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密語

俞禮云

一搬到新的辦公室，寶玲就挫骨似的迷上了朝南的一段飄窗。這里窗臺寬大，玻璃透亮，初夏的陽光細白如雪；向窗外極目遠眺，遠山如黛，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縱橫交錯的街道車水馬龍，沸騰的城市生活盡收眼底，而城市特有的嘈雜喧囂在這里卻又隱隱的十分遙遠；尤其特別的是，寶玲的辦公單元就緊挨著窗臺，棗紅的辦公桌面和仿古原木窗臺心照不宣地渾然一體，厚實低調卻又掩不住奢靡張揚。對面的主管毛根對此顯然也是很滿意，隔著低低的單元格板，邊整理著東西，邊一直含混不清地哼著“對面的女孩看過來……”，聲調雖被吐出的香煙拽得屢屢跑偏，但卻依然能分辨。寶玲居然可以容忍。而且，寶玲還進一步的想到，如果再在窗臺上很考究地擺上一盆青花瓷盆的騰沖紅花油茶，綠葉肥厚，花朵碩大，紅艷如烈火烹油，一定能讓辦公室里的人都覺得美滋滋！

這么想著，寶玲忽然渾身涌過一陣深度顫栗，就像男友小錘骯臟的小黑手觸摸到她身上某個最敏感的部位，于是寶玲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機，一陣嘁哩咔嚓，幾張角度不一且靚麗調皮的自拍照便揮著翅膀向男友小錘的手機冉冉飛去。寶玲相信，憑著男友小錘反應快如閃電的腦袋瓜子和千年練就的對寶玲絕對的哈巴諂媚，一定能在第一時間透徹領會寶玲的深義和強烈暗示：窗臺上“必須、立即”擺上一盆青花瓷盆的騰沖紅花油茶，而且，此神圣使命非賜予你小錘莫屬！

按照慣例，對于這么重要的事情，小錘會立即回發表示已經領會并一定遵命的“嗻！”，外加一個表示已經奉命出發的“蹬著滑板的卡通小人兒”圖片，從未有過差錯。

可這回，一向腦快眼快手腳更快的小錘似乎“把簡單的生活弄丟了”，不但絲毫沒有領會寶玲的表示，短信、圖片、聲音全掉了鏈子?？紤]到茲事體關乎營造舒適工作環境之切要，對自己來說比較重大，寶玲顧不得計較，趕緊主動與小錘聯系，手機、座機、微信，QQ什么的天羅地網般地好一番折騰，生氣、著急、擔憂、煎熬，直至急火攻心，等到她最終將小錘在一家公司閃爍著刀光劍影的談判桌上鎖定時，一切的尋找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意義。

因為，新辦公室的整理已經結束，那段美妙的飄窗上已經被人搶先一步，擺上了一盆瓦罐“鼠尾掌”。

就像沐浴在藍天、碧水、沙灘和輕柔的海風中，身穿比基尼的寶玲正愜意地享受著陽光曖昧的撫摸，“呱，呱，呱……”，胸脯上突然爬上來一只胖嘟嘟的癩蛤蟆，令人驚悚且惡心——這是寶玲面對瓦罐“鼠尾掌”的直接感受。粗劣瓦罐的俗不可耐姑且不論，丑陋的“鼠尾掌”的名字也可強忍不嘔，其“流氓的形狀”無論如何都令人難以容忍！正如它的俗名“仙人棍”一樣，其長約三十厘米，頭頂略呈球狀，上部稍細，下面略粗，粗碩的柱體上支棱著根根尖刺，整體威猛挺拔，卻又說不出口的怪異，丑陋。寶玲只斜了一眼，細白嫩紅的臉兀自紅熱起來，無來由地生出一股濕漉漉的羞恥感。

大家顯然也都注意到了這根最能令人“邪想”的“棍子”，笑的、罵的、嘰嘰喳喳議論的什么都有。男同胞們都興奮得有點豁了邊，一個個笑得嘴像咧開的拉鏈，露出一嘴的黃牙、白牙、黑牙；女同胞一律潮紅著臉，怒斥“缺德，缺德，缺德……”，這么新，這么好，這么明亮清新的公共場所弄來這么個貨色，太糟蹋了，個個揎腕捋袖，要將這貨直接從十六樓上推下去。一向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更敢做什么的90后美女小詩邊說邊真的伸手去拉窗子的把手。

“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啊？！”

一旁一直似笑非笑的看著報表的市場部主管毛根咬著半截香煙嗖地站了起來，挾裹起的一陣風里滿是濃重的煙味，刀條臉上兩粒綠豆似的小眼珠子透過支離破碎的煙霧，射出冷冷的光，重復了兩遍的厲聲責問更是閃著鋒利的寒光，讓一旁正欲開窗掀下“仙人棍”的90后美女小詩雖羞憤得有點手腳發抖，但還是沒敢輕舉妄動。

大家這才知道，這盆瓦罐“鼠尾掌”是主管毛根弄來的。

看到自己鎮住了場子，毛根便把目光從小詩那兒收回來，將雙手高舉過頭頂用力拍了拍，讓辦公室全體同事馬上集合，聲音嘶啞但絲毫不失威嚴地宣布：“這盆‘鼠尾掌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精心挑選的，它象征著我們市場部‘威武雄壯，巍然屹立的團隊形象，拔高一點講，是我們市場部的圖騰，所有人都要善待它！”

例行的稀稀拉拉的掌聲中，耳尖的毛根還是聽到了有女同胞小聲抗議毛根不顧女同胞感受，存心讓大家遭受視覺污染之類的嘀咕。毛根頓了一頓，將話鋒一轉，有點避實就虛的說：“當然，看待事物的角度非常重要。你看到的是擎天一柱，頂天立地；還是渾身帶刺，桀驁不馴；甚至是庸俗的器具勃起，綱舉目張？”大概知道這個地方會有笑聲，毛根故意停了一下，等大家像風吹麥浪，壓抑著興奮低低地笑過之后，接著說：“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部《紅樓夢》，為什么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政治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一切皆由你自身的地位、修養、文化、素質和心理上光與影面積的大小所決定，我奉勸諸君，如果……”。說到這里，用他那著名的鼠目寸光冷漠地掃視了一下全場的帥男靚女們，咬著牙繼續說：“我丑話說在前頭，我們市場部只強調兩個字，‘業績，所有的精力都要放在這個上面，有了‘業績才可任性，才有你說話的本錢，否則，請你一邊涼快去！如果有誰不務正業，老是和一個盆景過不去，別怪我和TA過不去，輕的，整理東西走人，重的，你看著辦！”

不愧是市場部主管，三寸不爛之舌的簡單搖動，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無論語言、動作都牛逼閃閃，不但牢牢地鎮住了場子，而且傳達的信息非常的強烈：市場部是有規矩的，誰說了算，誰說了不能算請你搞搞清楚！

隨著大家的散去，一盆瓦罐“鼠尾掌”引發的辦公室風波似乎已經漸漸地平復下去了。

開始寶玲也是這么認為的。寶玲和小錘談了近兩年的戀愛，雖然寶玲一向傳統，沒有和小錘做出格之事，但對有些事的心理適應能力自認為還是比較強大的。一盆瓦罐“鼠尾掌”，不過是形狀有些特別罷了。寶玲進一步認為，即使它再特別，但也特別不過有血、有肉、有思想感情，更有強大心理調節能力的人吧？endprint

所以，她趁去拿快遞時走過小詩身邊，撫了撫她的一頭披肩黑發，以示安慰。

不過，后來的事實證明，事情遠不是寶玲認為的那么簡單。

其他同事轉過身去，都聚精會神于案頭堆積如山的工作，飄窗上的景象便從大家的視野中漸漸淡去直至消失，而作為緊鄰的寶玲，無論起身抬頭，遠眺近看，抑或耽思傍訊，伏案疾書，每時每刻，那根“丑陋的棍子”總是頑強地豎立在她的面前，說是視覺暴力可能有些夸張，但感覺總是有點怪怪的。每天的開始，寶玲非常在乎有一個健康飽滿的情緒，這是她一天不竭智力和良好心境的動力與源泉。自從有了這盆瓦罐“鼠尾掌”，寶玲覺得自己原本邏輯清晰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雜亂無章。一坐到辦公桌前，透過玻璃炫目光線的交織，那丑陋的棍體上尖銳的細刺便一根根真切地扎進自己的眼睛里，陽光的情緒、清晰的思維、蔚藍的心境、不拘一格的想象力……一切工作所必需的要素都被弄亂直至摧毀。而且，這居然還不是最致命的，更可怕的是它像一個有巨大隱患的放射性污染源，由它引出的層出不窮的話題時不時讓寶玲陷于無奈、尷尬甚至是難堪的境地。

市場部分三個組，寶玲是一組組長，小律和莽村分別負責二組和三組，三個組在一起辦公，但各自都有相對獨立的工作單元。三個組的主管就是毛根，以前和總部同在大廈十層的時候，幾個部門擠在一起，工作紀律就比較嚴格；現在市場部擴容，單獨搬到大廈第十六層，空間擴大，規矩也相對的寬松自由了不少。所以，小律和莽村他們每次向毛根請示匯報完工作，免不了閑談幾句，有時甚至會挑戰一下公共場所禁煙的規定，相互扔一兩支香煙，就著香煙說些霧氣騰騰的話。以前的時候只要看到寶玲顧盼生姿的樣子，莽村時不時的會來一句“玲姐更加嫵媚性感了”，小律也會嘻嘻地接上一句“讓人欲罷不能了”之類無傷大雅的玩笑，寶玲都能忍受；讓她尷尬和折磨的是：他們現在的閑扯全是圍繞那盆瓦罐“鼠尾掌”，牽出的話題更是花樣百出，讓人防不勝防。

而且，每次的閑談總是從不懷好意的笑聲開始的。

小律總是眨巴眨巴眼睛，斜瞄一下寶玲的胸脯。夏天到了，寶玲的衣服穿的本來就比較簡約，掩不住的豐滿就更加聳立，這讓小律似乎受了更強的刺激，說起話來就有點“淫語飛飛”，肆無忌憚：“主管，你這個好像又‘長了不少吔！”而且說到“長”字，還用手配合著“驗”一個適當的長度。毛根哈哈笑了起來，也有意無意似的瞄一眼寶玲的胸脯，說：“長短倒沒什么，我非常滿意它的剛勁挺拔！”然后深吸一口煙，又長又慢地吐出，一本正經的說道，“而且，我一直在想，如果能探究出它剛勁挺拔的奧秘，讓我們市場部的每一個人分享，讓大家都深得其義并汲取其精髓，我們市場部‘威武雄壯，巍然屹立的形象不就牢不可破的樹立起來了嗎？”

似乎是受到主管毛根的暗示抑或是慫恿，小律拿過毛根烏黑的茶杯深喝了一口，說：“這個你怎么不問我噻？我全知道吔。要剖析它剛勁挺拔的奧秘，一看它祖籍，二看它出生，三看它所處的環境。據《中國植物志》記載，此物件原產于美洲熱帶及亞熱帶、西印度群島、非洲、馬達加斯加及斯里蘭卡，所以它具有美洲、非洲、亞洲熱帶的血統，剛勁挺拔的底子十分雄厚；說到它的出生就比較傳奇，其種子除水上長距離漂遷和人類媒介的傳播，最主要是粘附在鳥類的腳上而攜往世界各地，因此……”說到這里，小律再次眨巴眨巴兩個不懷好意的眼睛，時間稍長地迷迷離離地斜瞄著正埋頭寫著文案的寶玲……一邊的毛根會意地接過話頭，波浪起伏似的長長地“噢■”了一聲，說：“怪不得呢，原來這貨從小就和‘鳥有不解之緣??？”

“然也！”

兩個人活像一對說相聲的做足包袱，然后“咵嚓”一下抖開，心滿意足之后，小律這才抱起一摞資料起身離開。一直神經緊繃，不敢抬頭，更不敢說話的寶玲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慶幸一切終于結束了，誰料小律卻又折了回來，用少有的一本正經的語氣說：“主管，剛才還有個生長環境沒說呢，因為我們市場部美女如云，講起來有點小‘黃，所以不能說，請你諒解哦?！?/p>

這次小律的聲音并不大，但相信大家都聽到了，蓄積已久且濃到要爆炸的想象力此刻也被簡單的激發，男同胞的笑聲在各個角落此起彼伏，女同胞紅臉的，捂耳朵的，嗔罵的……離得最近的寶玲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用一些多余的動作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和難堪。她知道，四面八方有無數條意味深長的眼光如一束束交叉的追光在射向她，各懷意圖的看著市場部這個一向驕矜的美女在這些個言語暗示下的反應，從而能尋得自己想要的一些蛛絲馬跡。

工間休息的時候，市場部的不少女同胞都聚到寶玲跟前，讓寶玲拿個主意，是不是向上級報告一下這些“異常情況”。寶玲雖然剛從各種意味不明的眼光交織成的網里逃離出來，但對向上級反映情況，還是猶豫的：“你怎么反映，人家沒講流氓話，沒講黃色的話，也沒有那個啥騷擾的話，人家講的全是企業文化！”90后美女小詩快言快語地說：“我怎么聽來好像句句都是能讓耳朵懷孕的話■？”倒逗得女同胞們嘰嘰笑成了一團。寶玲也跟著笑了一陣，勸大家別太在意，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天塌不下來，改變需要改變的，不改變不能改變的，有時候我們沒有選擇的權利，適應，就顯得特別重要。

不過，寶玲的勸解并沒消除大家心里的那股怪味和不適。女同胞們普遍認為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她們都從一瓦罐子盆景上，嗅出了別樣的氣味。就說玲姐你吧，一直以來你哪一樣不如別人？不讓你當主管也就算了，為什么年度、季度、月度和旬度的業績，獎金，評優……總是和我們知道的有那么一些出入呢？可別小看了一瓦罐子的盆景……太欺負人了吧？！

謝謝大家的好意了。寶玲內心雖有所涌動，但還是讓大家散了。

重新入座的寶玲一時內心有點難以平靜，先前市場部一切復雜的人事變動幻燈片一樣從腦子里一一閃過，內心里一時似有無數雜亂的碎片在亂割。不過也只是一閃而過而已。過去就過去了，更不必以此來過分地解讀一棵無辜的盆栽。

按說一瓦罐子相貌丑陋的盆景，兀自的放在那兒，你不要理睬，它自會自生自滅。寶玲始終覺得，既然自己沒有選擇環境的權利，但總能學會適應吧。所以，并沒有多長的日子，寶玲覺得慢慢地習慣了下來。endprint

不過，樹欲靜而風不止。正如小律說的，盆栽本身雖然簡單，但它放在美女如云的市場部，就顯出它生物的勃發力和話題的生命力。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寶玲剛坐到辦公桌前，在大家的指指點點嘰嘰咕咕聲中，一抬眼，看見“仙人棍”柱頭的前頭部分被人用記號筆惡意地畫了一個粗粗的黑圈！如果先前躲躲閃閃地說它長短粗細形似什么，那么現在毫無爭議應該是“形神兼備了?！?/p>

在這個艷陽燦爛，室內涼爽的初夏的早晨，寶玲覺得，各種意味不明的眼光交織成的網重新兜頭向自己罩了下來，已經慢慢平復的情緒也再次的紛亂了起來。她站起來對著窗外，用力抬抬眼，使勁甩甩頭，極力想割斷對“仙人棍”的感覺，讓窗外沸騰的城市生活帶走那種被糾纏、揉搓甚至被湮沒的窒息感，但不管怎樣努力，當一切靜止時，自己的眼、耳、腦和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全又被它緊緊羈絆，似乎被強大的“白熊效應”的漩渦牢牢控制。

那種一直蟄伏在身體深處暗自涌動的嘔吐感終于憋壓不住地洶涌起來。

同樣被弄得有點憔悴甚至恍惚了的女同胞們再次被激聒了起來，雖懾于毛根的威嚴不敢公開大聲議論什么，但私下里對“仙人棍”的詛咒卻變得認真而又麻辣，特別是90后美女小詩，只要見毛根不在，總要來到飄窗跟前，對著瓦罐子盆景一陣的嘰嘰咕咕，怒斥這個“垃圾，渣土，地溝油，屎尿不如的東西……”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寶玲禁不住要問個究竟。小詩的回答帶著她這個年齡不相配的殺氣：“無法弄死它，我就罵死它！我們鄰居大媽就是這樣一直罵她那個又賭又嫖的丈夫的，結果前幾天真的把丈夫罵死了！”

小詩的可愛使寶玲很流氓地捏了一下她渾圓的屁股，倒把她弄得有點忸怩，轉身跑了。

“垃圾，渣土，地溝油，屎尿不如的東西……”工作中有時若有所思地無意抬頭，遭遇“仙人棍”硬硬的撞上視線來時，寶玲便會禁不住默念90后美女小詩的嘰嘰咕咕。不過，寶玲發現，瓦罐盆栽似乎沒心沒肺似的未受到什么影響，倒是討好似的成長得越發的生機勃勃，威武雄壯。

也太逗逼了吧。是不是一棵植物的力量真的堅韌到一個人難以想象得透的逆天的程度？

男友小錘敏銳地發現了寶玲的勉強。一向陽光燦爛，晴空萬里的寶玲這一段時間總是給人強打精神的感覺，頭發時有零亂，神情里也有掩不住的萎靡，問她原因，只是一個勁地說：“沒什么！沒什么！”寶玲知道，小錘一向簡單，純凈，他不會想得那么深，更不會想到因為自己的一個小遲緩，讓購買兩個盆景的時間差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更不想讓小錘糾纏到這團似有若無的亂麻中。

她相信，自己能處理好這一切。

直到有一天，小錘看寶玲一直狀態不佳，便不請自來的接寶玲下班，偶然間看見了傳說中的那段飄窗，也看到了那盆丑陋變態的瓦罐“鼠尾掌”。小錘當即火冒三丈，小錘覺得讓這樣奇葩出格的盆景對著清麗豐潤的寶玲無異于“露陰癖”的惡行！

年輕氣盛的小錘干事從不拖泥帶水，捋起袖子就來搬動瓦罐“仙人棍”，一旁耳朵上架著一根紅藍鉛筆正在做報表的毛根反應更快，瘦小的身板“唰”地過來擋住了小錘高大的身軀，兩個奔涌著熱血的身體瞬間硬硬的杠上了……寶玲趕忙起身來拉小錘，身材魁偉的莽村一個箭步射過來死死抱住毛根，其他人也七手八腳地推推左邊，拉拉右邊，一時硝煙彌漫，火藥味十足，場面好一陣混亂。最終大廈保安氣喘吁吁地交叉著鴨子步跑上來，將連蹦帶跳的小錘架了下去……

然而，一切并沒因小錘的離去而息事寧人。毛根正一正自己帶虎皮紋的黃色領帶說：“所有人給我聽好，我再強調一遍，這盆‘鼠尾掌，是市場部的圖騰，是我們的旗幟。它若有個三長兩短，輕者收拾東西滾蛋，重者，你等著瞧！”

說完，眼睛虛妄地往半空里翻了翻，指向不明地掃過全場，臨了不易察覺地勾了一眼寶玲。

小詩不知什么時候默默來到寶玲的身邊，無聲地陪著她，射向瓦罐“仙人棍”的目光讓寶玲感到很陌生，嘴里還一直不停地囁囁嚅嚅地嘰咕著什么。

這件事對寶玲的刺激無疑是相當大的。她怎么也忘不了，幾個保安架走小錘時，又蹦又跳的小錘被捋起的上衣下露出的又大又黑的肚臍。這是一個為了自己可以不顧一切的人！毛根似乎也感覺到了，小錘的爆發讓他敏銳地嗅到了辦公室里那股對瓦罐“仙人棍”更濃更強烈的敵意，因此，他便護理得更精心，或者說看護得更加嚴密，澆水、施肥、吹風、曬太陽一律親力親為，不讓任何人染指，更加不必要的是，還找人制作了一個特別的鐵籠，下半部分連同花托一起密封，上半部分是柵欄的形狀，只留出澆水的空隙。

“這樣，企圖拔掉我們親愛的‘鼠尾掌，或用刀插斷它的根都是妄想了?！庇幸淮?，他這樣對來送報表的小律說。

日子就這么過著。

這期間，一向干得好好的90后美女小詩毫無征兆地辭職了，誰也弄不清原因。大家認為小詩平時比較黏寶玲，對寶玲一向無話不說，寶玲肯定知道其中的緣由，但寶玲確實不知道。只是小詩離開公司那天來向寶玲告別的時候，見毛根不在，便指著瓦罐“仙人棍”小聲對著寶玲的耳朵說：“玲姐，你等著，它不會有多長時間了。”

寶玲不懂她的意思，小詩也沒明說，兩個人還都沉浸在即將離別的一點愁緒里面。是后來一天私下閑談的時候莽村告訴寶玲的。這個一直對寶玲有點異樣的帥哥說起小詩心里的那個寶玲時居然如數家珍，充滿了掩飾不住的羨慕嫉妒恨，接著告訴寶玲，瓦罐“仙人棍”帶給寶玲的苦惱，小詩一直焦急在眼里，煎熬在心里。

“你可能不知道吧，小詩其實還有更生猛的?！泵Т孱D了一頓，眼光再次有點飄忽不定地看著寶玲，“每次毛根澆花后，瞅他不在時，小詩總會神不知鬼不覺的跟上半杯開水，澆在毛根剛澆過的地方，這么長的時間，居然沒有一個人覺察，哈哈。”

寶玲瞬時有一種被什么兜頭擊中的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尖銳地從后腦上呼嘯而過，愣了很長很長時間，也沒弄清是為小詩充滿殺氣的舉動，還是為不會哭不會笑更不會說什么的“仙人棍”跟著有戾氣的人所遭受的一切傷害和委曲？！

小詩，至于嗎？瓦罐“仙人棍”，對不起了，替小詩給你道歉了！

時間總會蕩滌和撫平一切。漸漸地，寶玲覺得一切都過去了；大家也明顯地覺察到，寶玲看瓦罐“仙人棍”的眼神已經沒有了怪異和不適，甚至還不斷的柔和、迷離起來，對養護“仙人棍”的知識似乎也懂的更多了，還時不時地給毛根提些小小的建議。甚至有一天，還真誠的建議毛根給它去掉鐵籠，讓它自由生長：“它和人一樣，是有感情的，喜怒哀樂，全有的。”

當然，弄不清寶玲真實意圖的毛根并沒什么特別的表示，只是在一陣騰起的煙霧后面含義不明地看了看她，依然用一種變態的甚至是摧殘的方式表達著自認為的對盆栽無微不至的關愛。

夏天將盡的一天早晨，出了一趟遠差的寶玲剛到辦公室就擔心地去看飄窗，發現瓦罐“仙人棍”并沒如預料中的萎頓下去，更沒有死亡，不但依然討好似的長得生機勃勃，威武雄壯，而且在瓦罐“鼠尾掌”粗碩的柱體上畫過黑圈的地方，竟然開出了一朵喇叭形的黃色的花，在夏末刺目陽光的斜射下，花蕊金黃，花瓣也黃的鮮嫩。

寶玲不知為什么就那樣久久的呆在了那兒，一切均在瞬間急遽地飄過。

寶玲覺得，“鼠尾掌”的花其實也絕不遜于騰沖紅油茶花的美麗妖嬈。

責任編輯 李琪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