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 炘
她迎風而來,如千樹花開
■涼 炘

1
駱菲池還沒來的時候,我的日子談不上風生水起,但至少也是鼓瑟和諧。
錢家院子里,在我這輩分上的只有我還在念書,大多兒女都奔赴國外,要不就是廣上深杭,弄得我肩負一籮筐無處釋放的母愛,整日在各式各樣的關懷中度過,如同淋沐著蜂蜜搓澡,嘴里還含塊兒蜜餞。
我記得那是初冬時候,我一睜眼,枝上伏霜子,大姑烙餅子。窗上的冰花剛成氣候,在那兒等著。我一哈氣,它們就興奮地融化,之后則更加壯大地盛開。并肩捂暖的小喜鵲,在電線上站著。爐上熱著大半碗剩面片兒,剩面有奇香,剩面里的土豆、豆角都褪了倔脾氣,吃起來軟綿綿的,整個人渾身酥麻。
就是這種可愛無敵的面片兒,在事發的那天中午,成了我與駱菲池之間的導火索。
這面片兒的味道,成了駱菲池的舌尖摯愛。她曾說過,和酸湯羊肉面比起來,她大學前兩年吃的食堂拼菜簡直是狗屎大雜燴。這話非但過分,還連她自己也罵了,我捧著碗驚訝地望著她,欽佩于她的修辭,并說了一句:“這兩年你是吃屎長大的?”于是,她當即跟我翻臉,把筷子一甩,油花濺到我身上,短暫的友誼嘎嘣脆地破裂了。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往前數上幾天是個禮拜天,我著涼,渾身發燒,右眼都跳出三界外了。母親還說我陽氣過盛,應該去打籃球,或者做家務,就好像早晨的地不是我拖的,晌午的爐不是我燒起來的一樣。
“快點!你三姑父有個老戰友的女兒來了,也是個大學生,你們有共同話題!”
“哦,男的女的?”
遠遠地,我隔著兩座水缸頭一次看見駱菲池。她站在堂屋里,裹一件白色羽絨服,和長輩客客氣氣的,臉上半塵不染,笑起來掛兩顆青梅似的酒窩,青梅煮酒,不教露出半點邪性來。聽三姑父的那位老戰友叔叔說,這女孩脾氣倔,和寢室里一位室友鬧翻了,從此二人整日冷戰,她不想在寢室住了,學校離錢兄弟家近,先在這兒住幾天,再另安排住處。
我進了堂屋,被三姑父抓上手肘,一把推到駱菲池面前,說:“銅錢兒,叫駱姐姐。小駱,把這當自己家,有事就找銅錢兒,你們是同輩人,說話方便?!?/p>
我是一百個不情愿把“駱姐姐”三個字喊出來,險些癲癇。沒承想,剛出門,她竟然幽幽地飄出這么一句:“別叫駱姐姐,叫我小池就行,太肉麻了?!?/p>
2
她來我家以后,我們之間交流甚少,大多客客套套,招呼問好。她這人有點魔怔,出門早,回來晚,車子騎得比風快。我大部分時間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她總是舉著一個紅色照相機,弓著腰、曲著膝在院子里來回比畫。
我發誓我是奉親娘之命,去駱菲池屋里拿東西,才擅自進女孩廂房的。被子也不疊,化妝品撒了一桌子,簡直邋遢。桌上都是稿紙,隨便抽一頁,鋼筆字歪歪扭扭:“能自娛自樂,和影子玩拳擊。黑夜來了,臺燈固守著我的疆域。我的內心是柔軟的嫩綠草地,那里盛開著我與寂寞的婚禮。百年好合,皆大歡喜?!?/p>
“面片兒事件”發生前一天,我在屋里躺著看小說,駱菲池忽然闖進來說:“銅錢兒,我發現一件大事,我覺得得跟你說?!?/p>
她一躍而起撲到我床上,壓低了聲音跟我說了一大串子話,愈聽我愈想笑:“這事我早就知道了。”
她表情驚訝,撲騰坐起來,說:“你知道了?”
她左手扯掉我的書,右手把我拽起來,細胳膊、細腿,力氣還大得不行,雙馬尾辮逆著光,頑皮的發絲閃閃亮。
“你知道了,還有心在這里躺著?”
我嘆氣,伸懶腰,好不自在,慢悠悠地說:“這事跟咱沒關系,你可別鬧?!?/p>
“不行!”
撥開窗邊的簾子,四合院里的人正圍爐閑談,一同指著門口的曾祖父議論,不停地說他壞話,大致意思是越老越不懂事,瞎折騰,還有裝糊涂,翡翠雕得那么爛之類的。折騰半個月了,我耳朵都聽出了繭。
那是我們家最老的人,我也不大認識他,跟他講過的話不超過10句,連駱菲池都要比我講得多,他們整天寒暄問好。
錢家這二環內三連院的老宅子沒被拆,多半因為他。他嘴里時常念叨著“菲姨”,仿佛“菲姨”是他一生所愛。他一提到“菲姨”,我腦子里就響起“苦?!饜酆蕖谑篱g……難逃避命運”。
我大姑在飯局上經常糾正,她說:“‘菲姨’不是一個人,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意思,簡稱非遺!”可那老頭總聽不見,或者故意不聽,裝瘋賣傻,反而勾著脖子,揚起耳頭像個傻娃娃。我大姑重復得多了,就懶得再講話,老頭卻來了勁,說“菲姨”貌美如花,“菲姨”乃神女下凡塵,無所不能。拆遷辦主任敢四處挑弄街坊鄰里,三四年就把地皮上的一切都抓干撓凈,就是不敢拆“菲姨”庇佑的錢家宅子。
他每天下午都坐在那兒,常拎個馬扎,召集三五同齡侃友——也是各帶一馬扎,一齊駐扎于院子門前。僅需個把鐘頭,瓜子殼就嗑了滿地,磕出來的煙末子都“啪”在石板上,場面怎一個瘡痍了得。牙掉得只剩三兩顆,京片子里的兒化音卻未落下,從宇宙到塵埃,老頭兒們無所不談。
家里人都跟他過不去,他們策劃的陰謀詭計,我心里也都明白一二,簡單地說,就是老爺子想在有生之年搞一個大新聞,他要把最后一批翡翠雕刻作品,拿到北京和上海兩地辦展覽。姑姑說過,老爺子選的那些地方都是業界數一數二的貴地,場地租金、陳列布置、安保人員……亂七八糟算下來,一天就要10萬,北京半個月,上海半個月,那就是300萬。
我家祖上是宮廷里的御用雕匠,到了我父親這一代,早就不雕了。不過家里人從事的生意都跟翡翠有關,三舅還說這次的展覽確實不辦為好,因為老爺子的這一批作品雕得實在不好,品質參差不齊,件件都失水準,是砸牌子的作品。他說:“純燒錢是一方面,關鍵是作品不好,若是真鬧大動靜,花大功夫展了,老爺子一生名氣都得毀在上面!何必享了一輩子盛名,跌倒在這最后關頭呢?”
終于,小半月的掰扯下來,他們想了一個所謂兩全其美的法子,決定展會只辦兩天,北京一天,上海一天,專門找老爺子去看的那天,裝裝樣子,老爺子一走,立馬撤下。簡直聰慧異常。
我把這些細枝末節都搗鼓給駱菲池,她端著我的水缸,邊聽邊喝,愈喝呼吸愈急促,憤憤地說:“那這不是赤裸裸的欺騙?”
我被她的小眼神弄得渾身不舒服,我從來沒想過這些問題,大人們的事總是那樣一件又一件地發生著,飯桌上開會,飯桌下執行,今天背著老爺子搞翡翠冠名招標,明天背著老爺子申遺搞商業化,林林總總,煩瑣至極。這些年都過來了,倘若我還要操這份心,估計腦供血不足,都長不到一米八。
我兀自發著呆,嘴上哼著曲,竟又把駱菲池激怒了,也不知她整天哪來那么大火氣,把我的頭扭過來,強行塞進她的眼光里??伤募毭济?、大眼睛也震懾不到我。
“你怎么吊兒郎當的?你就這么看著,不覺得狠心?”
“我們做小輩的,嘆口氣就行了,難不成還要我去管我娘,我咋不上天呢?”
“老爺子每天遛著鳥兒滿世界宣傳,和他那幫老伙計成天吹牛呢,結果只展一天,他全蒙在鼓里?!?/p>
“駱大小姐,我不懂翡翠,更不懂雕刻,這兩樣你懂嗎?你顯然也不懂,沒聽我舅說嗎,老人家這次雕得不好,如果大展30天,那是要臭名遠揚的,屬于自毀偉績?!?/p>
“我看他們是想把錢省下來,到時候分家!”
“這你可不能亂說,我們家……”
她聽我說著話,握著我的胳膊,滾燙的手心里汗都滲了出來,像塊熨斗。又嘟嘟囔囔回了我幾十句,語調忽明忽暗,鋒利里透著婉轉。那時,陽光和煦,被窩里舒坦異常,我迷迷瞪瞪就要睡著,隱約聽見她又說了一句:“這樣不對!我得告訴老爺子這件事,就算是展覽他撿的破塑料袋,我也得讓他知道這破塑料袋只展了一天,而不是他預想的一個月。何況那不是破塑料袋,那是翡翠。我看不出翡翠里的門道,但我知道老爺子雕了一輩子?!?/p>
這句話把我一槍崩醒,連忙坐起來,伸手順著她的脊椎骨捋下去,給她順順氣,淡淡的粉色毛衣,觸感綿柔,怎么里頭套了一個這么愛炸毛的靈魂!
“這個想法你千萬不要有,錢家這些長輩,辦什么事都喜歡聚頭開會,求個穩妥。萬一讓老舅說中了,作品確實有失水準,大展30天,招來滿城罵名,劃算嗎?何況你姓駱,我姓錢,這算是我的家事,你一個外人……”
“Stop,我知道了?!?/p>
像雨滴點在燭火上,駱菲池眼中有光熄滅。她站起來踱了兩圈就走了,之后我出奇的困倦,她身上那外婆衣柜的味道,帶著橘皮的鮮澀,在我周身揮散不去,聞著聞著就沉沉睡去。
3
黃昏時醒來,吃過晚飯,駱菲池說要去庫房看看那批翡翠。我走路鬼鬼祟祟,她則大步流星。院墻上的白漆是那樣寂寞地在潮氣中龜裂、卷曲,在烈陽下碎裂一地,無人收拾也無人注意,自顧自詠唱著生老病死的邏輯。這樣的過程富有美感,簡潔有勁,相比之下,人世間那么多的寂寞顯得過于廉價了。
就比如這幾天,我壓根不想理駱菲池。每天半夜,被一個男生騎車捎回來,二人還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手。那男生一看就不靠譜,穿個大風衣自以為是許文強,長得像個外國人似的,鼻梁恨天高。我隔著窗問過我爺爺了,他說一副洋人長相,還沒我一半好看。
我站在庫房門口放哨,駱菲池在里面折騰,拉開大柜,數十件翡翠排成一字。她掀開一片片紅布,貪心不足蛇吞象,同時撩起18位翡翠少女的紅蓋頭。蹲在那里左摸摸、右摸摸,兩根辮子順著肩膀垂下來。傍晚那金黃色的光,被老槐樹拆解成點與線,悉數鋪在她的背后。她的背后是金光灑遍的,毛衣針線勾勒出一個好看的輪廓。她是那樣好奇、激動與快樂,用手比出照相機的框,嘴里“咔嚓咔擦”地響著。讓她多看一會兒吧,我心想。
忽然,背后響起老人的聲音:“小駱啊,銅錢兒也來啦?”
竟然是太爺爺,佝僂著腰,從庫房隔間的門簾背后殺出來,手上拿個電筒,還順手把大燈閘拉開,場面一時轟然明亮。所有陳列物一齊撒了歡,反射著璀璨紛亂的光,好似在爭寵。
駱菲池連忙站起來微微鞠躬:“老爺爺,您也在這兒啊,我來看看您的作品?!?/p>
我趕緊接上一句:“太爺好,我帶她來看看?!?/p>
“好好看看,現在的年輕人對老物件感興趣的沒幾個啦!”太爺牙口不全,講話漏風,聲音喑啞,我勉強能聽懂。
駱菲池看看太爺,老人家皺紋本就細密繁多,笑起來更是眼睛都找不見了。她看看太爺,看看我,又看看太爺,小心翼翼地說:“老爺爺,您覺得……咱家這批作品,咱雕得滿意不滿意?”
“怎么不滿意?非常滿意!”太爺向前走了兩步,捧起面前的一件摸了摸,嘴角向上飄,“你看,這觀音像有什么不一樣呀?”
我走過去,勾著頭好好揣摩了一番,并沒有什么不一樣,菩薩鼻眼精細,耳垂圓潤,如有靈駐。不過到頸部以下就忽然不行了,華服線條粗糙,像個學徒雕的,兩只手的手勢、指形正確,卻也只停留于正確,半分英氣也不存在。再往下,徹底不能入目,蓮花寶座雕得一塌糊涂,花瓣模糊,臃腫敦厚。寶座之下留了翡翠原石的邊角料。這顯然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
“太爺,您這件東西還沒雕完??!”我說。
駱菲池稍稍點頭,眼睛里帶著同樣的疑問。之后,太爺笑瞇瞇地說了一些話:“什么叫雕完?什么叫沒雕完?言過不及,水滿則溢,雕盡失意。我們中國人的山水畫里就有留白的技巧,留白,是怕人笨手拙,毀了那參不透的禪意。雕刻也是藝術,怎么不能有?”
太爺把身后的馬扎展開,費勁地坐上去,繼續說:“我雕了一輩子,帶著個工巧之心,極盡琢磨,到頭來,竟沒有一件的美,足以與草地上這點春芽比試的。你看隨處可見的草芽,看它身上那無窮盡的可能性,看它那刺破大地的尖尖子,那活靈活現,這觀音像里有嗎?翡翠說白了,就是一塊石頭!”
“我爹從前告訴我,老了就不要再雕。為什么?人老了,返璞歸真。什么是璞玉?那是未經雕琢的美玉。璞玉才能和春芽有得一拼!那才是大造化、大境界?!?/p>
“玉不琢,不成器,年輕人得成器。琢磨簡單,還原難,最終,若是琢磨得放也放不下了,世故了,小心眼了,追名逐利,庸庸碌碌,半點靈氣都琢盡了,那活著可真就沒意思了!”
“我這觀音像,從上至下,就是一個返璞歸真的過程?!?/p>
“人一輩子,該是這個過程。”
4
翻過天兒來,我與駱菲池因為一碗美味的面片兒鬧了矛盾。當天下午,我坐在房頂上,看瓦片里的螞蟻搬家,估計是要下雨。駱菲池騎一輛天藍色的自行車,從很遠的地方騎過來,看我在房頂上,也上來了。說了一會兒話,又鬧了不愉快,順梯而下時她做了一件大事。她雙腳落地時,還把梯子一把抱起放倒在一旁。當時,我天靈蓋上一道驚雷劈下,我知道一切都為時已晚,完蛋了,我又不能跳下去,那要骨折。我在房頂小碎步亂跑,嘴上還不敢大聲叫喚。她倒好,跑到大門之外,與太爺捂耳相言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今天若是要我寫上一篇《背影》,我就得這樣寫:少女放下梯子,死盯著房頂上一位朋友,那眼神一半是鄙恨,一半是同情,仿佛對方已無藥可救。而她那位朋友被少女的目光蜇傷了,他回避她,就像回避瀑布、洪流與燦爛千陽。少女不能再等,她轉身留下了寂寞的背影,步履急促,仿佛身后的大地都在陷裂,哪怕慢一丁點兒,就要萬劫不復。有幾道光綁在她的腳上,有一些雨滴點綴她的額頭,她劃破了院落里討論陰謀的人堆,從中一閃而過,奪門而出,像一棵刺破泥濘的春芽。
此人做下的這件事,把我們四合院乃至整個錢氏家族都攪成一鍋粥,簡直攔都攔不??!
太爺爺再也不在門前閑坐,整日怒面而行,招呼一幫行業內的老伙計,將一整個項目外包給上海的展會策劃公司,干脆開大閘、放大水,決定再增加兩個展地——杭州與蘇州。弄得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宅子里紛爭四起,各門戶鉤心斗角,都像打了雞血一樣,雞血沖淡了人血,血緣淪為笑談,那可是說翻臉就翻臉。從沒有人想過,原本和睦的家庭關系,竟因一個外家女孩的到來而土崩瓦解。
聽到這么大的新聞,無數拍賣行、展會公司上門求見,太爺的廂房整日人滿為患。在我記憶中,那時候老宅子里最常見的景象,除了大人們相互冷戰,就是一個又一個中年男人,提著公文包,興奮地來,搖著頭走。
在眾人走盡之后,一個老者站在朱紅色的大門之前,面對蒼穹,沉默佇立,像一塊頑石,也像一塊璞玉。
我與駱菲池從沒有斷過聯系,不密切,似舊友。她畢業后在北京跟劇組,總跑龍套,也演過兩個小角色。在某些名不見經傳的時間里,我們也約著一起吃個飯。印象最深的是,她開的那輛二手的大眾車,車型硬得像塊板磚,她從板磚里走出來,長發飄飄,眼目柔和。路上總在埋汰我,拿我尋開心。
有一次,我本要說一句:“太爺去世了,院子賣了,家里人都要搬走,你要不要抽空去看看?以后沒機會了?!?/p>
可她搶著先說了一句:“最近一個一線導演拍新片,選角有我的名額,女四號。明天去上海面試,你說我有沒有戲?”
我便說:“當然有戲。”
5
院落已不歸錢家所有,它被人辦成一個小展館,門票98塊錢。我交了錢,偷偷再上房頂去,竟無閑心坐著,踩兩片瓦站在那兒,蟻群銷聲匿跡,或許是我近視了許多。肺癆纏身的云層,莫奈風格的京城,一切讓人無語。
眼下游人寥寥,日光直曬,接近昏厥。昨日重現了,那是搬遷離散的家族,幾個舅爺氣短腮紅,指點著進出不絕的搬家工人,吹起無數個減震氣包,運走一箱又一箱的碧玉翡翠。
在這樣的時刻,我忽然想起我們三個在庫房中談論翡翠的那一夜,我們曾經共用過一段非常好的時光,它清澈而富有生機,又頹敗、慚愧,歇斯底里,很像日喀則雪峰間拐彎抹角處的冰河,冰河旁兀自萌發的春芽。現在想來,涼絲絲的,心瓤里還帶著一丁點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