中看不中吃,有種莫名其妙的怪味道。
只有冬瓜糖好吃,它有十二分的甜。果脯是新鮮果肉加上白糖一起熬煮,再烘干而成,有些高級的品種還要在外面再裹一層蜂蜜。糖里加蜜,蜜里調油,圖的就是一個“甜”字。冬瓜肉質酥松,熬煮時吸收糖分堪比海綿吸水,烘干之后糖全部沉淀在瓜肉里,一口咬下去,甜到飛天。
然而做果脯的人并不知道冬瓜糖最好吃,所以一盒果脯里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塊。大人們又規定不到做果飯那天不準打開盒子,看得見,摸不著。好在世上最不怕困難的就是小孩,我捧著那只扁扁的盒子,輕輕甩,慢慢搖,經過不斷的努力,總有一塊冬瓜糖會被晃到靠近角落的位置。我用手指在玻璃紙上捅出一個小洞,小心翼翼地把冬瓜糖勾出來,只要足夠輕巧,通常不會被大人發現。如是這般每日一塊,不多久便“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到真正做果飯的那天,盒子里只剩下一小半果脯,別說冬瓜糖,就是其余種類,但凡略好吃一些的,也都找不見了。
“哎呀,怎么只剩這么點了?”老保姆看著我說,“是不是被老鼠偷吃了?”
我肯定地點點頭,便沒有人繼續追究老鼠的事。她把泡好的糯米篩出來,裝到大海碗里滿滿一碗,拌上熱豬油、熬好的糖水,噴香油亮。
“今年的果飯誰來擺花色呢?”她問。
“我!”盡管屋里只有我一個小孩,我還是十分著急,生怕這個差事被人搶走。于是她又拿出一只空海碗,搬出一盤提前浸好的紅棗、湘蓮,和剩下那些果脯放在一起,也能湊夠擺圖案要用的材料。圖案并不直接擺在糯米上,而是擺在空碗的碗底。我擺得很認真,一面擺,一面講解創作意圖:“這是一朵花,這是一個五角星,這是月亮。”擺好之后如果自己不滿意,還要重新來一遍。
“再不下鍋,晚上要吃不上了!”母親在廚房里喊。這句話宣告創作的結束,糖油糯米扣進鋪了果脯的碗里,上鍋蒸熟,要吃的時候再反扣進另一只碗。這么一來一回的兩次倒扣,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了一座香甜五彩的小山,果脯嵌在糯米里,像飯上開出來一朵花。南方人過年不吃餃子,果飯便是壓軸戲,然而經過大魚大肉的輪番轟炸,到果飯登場時,小孩已經沒有多余的肚皮了。老保姆用筷子扒下一小塊給我:“乖,吃了這一口甜,才算正式過了年。”
糍粑是冬日里的另一樣好東西,不甜,但香,吃糍粑的季節在生煤爐之后。南方冬天沒有暖氣,天冷之后要在屋里生一個煤爐。我們的煤爐放在客廳,冬天夜里吃過晚飯,一家人圍著爐子看電視。只有我對電視興趣不大,被老保姆抱在膝蓋上坐著,四下張望,眼睛隨著爐子上銀灰色的煙筒爬到天花板,轉一個彎,又長長地通到窗戶外面的陽臺上去。煙筒是入冬后一截截拼裝起來的,開春時又要一截截拆下。有一年煙筒拆得晚,伸到窗外去的那一截管道里被麻雀做了窩。母親為難道:“難怪這幾天總是聽見窗戶底下有鳥叫,怎么辦?留著這一截不拆?”
想起這件不知猴年馬月的事,坐在膝蓋上發呆的我忽然認真起來,說了一句:“煙筒里有麻雀窩,在陽臺那里,媽媽看見了。”
“要是管子里有麻雀,熏熟了給你吃。”老保姆專心致志地看著電視。
我著急地想從她身上扭下來,好爬上凳子指鳥窩給她看。但她只是把我抱得更緊,歪過脖子不讓我擋住她看電視的視線,說:“乖,外面沒有麻雀,麻雀不敢到陽臺上來做窩。”
大人們如此篤定,令我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大人們又如此敷衍,讓我不肯善罷甘休。最后她們只好轉移話題:“等下烤點糍粑。”
凍得冰涼的糍粑從陽臺拿進屋子里,只有小孩的巴掌大小,摸起來的手感有一點粗糙。老保姆將糍粑一只只在爐盤上擺成一圈,我便不再糾纏麻雀窩的事。爐盤上的糍粑漸漸升溫,軟了下來,不一會兒工夫,朝上的一面漸漸鼓起,再鼓起、然后忽然裂開一道縫,滾燙的米香瞬間溢出,這時才發現里面早已軟糯一片。用火鉗夾起翻過來一看,貼著爐盤的那一面已被燙出了焦黃的紋路。大人把烤好的糍粑挪到一旁散熱,我忙著把它們挨個吹涼。終于有一只不那么燙了,立刻捏起來捧在手心,兩只手來來回回地倒騰。目睹這些鐵石心腸的硬疙瘩變得溫暖火熱的過程,確是令人鼓舞的奇跡。
烤糍粑不加白糖,不用佐料,沒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但口感質樸,香氣醇厚,叫人欲罷不能。湖南糍粑當中,湘西糍粑最大,吃的時候要用刀切,吃法也很多。然而糯米不易消化,大人不準小孩多吃,吃完一只再要,就不給了,于是小孩免不了扭來扭去一陣鬧。老保姆嘆一口氣,將我抱在懷中,腦袋靠在她的胸口說:“乖,給你唱個兒歌。”
“不要唱兒歌。”
“這個兒歌好聽的。月亮粑粑,里頭坐個嗲嗲;嗲嗲出去買菜,里頭坐個奶奶;奶奶出門繡花……”
“繡了一個糍粑!”
“哪里繡了糍粑,繡的是荷花呀。”
彼時我三五歲,她六十七八歲。每逢月底母親給她發了薪水,我們兩個人坐在床上數錢,她總拿出一張簇新的錢放在一旁,說:“給乖仔留著,到北京讀大學用。”我說:“好。”她又說:“去不去北京都可以,有沒有出息都可以,只經常回來讓我看看你。”我說:“只有北京有果脯,其他地方沒有。”她嘆一口氣,說:“北京遠呀。”
逐年逐月,她回鄉時間漸長,來我家的日子漸少。到我上小學時,終于趁我熟睡時一去不復返。我大鬧一場,下樓去追,一直追出院子,僻靜的水泥路上空無一人。大人說:“回去吧。”我雖然死了心,但還是不甘愿,又在原地站了許久,才默默低著頭跟在大人后面回家去。這一路上便不再吵鬧,唯愿余生里能做個先行告別的人。
此后,我們不再做果飯這樣麻煩的食物,也不再烤糍粑,好像她這一走,所有的年都過完了,童年也宣告結束。及至成年,江湖輾轉,便如雪夜獨行,風霜難免。好在那一爐明亮的火焰仍在心頭,守著心口一點光,便不畏懼看似永無盡頭的冬夜。
在她走后的20多年里,我只在離開故鄉前見過她一次。我去鄉下找她,舊屋昏暗,檐下漏水,她坐在竹椅上,面前是一片青翠禾田。
“我要到北京去了,去讀書。”多年未見,她已逐漸失去記憶,不知道北京是哪里,只說:“吃了飯再走吧。”
她沒有一個在世的親人。自那次相見至今,又已十余年,情深緣淺,終于再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