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密語，這樣解讀

張偉

多年指導辯論賽，我總是跟學生強調，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充分準備自己的辯詞，同時還要拿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研究對方，他們會拋出什么觀點，借以立論的根據是什么，底線何在，不堪擊打的軟肋在哪里。將這些問題一一厘清，并制定預案，方能穩操勝券，攻無不克。習慣使然，作為A角的我，頭腦里始終有幾個論敵在發難，這種發難是良性的，不僅不會構成干擾，還激發我的思維更趨活躍和流暢。

他們是誰？對方一辯是林紓，沒錯，就是他。讓我們先來認識一下這位冥頑不化的對方辯友吧。

令文人們自感無比優越的文言文，因為承載著封建思想道德，陳陳相因以至迂腐、滯重，在一百年前的白話文運動中首當其沖。胡適的“芻議”明確反對文言，提倡白話；陳獨秀繼其踵并變本加厲，“革命論”里呼喚革命。負隅頑抗者首推林紓，他祭起“保存國粹”，排斥“夷學”（歐洲傳來的新思潮），攻擊新思想“覆孔孟，鏟倫常”，貶斥白話為“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不足以為美術之文。然而，“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白話覆蓋文言，新文學取代舊文學，乃浩浩蕩蕩之潮流，勢不可擋。

面對《花的密語》，今日之林紓又將如何置喙呢？公司里的一群年輕人，嘻嘻哈哈，曖曖昧昧，出語涉性，輕佻浮浪，一點兒正經沒有。

對方辯友，你所指斥的，在我看來，恰恰是作品的價值所在。小說語言機智戲謔，謔而不虐，作者的分寸把握得好，善于打擦邊球，自如地調動多種修辭手段，妙語連珠，令人解頤。現如今，高踞于象牙塔頂端的大學校長都懂得，在畢業典禮的致詞中，大量使用網絡語言，從而與年輕學子拉近心理距離，營造融洽、和諧、喜樂的氛圍。盡管在根叔身后不乏東施效顰者，我們還是看到了長足的進步。我們的小說語言，怎么能讓陳詞濫調獨唱獨舞呢，特別是反映新新人類的生活，怎么能捧一把枯萎打蔫的明日黃花給讀者呢？

我們還是擷取一些精彩的語句來欣賞吧。“考慮到茲事體關乎營造舒適工作環境之切要……”，在輕巧、時尚的口語語體里夾雜“茲事體”“之切要”等文言詞，這樣的雜糅手法，諧者莊之，莊者諧之，因錯置而成趣。“每天的開始，寶玲非常在乎有一個健康飽滿的情緒，這是她一天不竭智力和良好心境的動力和源泉。”“不竭智力”“動力和源泉”云云都是官場套話，因過度引用而變得俗濫，這里是戲仿，在戲仿中解構，于是另有新意增生。“人家沒講流氓話，沒講黃色的話，也沒有那個啥騷擾的話，人家講的全是企業文化！”三個“話”帶出一個“化”，這簡直是相聲貫口了！音同意不同，讀者因期待落空而于陡轉中失笑。“寶玲的衣服穿的本來就比較簡約，掩不住的豐滿就更加聳立，這讓小律似乎受了更強的刺激，說起話來就有點‘淫語飛飛……”，“淫語飛飛”是飛白的修辭格，由諧音成語“霪雨霏霏”而來，讀者自有會心，忍俊不禁。文中小律引經據典轉出《中國植物志》的那一段，也是寓謔于莊的，特別是“鳥”字的一語雙關，更是靈感爆棚，妙語偶得。此外，隨處可見的夸張性語言，放大了人物的感覺閾限，也符合年輕一代的心理特點。詩里才有的超常規詞語搭配，如“生出一股濕漉漉的羞恥感”，打通五官感覺，連通感性和理性，都是精致的文學表達，產生一種微妙而美好的沖擊力。

語言的價值，先哲們的認知有著需要仰視的高度——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不是人說話，而是話說人。語言形塑著一代人的樣貌，語言是社會變遷的晴雨表。社會發展遲緩，語言超穩定而少變異，在內蒙古西部農村，元雜劇里的語言跨朝越代至今活著，構成當地方言的基本詞匯，無疑，偏僻、閉塞、落后、流動性差是主要原因。而改革開放近40年，新詞迭出，策源地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北京，這不僅因為北京人語言天分高，創造話語能力強，更由于北京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輻射力大。另一個是廣東，改革的前沿陣地，對外開放的窗口，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筍，新詞隨之而孳乳、衍生。盡管粵語在詞匯、語法尤其是發音上，與普通話距離甚遠，對北方人來說簡直是另一個語種，但還是得以大面積地流播。互聯網以其超強的傳播力，推波助瀾，新詞迅速擴散、蔓延。我并非毫無保留地擁護新語言，事實上，很多網絡語言都是速朽的，自生自滅，沒留下多少痕跡。我想說，我們要持寬容的態度去接納，早期的白話文也有許多失敗的探索，雖敗猶榮，是為進步而付出的必要的代價。日新月異的時代，催生出一茬茬麥苗般油綠的語言，是我們的社會蒸蒸日上的表征。

依照比賽規則，該二辯陳詞了，二辯是我身邊的一個蹩腳詩人，他板著一張撲克牌似的臉，缺乏起碼的幽默感，連個玩笑都開不起。是的，我要告訴他，從審美范式來說，《花的密語》是帶有喜劇色彩的作品，要把喜劇當作喜劇來讀。

如果用正劇的眼光來打量，這個小說似乎連杯水風波都算不上。一盆花有什么大不了的，小題大做，無事生非。殊不知，作者的聰明，正表現于此。他避重就輕，避實就虛，善于用巧勁兒，這樣的寫作策略，才能玉成作品的喜劇風格。如果濃墨重彩地去正面敘寫市場部的工作業績，那是報告文學的路數。小說就要有小說的寫法，以人物為中心，把人寫活，呈現人的聲口、體態，塑造人的鮮活個性。

這里我們不必躲躲閃閃，來正面談談涉性語言。摘掉假道學的面具，脫下冬烘先生的馬褂，汲取精神分析的精髓，誰都得承認，年輕人荷爾蒙存量過多，適量地釋放，是有益身心的。主管毛根張口閉口強調業績，公司里的年輕人競爭激烈，壓力大，他們的確需要減壓，戲謔的語言就是最好的減壓閥。如人物之間“能讓耳朵懷孕”的對話，如毛根對鼠尾掌的花語解讀，“剛勁挺拔”云云，“威武雄壯，巍然屹立”云云，連人物的命名如毛根、小錘、小詩，都很好玩兒。既無傷大雅，又活潑有趣。

幾千年來，我們中國人活得太過沉重，多災多難的經歷，使得我們莊肅有余，卻無法輕輕松松地面對生活。在當下的復興和崛起中，該是優化、刷新我們的民族性格的時候了，多一點詼諧風趣，多一份灑脫練達，何樂而不為呢？我們呼喚有更多的像《花的密語》這樣的優秀喜劇作品問世，成為對國民進行喜劇審美教育的好教材。

三辯、四辯呢，我們預判，基本重復一、二辯的陳腐和錯位，三辯開口時，已現理屈詞窮狀。我們的發言到此結束，請對方辯友指教，也謝謝讀者的掌聲鼓勵。呵呵。

責任編輯 李琪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