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歡
摘 要 文章分三個部分探討媒體殘障報道中常見的敘事誤區:1)“正常人”話語下的“不正?!保?)“節日式”報道與“被關愛專業戶”;3)過度美化與歧視皆為一種誤讀。
關鍵詞 殘障觀念;侮辱化表達;“節日式”報道
中圖分類號 G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0360(2017)14-0109-03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和進步,人們對于弱勢群體給予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尤其是弱勢群體中的殘疾人群體,媒體給予了更多報道。20多年來,從“殘廢”到“殘疾”,再到“殘障”,三個詞匯,一字之差,微妙勾勒出社會對殘障者的態度和觀念演進脈絡。然而,由于長期的隔閡以及缺乏專業領域的了解,媒體在涉及殘疾人的報道時,仍有失偏頗。
媒體如何報道殘障群體,這不僅是信息的簡單傳遞,它對大眾如何認知、理解這一特殊群體乃至整個文化價值起著越來越強的誘導、影響作用,而且更多地是在為大眾設定“殘疾”的范疇,構建其許多虛妄及固執的理念。對其進行文本研究,或許可以為媒體今后如何正確闡釋這一特殊群體以及公眾如何正確了解、普遍接納這一群體提供另一思路與角度。
1 “正常人”話語下的“不正?!?/p>
無論是媒體領域還是大眾視野,對殘疾的認識固化在了被動的位置上,對殘疾群體,媒體保持著一以貫之的垂憐與敬而遠之,充滿了俯視、悲憫甚至異樣的視角。與殘疾人相對應的表述,本是“健全人”,但見諸報端時,媒體往往將“殘疾人”與“正常人”相提并論。如2011年12月25日新華網刊登的體育報道“從殘疾人到正常人從殘奧到奧運莫尼克詮釋奇跡”、2012年5月22日中國財經報網刊文“讓殘疾人像正常人一樣有尊嚴”、2013年7月26日華爾街日報中文頻道一篇題為“中國近一億殘疾人‘藏在哪里?”的報道被爭先轉載,其中“看他們能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正常人的水準”等類似表述,屢見不鮮。殘疾人很是苦惱,“我們怎么就不正常了?”盲人歌手周云蓬戲謔道曾對自己提出一個口號:像個正常人。一個“像”字,滿是辛酸倔強——為何是“像”?為何社會要把殘疾視作“不正?!??每個人都會遭遇各種障礙,殘疾只是其中一種,但整個社會或文化中的所有參考依據都是“健全人”,西方殘障研究中,許多學者提及這一“健全至上”概念徹底將殘疾人邊緣化了。一個人殘疾了,社會意識形態便不加掩飾地貶抑其為“殘廢”“廢物”“不正?!薄A硪环矫妫M管“聾子”“瞎子”“啞巴”“傻子”“瘸子”“瘋子”等表達早已過時,也被認定為歧視性用語,但如今這種侮辱化表達在各類媒體上仍不鮮見。而“殘廢”“患有殘疾”“異?!钡炔B化表達則更是常見。如2012年3月,東方網一篇題為《非啞巴非弱智非殘疾人委員關注孤獨癥兒童生存狀況》的報道,在新聞大標赫然使用“啞巴”“弱智”等極具歧視性的表達與“殘疾人”并列,并在文中多次重復。2013年,必勝客公司在媒體公開播放的蝦球廣告,也因使用盲人元素及“瞎球”的表達引發盲人群體極大不滿。
一項從2016年2月1日至2月28日,以百度新聞關鍵詞檢索為樣本,關于殘障事務的相關報道調查顯示,以“精神障礙”為檢索詞條目1 050條,約占總條目的30%,而以“瘋子”為條目的有2 450條,約占總條目的70%;以“智障”1 950條,占總條目的52%,以“傻子”1 790條,占總條目的48%。這些報道方式既侵犯了殘障人士的尊嚴,更強化了社會大眾對于殘障人士的誤解,與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對殘障人士固有尊嚴的尊重”的原則背道而馳。正如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教授唐鈞所言,“如果把殘疾人說成‘不正常,那是這個社會不正常,這個社會里的人看這個問題不正?!?,“使殘疾人事業發展起來,中國可能需要一個文明的啟蒙”。這個文明啟蒙,首先應從我們媒體人開始。
2 “節日式”報道與“被關愛專業戶”
過去是每逢佳節倍思親,現在成了每逢佳節倍折騰。媒體的各類節日主題報道中,平時無人問津的殘疾人成了節日版的絕對主體,如“××與殘疾人共度除夕”“××萬元資助貧困殘疾人溫暖過大年”。這種“節日式報道”集中在特定時段:2008北京殘奧會前后、臨近春節的“送溫暖”活動、“全國助殘日”“國際殘疾人日”等有關殘疾人的紀念日,其他時段鮮見報道,即使有報道,商業化傾向也比較嚴重,例如報道能夠吸引社會公眾眼球的、符合廣告商需求的或提升媒體自身形象的,卻很大程度地忽略了日常報道。
節日成了愛心井噴的出口,幾乎一到兒童節,特教學校和福利院就被擠爆;一年一度的助殘日,是大眾和媒體一年一次的愛心大禮包,全國各地的賢達人士得到巨大的愛心釋放和心理滿足。此類報道往往流于簡單粗暴,充斥著從上向下的俯視感,是贈人玫瑰只為留香,是“我快樂,所以你一定要快樂”。“節日式”報道的標配是大米、白面、食用油加慰問金,不知是誰起的頭,卻成了約定俗成。一位殘疾人模范坦言自己常被慰問,“送米了,跟米照一張,送油了,跟油照一張,嘴咧得倍兒開,旁邊還有人啟發,‘××書記對你這么關愛,有沒有想說的呀?”報道最為深入的當屬電視媒體,尤其是地方臺。攝影記者選定角度,官員一臉微笑,將慰問品送至殘疾人手中,來去匆匆,全程不足十分鐘。這套過場近乎儀式化標準化:微笑、握手、擺拍、寒暄、下一戶……殘疾人被道具,被擺拍,被消費,而與節日扎堆對應的是平時的“門可羅雀”,讓公益失去了相濡以沫的日?;⑸罨?,成了“雷鋒叔叔沒戶口,三月來了四月走”?!肮澣帐疥P愛”直接催生出“被關愛專業戶”怪象。被關愛對象的關注熱度和新聞價值,直接決定活動見報、刊發照片的版面大小、電視新聞的時段與時長,因而溫暖送給誰,馬虎不得。要么就是獲得殊榮或天賦秉異的殘疾名人,這些人雖是自強自立的楷模,但實屬少數,并不具有普遍性;要么就是那些處于社會底層、命運多舛的重殘戶或特困戶,進一步塑造殘疾人的悲苦形象。這對其他殘疾人并不公平,同時也會減少媒體報道的覆蓋面——那些表面看起來最為普通的殘疾人一樣可以提供最特別和精彩的素材。endprint
殘奧冠軍、盲人田徑運動員李端曾有一次參加活動,十幾個媒體簇擁而上,場面熱烈到他差點摔個跟頭,就餐時也不停被打斷,一頓飯的功夫說了37次謝謝;貴州銅仁女大學生張蕾帶著盲父上大學,被評為全國道德模范后,無數媒體紛沓而至,留下幾句問候,帶走她的故事,卻讓她的勤工儉學時間各種中斷;南京兒童福利院曾在48天里接待165批次數千人,由于大批人員涌入,互動過多,孩子們大面積感染水痘,部分孤兒還產生心理不適,而遠郊福利院無人問津,“冷熱”之殊,令人嗟嘆。
3 過度美化與歧視皆為一種誤讀
無論是普通大眾,還是專業媒體,長期的隔閡使得人們對殘疾人的印象常出于想象而非實際,存在著很多誤讀。
以孤獨癥(又稱“自閉癥”)為例,他們被媒體廣泛獵奇報道,在2015年彭媽媽看望過孤獨癥兒童后,這個特殊群體更成焦點,“他們來自遙遠的天際,一不小心跌落在了塵世”——媒體把“星星的孩子”這個最美麗的比喻給了他們,也一并把最美麗的想象給了他們。不少口口相傳的故事試圖向世人證明:他們是超常兒童,他們是天才,他們是智者,對藝術、對數字有著超強感知卻不會彎腰系鞋帶而已。事實上,孤獨癥來自醫學,不是詩歌。孤獨癥患者中只有約10%有某一方面的超常技能,如繪畫、音樂、機械記憶等,也只是單一發展,并不具備成為天才的完全條件:高智商、高創造力、非智力因素、明顯的心理驅動能力等。孤獨的世界遠遠不似媒體描繪的“星星的世界”那般自我與安寧,求醫問藥、求學康復、未來出路……疾患之困與身心之痛永遠并存,父母與孩子一樣寂寞孤獨。
盲人是“黑暗舞者”、聽障人士變身“無聲世界的精靈”、肢殘人都有“隱形的翅膀”、精神病人則是“天才在左,瘋子在右”等,類似表述表現出極大溫情。為了凸顯故事性,媒體會刻意拔高殘疾人,用一種過度美化、巨人化的敘事模式,將他們刻畫成激勵他人的教化工具,自覺不自覺地把報道基調往“高大全”上靠,塑造特殊個體取代群體形象,極易造成大眾忽略其能力是某種機體適應與功能代償,導致對普通殘疾人的能力否定。過度美化與歧視皆為一種誤讀。2014年,《最強大腦》節目推出一位精于速算的中度智障青年周瑋,引發各類媒體追逐報道爭奪眼球,當“中度腦殘”“弱智”“傻子”與“中國霍金”“中國雨人”“完敗大學教授”等語言文字疊加于一人之身時,人們不得不懷疑周瑋到底是被拯救重生了,還是被消費傷害了。2016年詩人余秀華的爆紅,也成為一個現象級事件,她對自己的身份排序是“女人、農民、詩人”,但大眾對她的稱呼始終是“腦癱詩人”“殘疾詩人”,習慣用殘疾去定義她的創作。營造理解、尊重、關心、幫助殘疾人的氛圍,有賴媒體的引領,其特有的形象構建和議題設置功能,對于這個群體的報道量和關注度,直接決定了殘疾人被關注的程度及其典型社會形象的塑造。應通過多種新聞元素和各類體裁深刻、全面展示殘疾人的社會角色,呈現殘疾人面臨的工作、學習、生活等方面的挑戰與進步;不應過分聚焦或強調對方的殘障,以平民化的視角呈現其獨到之處;應超越以往節日集中報道的模式,同時,特別注重傾聽殘疾人的內心感受,而非千篇一律、居高臨下的健全人視角。
對殘疾人的最大尊重,就是不把他當殘疾人。如中國殘疾人事業的開創者鄧樸方所言:“僅僅憐憫殘疾人仍是沒有把殘疾人擺在與自己平等地位的心理表現。而理解殘疾人、尊重殘疾人,給殘疾人以必要的支持和幫助,才是健全人應盡的社會責任。只有對殘疾人有正確的全面的認識,才能樹立對殘疾人的正確態度?!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