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翁叫了一個傍晚（組詩）

鄒漢明

白頭翁叫了一個傍晚

四月四日天氣晴

萬物清麗，歇息在安靜的倒影

白頭翁沁人脾胃的叫聲：

嘎嘰——嘎吉啊——

東邊叫，西邊應

聲音里的叫喚和交歡，真鬧心

我原以為我家白頭翁早上叫

冷不丁傍晚還叫

同樣的聲音，等長的音尺和音頓

嘎嘰——嘎吉啊——

東邊叫，西邊應

聲音里的叫喚和交歡，多好聽

早上我在臥室聽

晚上我到書房聽

現在允許我吃一小碗米酒懶懶聽

嘎嘰——嘎吉啊——

東邊叫，西邊應

聲音里的叫喚和交歡，有余音

愛你們的無言、無視和無夢

就像身上剝離的皮屑

肉體總是先于靈魂而死

若靈魂是一個整體

肉體不過是一堆破碎的皮屑

每隔一段時間

總得清空一下自己

如木心所言——

洗洗這里

洗洗那里

你那部人世的縮影——電話簿

也該清理一下

一些人過世了

比如我的沈先生

對不起，該刪了

但剩下的我都愛你們

愛你們的無言、無視和無夢

“我們此刻正品嘗著永恒的滋味”

清明后第四日

風輕，草深，光線嫩

一步一臺階

慢慢尋

慢慢登上

你存在的那個位置

正如魯米所言：

“我們此刻正品嘗著永恒的滋味。”

永恒是一條墓碑

酣然的大睡

以及我輩獻給你的一副撲克

人間總在洗牌呀

在一個春寒的深淵里

把紅的洗白

把白的洗沒

對此，默然一笑可以了

——乙未年，與柯平、沈方兩兄清明節去湖州桂花山為沈澤宜先生掃墓，歸后有記。

論靈魂

這回我們終于找到靈魂

今年，科學的這個偉大發現

其實比我靈感一動的發明晚多了

至于靈魂命名為微中子

安知不是蒙我這個物理不及格的高中生

有人說這是個很浪漫的事

可我說這相當地麻煩

這意味著

自有人類以來，每一寸土地將有

龐大的靈魂群體在聚會

假如不小心碰壞怎么辦？

假如堵塞好不容易開出的靈魂通道怎么辦？

不，不是我愿意得罪其中的一個或一群

無神論者始終認為

身處靈魂受擠壓和墮落的時代

該得罪的你還是要去得罪

甚至不懈努力去得罪，何況

我得罪的

大多平庸透頂

以及小里小氣的——弄堂的煙火靈魂

為著靈魂這個久遠的詞

我在書房里一個一個地默數著

我一整天檢閱著

目光洞穿古代希臘和羅馬

去找一本《論靈魂及其他》的老書

就是這本書，我知道

靈魂根本就不是一個新發現的物種

它來自拉丁語的過去，來自

倫理學而非物理學

春 寒

春寒是真的冷寒

可憐那急吼吼的綠，脫衣還來不及穿衣

已落在“嚴打”的肅殺里

只有年輕未經世事的少年、青年才會相信春天

中年、老年是不信的

老年更有老經驗可以比對

斷指的寒冷落在綠上

綠也落了，春也落了

落得壯闊、無辜、不情還不愿——

四月杪

四月杪有很好的綠

平鋪直敘的綠

潑出性命的綠

唯綠堆里有自在的野雞自在的喈喈和啯啯

春天的戰事很快就要結束

油菜花結莢，蠶豆花眉眼開

每株植物都小有收獲

我的腳尖很快也要在涼鞋里蓮花似的綻出——

五月綠

五月光線好又多

鮮，而且嫩，甚符合時代的窄長審美

五月蘆葦蹭蹭直抽

不數日

抽出一個綠太陽

潑出性命似的綠

盛大宴會似的綠

噗嗤噗嗤的石臼漾

發脾氣似的綠

綠霧騰騰，綠也毛茸茸

春天的飲食須知：

綠，一種眼睛的吃食

雙眼吃得越多

天地之心，葉綠素

越是油潤潤的（按，此法不無小補）

一個人到了寫回憶錄的時候

一個人到了寫回憶錄的時候

沒有活過的

就算活過了

客觀地說

我得感謝一些人

凡折磨我，雪中送來炭火，后來翻了白眼的

回憶錄是這樣一種

報仇或報恩的文體

一經寫訖

就清空了自己

從此兩訖了

搓搓手

把大把的語言收回來

今后文學長什么樣，不關我的事

從此我獨自上路endprint

扶杖走過獨木橋

荒江野老的舊江南，住我一個人亦無不可的

論鄉愁

五月水蒸氣洗了一洗，白了江南

如果再有幾聲鷓鴣，無須叫上一整天，十數聲即可

那也是很容易起鄉愁的

但享受鄉愁我以為最好還是懶在床上

無事可做的時候最好

沒有人思想的時候，最好

我離鄉不遠

鄉愁不過鄉腳那么長

不像你，翻千山越萬水，鄉愁就是萬水千山的壯闊了

壯闊的鄉愁

真的要是動起來

那是要死人的——

論門風

論門風

總有個講究

破門堂里出來的風

也是破損不堪的

我的鄉下

門破是常態

如果誰家剩有一扇筆挺的大門

分明是不幸

嚴子松嚴阿大的家門

漆水好，黝黑而光亮

上面的語錄，字是銀灰色的，好得不得了

一個破字當頭的時代

字好是一種罪過

所以嚴子松立壁角

嚴阿大上吊

我在一旁呆傻著射一回冷眼

關了兩扇破大門

破門風疾過破門堂，呼呼直叫，殺了一頭肉豬似的——

論遠走他鄉

遠遠地

遠走他鄉

先知在自己的家鄉不待見

語言就是他鄉

所謂遠走不過就是

我在頁面的左首一連敲到了右首

我在一沓詞（或某個詞）的內臟里

挖到一個夏枯草（即或觀世音草）的故鄉

論經驗

有一次，我在池塘口連著走了三圈

快忍不住了，我提一提自己的腳

咬咬牙，又縮了回來

等轉到第四圈快要過半的時候

月亮出來了

那么大，甜津津的，我根本抱不過來——像我的前身

始終砸疼我的眼淚那么大

剩下的半圈就不需要轉了

收拾收拾，將一個快要燒上手的煙蒂

一揚手扔了出去

吱的一聲，分明有一記應聲的痛快

——什么東西在一只放養月亮的池塘里熄滅了

論懶床

希望有半夜的時光躺著——只懶床，不入睡

希望有整夜的時光躺著——身體構成話語的洪流

交匯——又各自淌回水上窄門

整整一段水

始終浮著一個載沉載浮的人

但你不是塞壬，我不是尤利西斯

扯起自己的布帆并且稍稍帶上遠方

火車，飛機，宇宙飛船

去一個什么地方好呢？

什么地方都不如我書房的一張床

博爾赫斯說：

那就是理想的天堂形狀

天堂，你想象過嗎？

人在人間的地獄一定有過非法的想象——

那是一條天真的小河裹在

一條天真的大河里

水面，逗點般的云朵即一連串呼吸的氣泡

論 詩

詩

得尋找一九一六年復活節的題材

這年頭太多的眨眨眼睛翻翻小臉懷懷舊

我看還是免寫

詩

得尋找一枚瘋狂的大頭針

以一陣尖銳的刺痛

在恐懼和顫栗中

摁上自己的基因圖

詩得面對

沒錯，“它得面對這時代的男人，會見

這時代的女人。”①

生在贗品二流的時代

每個人的一生中，哪幾個男人或女人

值得一次詩的會見？

見到了

我會珍惜

我愿意將一條長河從針眼里緩緩拉出來——

我將專注而用情于

“那在入海處逐漸宏偉地擴大并展開的河口”②

①引自斯蒂文斯詩《論現代詩歌》。

②引自惠特曼詩《給老年》。

論愛情

我的確告訴過你

它是一個動詞

它需要行動

它非上天入地碧落黃泉求索不到

它是兩個人一起瞪眼

互瞪一眼而后瞪上癮頭

而后就是大眼吃小眼

可又完全不知道它在瞪眼和吃眼

它不經由辯證法獲得

它是一個動詞填入另一個動詞

它有一條精神的凹槽

它的兩個肉體正好可以滑入

怎么說呢

它是上帝掰開兩個腦袋

啪嗒成為一個和聲

同時塞入一種好東西

我還能怎么說呢

它就是英勇的雅典娜從宙斯頭顱里跳出來

就是這好沒來由的一跳

它迎風長大

它動物兇猛

它如此溫柔地靠在一條很細的直線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