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衡
父親離開我們整整十年了。十年來,我常常思念父親,每當回想起父親苦難辛勞的一生,總不免悲傷。
他是一個做事極其認真的人。無論是集體生產,還是包產到戶,他從來對于各類活計都是一絲不茍。計劃經濟時期,吃的是大鍋飯,不少人都會想法子省力氣,父親領的是牛耕、伐山木、割松香等山鄉農村最苦最累的活,但他講求“慢工出細活”,起早摸黑,從不敷衍。落實責任田后,父親保持不緊不慢的做事風格,無論農忙農閑,還是雙夏秋收,總是按照他自己的標準和節奏,把每一件農活做到極致,精耕細作好每一分田地、每一片山林,在勞動中追求完美。
父親會編竹器的手藝。為補貼家用,每到年底時,父親就會利用晚上時間編一批諸如簸箕的竹器,讓我和弟弟在臘月廿五挑到鄰村悅洋圩出售。至今我回想起少年時期迎接過年的情景,父親在臘月寒冬夜里,在通紅的火把或昏黃的燈光下編竹器的形象,躍然出現在眼前,恍如昨日。父親編制的竹器拿到圩市上,由于用料扎實、做工精細,很快就銷售一空。但父親從不肯趕工,不會為多賣點錢而影響竹器的質量。成年后,我經歷許多世事,就越發覺得父親這種淡然處世的風格的珍貴,而從過去的嗔怪轉為敬慕了。
父親只在半工半讀中上了三年學堂,文化程度十分有限,他對我們的教育很樸實,沒有太多大道理,但是態度鮮明,更多時候是以身教重于言傳影響子女。他對宗族里的幾位長輩始終極為恭敬,深得他們的贊許和信任。父親最常說的話:做人要有規有矩,手頭上的活不會累壞人,不可以愛惜體力,不要拈輕怕重,要盡量力所能及幫助他人,特別是老人和小孩。在父親引導下,我們兄妹仨從小就常被周圍人表揚。
每年春季,父親都會默默做一件事。石徑橫斜,山路彎彎。記憶里,冬去春來,家鄉的春天雨水驟增、氣溫上升,野芳雜草滋長蔓延,仿佛在一夜之間,就侵占了房前屋后的道路,草叢蛇蟲出沒,給鄉鄰出行帶來危險。其中,從山腰人家到溪邊一段蜿蜒曲折的石級路,是人們每天汲水、洗衣服、淘漉日用的必經之路。每到這個季節,父親總會利用雨天或晨昏時間,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荷鋤執刀,連續幾天,對這條石級路兩邊的亂枝雜草進行一次徹底的整飭清理。父親將自己每年做的這事,算作分內之事,從未與人談及,只是默默做著。他自小在客家鄉風民俗的氤氳中耳濡目染,篤信祖輩先人的教誨和古訓,總是身體力行,默默做些善事。
父親的心性善良,不僅是對人,還包括對自然萬物。記得20世紀80年代初,父母胼手胝足,愣是在山坡上壘起了橫向三大開間的泥瓦房,我們家從座不容膝的老屋搬入了寬敞的新房,房前還有一個土坪用作曬谷場。春天來了,我和弟弟在土坪北角邊栽下了兩棵李樹苗,兩三年就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壯樹,夏天濃蔭匝地影響了曬谷場的用途,必須砍掉。我和弟弟正想把樹砍了時,父親制止了我們。他鄭重地對我們兄弟說,這兩棵李樹正值壯年,是有生命的,由你們兄弟去砍不妥當、不吉利,隨后他自己動手砍了兩棵李樹。這種對萬物的敬畏之心,一瞬間就擊中了我。
他對村民上山挖筍深表痛心。
每到春季,高筍伴著春雨齊刷刷地冒出來,村民們就上山采筍當作野蔌,父親對此心痛不已。他算了一筆賬:一顆筍就一根竹,一根竹做成竹器,其實用和經濟價值遠大于一顆筍。因而教導我們切勿饞嘴,山林的筍雖然是公共資源,但也要心疼。對母親偶或參與其中,父親總是予以嚴厲責備。
那個年代,山鄉農村少年利用假期、周末乃至早晚間上山砍樹打柴火,是必做的功課。父親總是叮囑我們兄妹,砍樹要有所選擇,應當是砍老樹、雜樹,不可以砍幼樹、松樹、杉樹,理由是幼樹還在生長,松樹、杉樹比較難成樹而且經濟價值高;同時,砍樹要盡可能取根部,不應橫截樹干,造成樹樁節留浪費。父親的這些善念,在我們兄妹的心中,無形中播下了大愛的種子。
父親三歲喪母,幼年失恃,從小家庭幾遭變故,加之家中兄長就學,山鄉農村苦累重負,使他早早地備嘗人間冷暖、謀生艱辛,但父親始終盡心盡力做好自己,默默地承受一切。父親在與母親結婚三四年后才自立門戶,之前作為主勞力為大家庭辛勤勞作,忠厚憨實、任勞任怨到令人心痛的程度。父親與母親結婚之時穿的是一件老舊的破棉襖、蓋的是一條僵硬的石棉被。我母親每提及當年,多少有點心緒難平,但父親似乎從不曾有抱怨之意。
父親性情沉默,寡言少語,對沒把握的人和事從不妄加評論。但他對古今村里村外的文華教化之事、有才有德之人,總不吝推崇和贊美。從前逢年過節之時,村里總會舉辦迎神賽會的盛事,一般都會邀請鄰村戲班助興,諸如《穆桂英掛帥》《薛仁貴征東》之類的傀儡戲上演,吸引男女老少濟濟一堂觀看,可謂其樂融融。父親算是其中的一名忠實觀眾,只要有空,從不落下,常常是看到劇終散場,回到家中還不忘對臺上劇情、臺下藝人作一番點評。按照約定俗成,村里請來的戲班一般輪流由各家招待供飯;我們家入住新房子后,連續幾年請村里人看“三腳班”的專場傀儡戲。
一言一行,皆存善念,細微之處,亦見光芒。父親離開多年,但他依然是我心中的光。
責任編輯 陳美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