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不爭
真實的武林(二)
文_宗不爭

在《東邪西毒》中,多年后慕容嫣成為了頂級劍客獨孤求敗。在武林中,一流高手必是隱士,或隱于山林(獨孤求敗、無崖子之流),或隱于寺觀;次一等高手必是大德之人,為國為民;再次一等才是醉心武學的癡人

唐裴铏的傳奇小說《聶隱娘》可謂家喻戶曉了,而聶隱娘的兵刃,并不是帶在身上,而是藏在脊柱骨里
武林之另一真,在于虛構。不夸張地講,武林世界的構建,至少一半來自虛構作品的功勞。所以,不存在一個純然建立在拳腳器械搏擊武斗之上的武林。武林需要故事,故事需要武林,沒有故事便沒有武林。
藝術所構建的“武林”,至少可以追溯至春秋時期,其中的觀念至今依然保留,甚至為人津津樂道,不能忽視其間的力量。
《莊子?雜篇》中有個寓言,后世冠名為《說劍》,有人稱是后世偽作。文章寫趙文王喜劍,在家中招攬了一批劍客,醉心武學,不理朝政,太子聞聽莊子賢德,有辯才,請莊子出山,勸諫趙文王。莊子以“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勸諫趙文王,稱其手持天子之劍,卻不知其用,反倒鐘情庶人劍,實在是鄙陋。這個故事的結尾非常有意思,文王自覺羞愧難當,“不出宮三月”,而他招攬的那些劍客,“皆服斃其處也”,的確是剛烈。
有人稱這篇文章是偽作,也確有些道理,訓詁上的證據不講,單說義理上,較莊子“無用之用”“小大之辯”等思想便不在一個檔次上。不過這篇文章寫得真是好,細節上有不少絕妙之處。王小波有篇小說《夜行記》,仿唐傳奇《僧俠》而作,但不是寫大,而是專寫小,用的也是這個路子,試看一小段:
有一位大盜以北海的云母為刀,那東西不在正午陽光下誰也看不見,砍起人來,就如人頭自己往地下滾,真是好看!還有一位劍客以極細的銀絲為劍,劍既無形,劍客的手法又快到無影。不知不覺一劍刺在你左胸,憋住了心臟不能跳動。
這類故事的主旨其實非常明確,在道術為天下裂的背景下,抑術而奉道。這一觀念的極致,也在故事中,看《列子?黃帝》篇中的《列御寇為伯昏瞀人射》:
伯昏瞀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于是瞀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瞀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于中也殆矣夫!”
“不射之射”“不爭之爭”可謂武術哲學的終極表達,在此之上,再無更高級的意義。
技術到達巔峰之時,或許可以獲得一時不敗的地位,但也同時認清了“必敗”的未來,“不射之射”已經超越了技藝本身,進入到更深奧的哲學玄思。在技術層面,你永遠無法說清楚何為“不射之射”,相關的描述只能存在于文學幻想之中。而借助漢語這種特殊的凝結方式,這兩個層級的意義才能夠被并置在一起。
武林自此找到了精神皈依,其下當然需要有個序列——自此,一流高手高手必是隱士,或隱于山林(獨孤求敗、無崖子之流),或隱于寺觀(掃地僧);次一等高手必是大德之人,為國為民(郭靖、李尋歡之流);再次一等才是醉心武學的癡人……這個序列本來并不明顯,《史記》中有《刺客列傳》,所記錄的五位烈士,并沒有鮮明的道德特征,只是純粹地“士為知己者死”而已,可見,高尚的道德與高超的技藝之融合,并不是自古遵循的法則。
魏晉之后,武風漸衰,加之黃老之學、黃白之術的流行,士人醉心于修真煉丹,成仙得道,也催生了武林之虛構含義向仙俠一脈的轉化。道教尊《莊子》為《南華真經》,《列子》為《沖虛真經》,其中的許多寓言,也就坐實成了修煉的途徑法門。
魏晉的志人志怪小說,本就是多怪力亂神之說。到了唐宋間,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說家言”倒是漸成氣候了。唐裴铏的傳奇小說《聶隱娘》可謂家喻戶曉了,且看一名女刺客,有何種手段呢?“隱娘當化為蠛蠓,潛入仆射腸中聽伺,其余無逃避處。”化成小蟲鉆到人家肚子里,這還是刺客嗎?再看聶隱娘的兵刃,并不是帶在身上,而是藏在脊柱骨里。(“尼曰:吾為汝開腦后,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這個寫法也許看著眼熟,沒錯,它后來被原封不動地用在了《西游記》里。即便是后世的小說偏重描摹現實,也少不了仙俠的因素,《水滸傳》里有入云龍公孫勝,《七俠五義》里有黑狐妖智化……
中國無西方嚴格的概念之說,所以許多詞匯,其外延都非常廣闊。武術指搏擊之術,亦指養生、練氣、運動之功。五禽戲、八段錦等養生功法,亦可稱為武功。
至于“功夫”,涵蓋面更廣,所有經年累月,須熟能生巧的技藝,皆有“功夫”于其中。
但因為后世武俠小說的鼓吹,才得以完成由道向術的滑動。
古典文獻中關于武功招數的記載極少。通常只寫情境,終言結果。
比如說《山海經?海內經》中的“后羿射日”的故事,只是說“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至于射術如何,武功如何,完全沒有表現。
魏晉朝并沒有什么進展。《搜神記》中《李寄殺蛇》一篇寫:“寄便放犬,犬就嚙咋,寄從后斫得數創。瘡痛急。蛇因蛹出,至庭而死。”這兩個故事中的修蛇、大蛇,后來被日本文化借用了,虛構出來個八岐大蛇,與李寄殺掉的蛇一樣,它也是因為貪食被誘殺而死。
到了唐宋朝會不會好一點呢?并沒有。聶隱娘殺人,也只是“受以羊角匕,刀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見。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藥化之為水。”一段文字中,絲毫沒有招式功法。
明清不少俠義小說,總該有了吧?有倒是有了,只是還是少得可憐。看《水滸傳》中《林沖棒打洪教頭》:
洪教頭深怪林沖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林沖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贏他。”也橫著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撥草尋蛇勢。”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林沖望后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復一棒下來。林沖看他腳步已亂了,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轉,那棒直掃著洪教頭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
這一段本是林沖顯露本事,卻也只是寥寥數筆。寫林沖恨極了殺陸謙,也只是一句“把陸謙上身衣扯開,把尖刀向心窩里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里。”
“無法勝有法”“無招勝有招”,招法簡單,卻自有特殊的張力。到了晚清民國,仙俠小說崛起,倒是取長補短,合二為一了。如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開小說界千古未有之奇觀”,直接將修真與武功結合在一起。至于今人之《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之流,皆其余續。
現實世界魑魅魍魎,可以極假;虛構世界言之鑿鑿,可以極真。武林存于拳腳搏術之上,亦存于世道人心之上。虛構出的“武林”,無拘無束,可以言道義,可以修神仙,可以斗拳腳,可以平天下。因其虛構,所以無法計較;因其真實,可以動蕩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