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建軍
上網查閱資料,偶然間發現黃山市旅游委員會發布的一條微信“尋找最美春天——山水牯牛降”里,開篇引用了父親寫的一段文字——“青山有情常醉我,詩心一半在祁門”,那本《天女花》詩集里的詩,多半是蘸著牯牛降的云霧寫出來的。
從這樣的詩句中,不難看出讀出父親對皖南山水的摯愛。
詩歌一直伴我成長。家里書櫥里滿滿當當的盡是書,尤以詩集詩選為多,我常常翻閱。自我兒時記事起,父親就是《安徽文學》雜志社的詩歌編輯,離休后在《詩歌報月刊》看稿審稿多年。父親寫了一輩子的詩,創作出的詩作有一千余首,結集出版了《神秘谷》《天女花》兩部詩集,詩作還上過《人民日報》《詩刊》等報刊。
父親是詩人。面容不像,但骨子里是。生活的重負,使父親過早地生出滿頭銀發。這滿頭銀發,成就了父親的筆名——雪鶴。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喜愛山水之外,父親還喜歡花鳥魚石。哪怕是舊臉盆里,油菜花可與月季爭艷,這種自然的和諧,何嘗不是一種詩意。父親最大的愛好是垂釣,“愛在長河讀風浪,常將白發系釣絲”。垂綸之際,父親的詩心都融入在大自然中。以往有要好的同學到我家來玩,最初都是小心翼翼的——“詩人”,肯定不是凡人!哪曾想,同學來的次數多了,忍不住對我說:“你爸咋看著像個農民呢?”可不,滿頭白發滿手老繭在房前屋后養花種菜在香椿樹上爬高上低,衣著儉樸的父親更像田間地頭辛勤耕耘的老農。
父親寫詩,寫不來什么超現代派,父親只寫寄情山水而意在社會人生的詩,大都抒情豪放富含哲理,讓人讀得懂。我尤其喜歡父親寫皖南山水的詩歌,清新雅致,意蘊悠遠。我理所當然地認為父親寫詩的成就相當高,只是,我和要好的同學翻遍了我們學習的所有語文課本,也沒找到父親的詩作。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我常常悄悄地朗讀父親的詩作,至今,我還能吟誦出許多父親寫的佳句。當年,從書櫥里查閱的當代作家詩人大辭典中,父親賀羨泉的名字只排在賀敬之的后面,我激動萬分,抱著厚重的大辭典,屁顛顛地去和小伙伴們炫耀不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長大之后才知道,那排名,應該是按照姓氏筆劃來的。
幾十年間,父親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詩人,對基層作者的提攜和鼓勵,至今仍為人稱道。淡薄名利的父親,在詩歌界熱心地發現新人、扶持新人,默默地為他人做嫁衣,不分地域,不舍晝夜。往往越是基層的作者,越是能夠與父親建立更為深厚的感情。只要他們來合肥,父親總要邀他們來家中一聚,只簡單的三五個小菜,即可煮酒論詩,擊節而歌,其樂融融。記憶中,似乎每個夜晚,父親都是在昏黃的臺燈下,耐心細致地審讀來自全國各地專業詩人和業余作者的詩稿,直至深夜。父親過世后,每當我遇到很多文朋詩友時,他們還會提到父親的嚴謹與和藹,以及每稿必復的厚道與實在。我唯有一一敬謝,替父親多喝了很多杯酒。哪怕再喝可能會醉了,我也會把這酒爽快地喝下。
“皇帝愛長子,百姓喜幺兒”,此言不謬,父親對排行最末的我是疼愛有加的。每每出差或是從外地開會回來,除了給我帶上些好吃的之外,就是與我暢談異域他鄉的見聞以及名山大川的秀美景色,聽得我是神往不已。我央求著父親有機會帶我出去玩。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在我上完初一放暑假的時候,父親才帶我出了趟遠門。那日一早,五點多從合肥出發,坐了一整天的長途汽車,下午四點多到達石臺縣。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感受大山、親近皖南,興奮遠遠大于疲憊。父親找了當地熟人后,我們換乘上順路的大卡車。駕駛室里坐不下,我一個人開心不已地站在大卡車車廂上。卡車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疾馳,山風呼嘯,怪石撲面,我總是下意識地矮身躲開,有驚無險,讓我驚嘆連連。天黑之際,才到達大山深處的目的地——祁門縣大洪嶺林場。
心性自然簡單又有些執著的父親有很多詩友、朋友都在鄉間或是基層,和他們在一起時,父親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妙語連珠,意氣風發。林場高場長就是父親交往多年的一位詩友。父親還要趕回合肥工作,只在林場小住兩日,就把我托付給高叔叔。和善的高叔叔把我看作他自己家的孩子一般,讓他的孩子們帶著我玩。他的大兒子高燕比我大,上高一,二兒子高革小我一歲,與我同屆,還有個女兒高麗更小些。高燕和高革哥倆天天帶著我在山里瘋玩。爬樹夠山楂、野果,牽藤摘野生獼猴桃,下到溪流里洗澡、逮魚。每天清晨,我是在清脆婉轉的鳥鳴中起床,傍晚看炊煙四起薄霧繚繞,感受暮色四合。我在高叔叔家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快樂地體驗到大山里充滿情趣的生活,連吃菜能夠吃辣,都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其中一日,高燕帶著我,我背著黃挎包,包里裝著簡單的干糧,乘坐轟然作響的陳舊的鄉間班車到赤嶺口,再步行前往九龍潭水庫。九龍潭位于牯牛降自然保護區東側,古木參天,一派原始生態,深入其中,滿身暑氣盡消,果然是大自然賜予的天然氧吧。沒有別人,也談不上會有游客,那個年代這些自然的景點都沒有開發。只有我和高燕哥,在寂靜的大山里歡暢地跋涉著。
山里的景物,讓我目不暇接,路旁不知名的各色野花,挺拔而茂盛的恢弘古樹,清澈溪水邊好看的小石頭和翩翩起舞的蝴蝶,常常讓我駐足不前。我是看啥都新奇,走一路問一路,好在高燕哥有足夠的耐心,不厭其煩地回答了我的無數個問題。
到了九龍潭水庫壩上,俯首遠望,大小不一的九潭碧水柔美澄澈,若珍珠翡翠般散落其間。山谷幽靜,清風徐徐,令人神清氣爽。九個形態各異的池潭,皆由整個巖體天然形成,這罕見的地質奇觀,不由讓我連連感慨大自然的神奇造化。
午后,我們出了大山,走在盛夏里驕陽似火的小路上,汗流浹背,我的腳底板都磨出了血泡,累得我直吭吭了。回林場的沙石公路上,高燕伸手攔了一輛突突作響的手扶拖拉機,說能蹭上一段路也是好的。那里的山民特別好說話,笑著讓我們上了拖拉機。坐在拖拉機上顛簸得夠嗆,屁股遭罪了,腿腳還是休息了一會。沒過多久,我們就下了拖拉機,順著歡快奔騰的小溪旁邊小路繼續往林場走。猛然間,我看到溪流邊貼著水面飛掠到對岸的一只翠藍色小鳥,鼓動的雙翼就像有四個翅膀似的,我驚喜萬分,“翠鳥!翠鳥!”我大聲地喊著。見慣了山中百鳥的高燕不以為意,隨口說道:“一只小水鳥而已。快走!哥明天帶你去抓鳳尾蝶。”我趕緊屁顛顛地跟在高燕身后。那個時候在我眼里,大我三歲的高燕,高大帥氣,頂天立地,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簡直就是神一樣的存在。endprint
就是那個徹底擁抱了大山的暑假之后,我深深地迷戀上了大山,愛上了皖南。
到我上高中時候,父親又帶我去了皖南。這回是坐火車,經過裕溪口過長江時候,火車也是要輪渡的。不像如今蕪湖長江大橋建成了,長江上不再使用火車輪渡,而那時候蕪湖還沒有建成長江大橋。中國的火車輪渡首次出現于1933年,使京滬鐵路在南京浦口實現了跨越長江天塹,1968年,南京長江大橋建成后,這套火車輪渡設備移至蕪湖,也就是我們乘坐的這套設備。
我和父親不用下火車,還能夠看到車窗外浩浩蕩蕩奔流不息的長江。時值中午,我吃著面包、茶葉蛋當午餐,父親也吃,還拿出周末到野外釣魚時候才隨身帶的小酒壺,就著一小包花生米,愜意地品著。長長的一列火車,依靠火車頭反復牽引推移,變成了幾排車廂的組合,上了渡船。很神奇的,渡船過江,火車就過了長江。我們也過了長江。
父親住在太平縣,和詩友小聚幾天,很是放心地讓我一人獨上黃山。咱也爭氣,自湯口登山,一日登頂,盡覽黃山秀色,幸會迎客松,遍訪蓮花峰、天都峰、光明頂三大主峰。運氣好得出奇,傍晚在排云亭居然看到了云海晚霞,波瀾壯闊,蔚為大觀。之于云海,父親曾在詩中有這樣的描繪——“仿佛山之神鋪蓋了一冬的云絮,全都從幽深的巖洞里掏出來翻曬……那高聳的山峰突然變成了‘海島,連茂密的森林也成了‘海底的青苔”。終于,我身臨其境體會到父親詩中海市蜃樓般的美景。
景色太美了,我流連忘返,一直在山中逛到天黑,才舍得去找住的地方。山上的住宿條件相當簡陋,我晚上住的是上下兩層的大通鋪,三百人一個屋子,若集市般喧囂,別有一番新奇感受。我興奮得很,也沒怎么睡,挨到夜里三點多,等不及洗臉刷牙,就迫不及待地隨著陸陸續續起床同樣興奮的游客,一同擁擠著去看黃山日出。到了地點,人很多,我摸著黑往高處攀爬,找了個視野開闊人還少的石頭上坐著等。居然,就如愿看到了。冉冉升起的太陽,映照著層層疊疊綿延起伏的山巒,與飄忽在山峰間的云海組成完美的夢幻畫卷,那令人窒息的震撼瞬間,讓我終生難忘。更讓我終生難忘的是,我是一直坐在懸崖邊。難怪,我這邊不擠呢。
“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果不其然,黃山的千峰競秀、萬壑崢嶸,奇松、怪石、云海、溫泉、晚霞、日出,無不給我留下絕美的印象。從黃山歸來,我愛上了皖南的山山水水,更是愛上了旅行。
1986年的盛夏,我高中剛畢業,就惦記著出趟遠門。那時,我的夢想就是——讀書破萬卷,行路逾萬里。我一個人回到故鄉,同在老家當了一輩子村長的大哥說了我的計劃,準備騎車去山東棗莊一帶順著微山湖轉上一圈。因為父親曾經說過,我們祖上是明朝大遷徙,從山東棗莊那邊遷到老家太和的。我想去看看,大哥不同意。我說:“爸爸同意的。”長我二十一歲的大哥只好妥協,還說要給我些錢。我說不用,爸爸給了我七十多塊錢呢。歷來做事果斷的大哥仍不放心,說:“路上萬一有啥意外,就把這新買的自行車賣了吧,最少能賣一百多塊錢,你再坐車回來。”我嘴上答應著,心中不以為然。
大哥又告訴我,今年大旱,微山湖那邊沒啥玩的,不如去開封、鄭州、少林寺玩一圈。考慮再三,我聽從了大哥的建議。就這樣,我一個人騎自行車從老家皖北太和縣出發,開始了在河南的騎行,當天夜里就騎到了開封市。那年月,我們還沒有接觸到“驢友”“戶外”這樣的詞語。不像如今,騎著變速山地車,朝圣西藏布達拉宮、環青海湖騎行的驢友絡繹不絕,各地的風景點周邊也是車輪滾滾如過江之鯽,艷麗的騎行服招搖過市,比照出當年那個騎著28加重自行車、穿著樸素、背個土黃色帆布包的我,是何等的寒酸與老土。
近幾年,當我背上登山包,像模像樣地參加了很多次戶外運動才知道,敢情我早已是戶外老驢啦。戶外運動源于十八世紀的歐洲,早期的戶外運動更多是一種生存手段,采藥、狩獵、戰爭等無一不是人類為了生存和發展被迫進行的活動。直到二戰后,隨著戰爭的遠離和經濟迅速的發展,戶外運動開始走出軍事和求生范疇,成為人類娛樂、休閑和提升生活質量的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如今,登山、徒步、單車、野營這樣的戶外運動,已經漸漸地融入我們的生活。
這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在三十年前的那個盛夏,頭一天下午三點路過扶溝縣,雖然一路上不停地在路邊攤上吃西瓜、吃雞皮蛋補充營養與能量,依舊餓得心發慌——那可是正能吃的年紀。恰好路邊一家排場的飯店,我大咧咧地坐在吊扇下,花了五毛錢要了一份羊肉燴面,算是中午飯。等面端上來,我被震驚到——那海碗就像小洗臉盆,燴面、羊肉湯、羊肉、蔥花成就了絕妙美食。即便這樣多的量,我還是吃得一干二凈底朝天。餓得透透的,才會吃得更香。
晚上十二點半,順利按計劃到達開封市區,250公里的征程,一個整天騎下來,足夠酸爽。大腿小腿都酸痛,手背曬蛻了皮,屁屁也磨破皮了,火辣辣的疼。在這寧靜而沉寂的深夜,我漫無目的地晃悠,街道上到處懸掛著“嚴打”的標語,倒是讓我不必過于糾結社會治安的問題。況且,大小伙子有啥好怕?只是餓了也沒地兒吃東西,夜太深了再去住旅店太不劃算,于是我隨便找個公交車站,在車站的條凳上迷迷糊糊到天亮。
休息好了就開始閑逛,先逛龍亭公園,再登鐵塔。開封鐵塔氣宇軒昂,巍然聳立,塔高55.88米,八角十三層,因遍體通徹褐色琉璃瓦,渾似鐵鑄,故而被稱為“鐵塔”。塔內的臺階陡且高,我一口氣不帶歇地盤旋而上,直至塔頂。登高遠望,心曠神怡,開封城盡收眼底。
中午時分,告別素有“七朝都會”之稱的開封,對照地圖找著路,奔向鄭州。
剛出開封沒多久,一輛手扶拖拉機從后面超過我。我緊蹬幾下跟了上去,右手扶把,左手抓住手扶拖拉機的后箱板,隨之前行,不必再費力蹬踩。拖拉機沒有后視鏡,拖拉機手全然不知有人占了他的便宜搭了他的便車。我暗自竊喜,不免得意洋洋。拖拉機勇往無前地帶著我跑了足足有兩公里的樣子,在這條路的大拐彎處,毫不減速,繼續前進。路上剛巧有些細碎的沙粒,我一下子就被轉彎的慣性甩出去滑倒了。拖拉機手仍不知曉,漸行漸遠。我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手掌蹭破了皮、膝蓋摔破了不說,要命的是,新自行車的腳踏左軸柄被摔得向內彎曲——車,不能騎了。這下,剛才還為自己占了小便宜洋洋得意的我,徹底傻眼了。endprint
我隨手拍拍身上的灰,垂頭喪氣地推著車,繼續往前走。這大熱的天,上哪兒找修自行車的啊。我不免有些泄氣。想起父親一直告訴我,遇到困難要坦然面對,多動腦筋,找尋解決之道。又走了很遠,發現路邊有一家簡陋的汽車修理鋪,一位師傅在忙著。師傅先是說修不了,后來在我百般央求下,修車師傅才騰出手來,費了老大的勁,用撬杠一點一點地把腳踏左軸柄扳正。我付了兩元錢,謝過師傅,繼續前行。自此之后,我便記住了,無論做什么事,都不能投機取巧。
騎了半天,快到鄭州了。受傷的膝蓋有些隱隱作痛,讓我不得不停下來想想之后的行程。仿佛有先見之明似的,父親在我回家鄉前,鄭重地和我談了一次,說:“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若去河南的話,可以到鄭州省文聯找你趙伯伯。他是我朋友。”深思熟慮之后,我決定去趙伯伯家,在鄭州休整一下再出發。
只帶了本《中國地圖冊》的我,都沒怎么問人,就很順利找到位于經七路的河南省文聯。在宿舍區,我支好自行車,貿然、唐突地敲響趙伯伯家的門。慈祥的趙伯伯很吃驚地看著風塵仆仆的我,問清緣由,高興地把我接進了家。
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趙伯伯,只是在家中時讀過趙伯伯的詩作。趙伯伯筆名青勃,是全國著名的詩人,早在1949年就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還是河南省作家協會的副主席。其實,我只需知道趙伯伯是我父親的好朋友,這是父親親口對我說的。父親的好朋友,就是我的親人。
趙伯伯一家熱情地招待了我,并挽留我在他家住了兩晚,讓疲憊的我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和體能的恢復。長這么大,我第一次喝易拉罐裝的青島啤酒,就是在趙伯伯家。走的時候,趙伯伯還讓我多拿上幾罐,讓我在路上解渴。我推托不過,拿了一罐。
在和藹可親的趙伯伯一家人的千叮嚀萬囑咐中,我又上路了。
離開鄭州,興沖沖地直奔嵩山少林寺。電影《少林寺》風靡大江南北好幾年了,其中鄭緒嵐演唱的《牧羊曲》,“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歌聲把人帶入仙境一般。然而,希望越多,我的失望越大。那年,河南同樣大旱,嵩山下本該清澈靈動的溪流大都干涸,與歌聲里的美景相去甚遠。好在千年古寺少林寺還是有很多看點,讓我心理上稍感安慰。少林功夫名滿天下,千佛殿內古樸的地磚上,那至今保存著的二十多個直徑四五厘米的洼坑,深深地吸引著好奇的我。在電影《少林寺》里就有少林寺武僧在此習武的鏡頭。腳坑分布方圓不大,呈一條線狀,足見當年武僧練功時候的刻苦與堅韌。
離開登封縣城的大清早,出城沒多久,我就騎車來到嵩陽書院,鎖好車,看大門敞開著,售票處沒人,咱也就敞著頭進吧。嵩陽書院與應天書院、岳麓書院和白鹿洞書院并稱為中國古代四大書院。書院內古柏參天,寧靜清幽。當我悠悠然地逛完書院,出門時,才見到剛掃完地歸來的看門老人。我沒買票就進去了,不免有些心虛,訕訕地笑著。老人沖我一笑,揮揮手,示意沒啥大不了的。我謝過老人,反身上車,就此踏上了歸途。
還是在這歸途中,我住了回沒齒難忘的大車店。長大之后也住過五星級大酒店、豪華度假別墅之類的高檔賓館,能讓我念念不忘的,反倒是這大車店——花上一元錢,就能住簡陋屋子里帶蚊帳的板床。而我只花了兩毛錢,領一張單人草席,往路邊一鋪,成就了一晚上美夢,還能免費看星星。至于再加兩毛錢,就能有枕頭和被單,我覺得完全沒必要。和衣而臥,照樣酣暢淋漓呼呼大睡。
龍應臺說:“一個人走路,才是和風景之間的單獨私會。”我就這樣不停地與風景單獨私會和擁抱。一個人的旅途,只有停不下的腳步,率性而為,隨遇而安。在河南六天六夜,溜達了一大圈,足足騎行了850公里。那年月也沒有窮游一說,我一路上能省就省,回到老家時,口袋里居然還剩三十多塊錢。
等我回到合肥家中,父親告訴我,趙伯伯的信件已經先于我到家了。在信里,趙伯伯夸我懂禮貌、有闖勁。父親也難得表揚了我,說年輕人就要多出門長長見識,很多東西是書本里學不到的,書要多看,路也要多走。
聽完父親的教誨,曬得跟炭球似的我,迫不及待地換上在少林寺門口買的印有“少林寺旅游”字樣的白色圓領衫,神氣活現地找同學顯擺去了。
那一年,我十九歲,父親五十九歲。
父親已然遠去,再沒有回首。七十五歲的父親病重彌留之際,忽然想吃紅燒鱖魚,我匆匆忙忙趕去菜市場再返回家中,前前后后花了四個多小時,精心為父親烹飪了這道菜,裝在大保溫盒里,送到醫院。父親吃了一小口,點點頭,笑了笑。我一直記得父親點頭時的笑容,我多想再燒出父親愛吃的菜,哪怕,父親只吃上一小口。這樣的時光,再也沒有了。遠去的父親,永遠留在我的心中,以及很多得到過父親幫助的詩人的心里。
責任編輯 木 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