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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2017-09-14 22:18:22沈念
十月 2017年5期

沈念

引擎的嗡鳴像把鋼鋸,把凍結一宿的寂靜鋸成裂碎。一樓的北方男鄰居打開窗戶,沖著車尾嘟囔,投訴他吵醒了他們的睡夢,女鄰居恐怕聽到了他家發生的變故,細嗓門,把丈夫勸回了床上。他猶疑了一下,伸出的手半空縮回,嗡鳴繼續鋸動。嗡鳴貫耳,他才覺得虛蕩的內心像吹脹的氣球,變得充實而有力。

兒子出事的第二天,他的睡眠就變得混沌起來。每天比鬧鐘還要早醒來。鬧鐘是退線前的上班通牒,過去他睡眠重,必須靠那玩意兒叫醒,沒了單位的紀律框囿,他卻不愿把鬧鐘鍵給OFF,任其雷打不動地在那個點上叮當叮當響起。

兒子鐘愛的這臺別克英朗保養得很好,他也喜歡美國車,沉穩莊重,像他向往的為人之道。鑰匙插進去,輕輕一擰就發動了。嗡鳴之音像水流一樣漫延,緊接著是車內的音響,自動播放羅大佑的歌。這是兒子讀高中上大學時的偶像,延續至今,從未改變。兒子戀舊,這是個談不上好壞的習慣,他是這么認為的。每次坐兒子的車,他嫌聲音大,就將音量旋鈕打到最小一格,眼前浮現的是一個戴茶色眼鏡的男人,站在演唱會的大舞臺上,抱著吉他,忘乎所以,獨自陶醉。鏡頭拉遠,臺下黑鴉鴉一片,羅大佑成了聚光燈下的一枚黑點。去年有一天兒子指給他看電視里,羅大佑演唱會,北京工體。當時他定定地看著,隔著屏幕,看到那張雙頰下凹的臉上,有明擺的時光刻痕,一刀一刀鏤空的溝壑就再也抹不平填不滿。他正和這個同齡的男人一起老去。他嘆息一聲,像心里的一塊大石頭滾落水中,把岸上的角角落落濺得透濕。

他不會開車,過去單位配了車,但他用得少,家里離單位就兩站地,溜達幾步就到了。他喜歡坐兒子的車,好像看著另一個自己,英姿颯爽地一路奔跑。每年回老家掃墓省親,多數會選周末與兒子同往,他就坐在副駕駛座上,和兒子聊天,叮囑兒子注意前方車況,像個經驗豐富的教練。他從部隊轉業前是在工程連,新兵訓練結束,被挑選去學習開挖掘機,那時“文革”剛結束,祖國河山百廢待興,那幾年輾轉于廣西貴州郴州的深山老林,開山挖石,打洞辟路。兒子聽他不知念叨過多少回當年的艱苦歷程,每次似笑非笑,仿佛已探知父親的言外之意。他是不愿開車,不然憑借當年嫻熟駕駛挖車連立幾次部隊功勛這一點,駕馭大貨車都不在話下,還能被普羅大眾的C照小車難倒。

他是個要強的人,做兒子的把住了他的脈,凡事也都順著他的意。兒子讀高中選的理科,讀大學念的建筑設計,參加工作先到建筑設計院鍛煉兩年,再借一次干部選拔之機進了市規劃局。都是按照他設計的路線走的,但他既喜歡這種乖順又時常流露不滿,男人該有的專斷和叛逆,在兒子身上看不到一點蹤影。兒子高中時有早戀苗頭,妻子發現后悄悄跟他商量,聽說那女孩單親家庭跟著奶奶生活,他暴跳如雷,二話不說就百般手段掐滅了剛擦燃的火花。沒拗過他的兒子暗中賭氣,讀大學,設計院兩年,壓根看不到有戀愛的跡象。男大當婚,少不了有人上門牽線搭橋,他又鉚定在教師醫生這兩個職業,二選一,兒子最后結婚的對象是一個醫生,而他更偏向在一中教書的老同事家女兒。兒子第一次帶那姑娘回家,他看到這個身上夾雜著醫院味的姑娘姿色一般,畏畏葸葸,臉上就有些掛不住,為此陰了好些天,很長一段時間心里拖著沉甸甸的挫敗感。

更大的挫敗在他離開單位后接踵而來。起初個把月還有幾個部下來電話請他酒聚,漸漸他就淡出了。這種淡出是相互的,他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兒子諳知他的窘境,不聲不響幫他報名參加了老年大學的書法班,一周上兩次課,家里擺了張桌子,筆墨紙硯氈布一應俱全地買回來了;逛了一次苗圃,運回十幾盆各色花草,占了大半個陽臺,頗為壯觀;陪他去了幾次千畝湖散散步,傍晚沿湖走一圈正常時間要花一個半小時。他隨兒子的安排,過上了屬于退休老人的健康生活,好歹把那些無聊慢慢打發了。兒子再忙也少不了每天一個電話,走過路過也會登門瞅一兩眼,得閑的話,父子倆就一起吃個簡餐,喝杯小酒。有時他心里發笑,父子倆的狀態如今掉了個,這也就是所謂的人生吧。

這些天陽臺上的花草少了打理,蓬頭垢面,失了顏色。他有時恍惚過后,拍拍腦袋,然后拿起水壺,澆了些水,又把幾盆不耐寒的垂頭喪氣的花搬進兒子過去睡的房間。房間里還有兒子身上的那縷氣味,他深深地呼吸一口,然后趕緊吐出來,關上門,生怕這氣味都跑沒了。氣味在,也許兒子的魂靈還會回來看一看。

兒媳就回來過一次,而且那次她沒有敲門就進來了,鑰匙是留在兒子手上的。看到他望著她,她叫了一聲,爸。他順口就說了一句,回來了,言是呢?當他發現說錯話,心里變得水流湍急,眼眶迅疾濕漉了。吃過了嗎?他無話找話。她點了點頭。她大概坐了半個小時,她的沉默讓午后變得格外漫長。他在猜測她回來的目的,過去她從未單獨到過這個家,每次都是跟在兒子身后。他們結婚五年多,卻沒打算要孩子,他提過一次,兒子回答是正在計劃中,兩人剛調整新崗位,有些忙碌。忙碌就是不要孩子的借口嗎,單位上也有這樣的年輕人,他是越來越看不懂現在的年輕人了。他那個時候在部隊,回來探親時經人介紹認識了妻子,通了一年信,第二年回來就打了結婚證,很快也就生了兒子。絕大多數家庭的完整都靠孩子這根定海神針,這是他的體悟,也是埋在心底多年的一個秘密。從前的事,他也不太多想,若不是兒子,也許他就是另外一個他了。

那天兒媳孤獨地坐在左首的雙人沙發上,頭微低,眼瞼一圈是浮腫的。他想問她是不是又聽到什么流言了,但終是不開口。她想問什么想弄清的事,其實他也不清楚。一個妻子,面對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發生的意外事故,要去抵擋外界紛紜的流言蜚語,需要多么堅強的心性。真相像只夜鳥消失在那個晚上。這也是他要承擔的,他過去多年經營建立在兒子身上的自豪感,已經撒落成一地碎玻璃,他和她,注定要光著腳從上面踩過去。

她呈現在大眾眼前的冷靜,既是他希望看到的,又是令他疑惑的。她沒有去兒子單位無理取鬧,甚至對后事處理沒提出過半點要求。也許,她是以為他的在場,能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過去,兒子的一切不都是按照他的安排走的嗎?此時面對,他竟然找不到一句有分量的話來安慰,紓解她心中的壓抑和悲痛之情,如果她有的話。endprint

最后從嘴里擠出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句,他走了,你要把自己的生活過下去。活在世上的無奈和悲涼,跟隨這句話山呼海嘯般涌來,一浪一浪地拍打著他心中的那塊巨石,他聽到身體收縮的哧吱聲,縮得緊緊的,像是只有這樣,才能保護心中那塊石頭不被拍成四分五裂。

爸,你多保重。兒媳起身走了,門關上,沒有了過去那種咔嗒的響聲。出事的那天傍晚,兒子把車停在樓下,匆匆進屋聊了幾句,說晚上有個應酬,有車來接,晚上應酬完了,再踅轉取車。這種情形就是要喝酒,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并沒在意,只是隨口說了句,喝酒有度,沒意義的應酬就早聚早散。兒子出門的時候,特意擰了擰門鎖,說這鎖用舊了,改天他叫換鎖的來給換個新的。門很笨拙地咔嗒關上了,他沒想到,這是兒子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門鎖突然奇怪地好了,如果不是她在門口扭頭投來的哀怨眼神,他懷疑是兒子回來把門鎖修好了。隔著門,能聽到她的高跟鞋叩打地面的叮叮聲。鑰匙,門鑰匙,車鑰匙,她把門鑰匙放在了沙發扶手下,她是特意留下的,還是無意忘記了。還有別克英朗的鑰匙,這是他們的共同財產,該交由她去處理的。他跑到陽臺上,向樓下的林蔭道張望,隔著樹枝間的疏朗空隙,沒有見到她的身影,也沒有聽到叮叮的鞋跟聲。小區這個點上是最安靜的,他看到別克英朗的車頂,覆蓋密密實實的一層落葉。再踅轉進屋子里,他嗅到一種摻和的新的氣味,若有若無。他閉上眼睛,用力地嗅了嗅,又似乎是觸碰到不該觸碰的,趕緊呼出來,用更大的力呼出來。

要不要去那個叫韓麗莉的女孩家,他糾結了一整天。這個名字聽起來很俗氣,這女孩像個旋渦,一下就把兒子卷沒了,旋渦也消失了。他有必要去找一個消失的旋渦嗎?

扳住座位上的按鈕,把背靠打倒,仰面躺下,他看著天窗里映現的那一小方天空。樓下那幾棵老樟樹,在肅殺寒風中依然綠意蔥郁,風吹下的樹葉,有幾片飄落在天窗上,拼在一起,看久了就像鏡子般照見自己的臉,雙鬢白發,執戈林立,一會兒又變成兒子的那張國字臉,濃眉大眼,五官周正。他的一些老友觀過兒子的面相,都說將來必是前程錦繡。人人都愛聽這種漂亮話,事實也是顯而易見,人年輕,學歷高,業務精通,為人謙和,哪里都需要這樣的干部。這幾年房地產開發、城鎮化進程,規劃局成了權勢部門,僅容積率那幾個數字的調整,就關聯到幾千萬上億元的財富。他也有過擔心,規劃局關系千絲萬縷,水渾且深,老馬過河尚且要摸著石頭,何況沒經驗的小馬。于是他多次叮囑兒子,多請示多匯報,多聽領導尤其是一把手的,哪里都還是一把手政治,絕不自作主張,把該干的分內之事干好,但別的事一定要心中有數,機巧斡旋,不要被人當工具耍了。兒子也不嫌他絮叨,默默地聽,點頭,最后就說一句,記住了。

有這么一個兒子,這也是他過天命之年后內心的些許慰藉。妻子五十歲那年因病離逝,接著兒子結婚,搬出去單獨住了,家里丟下他一人,那種孤獨寂寞不用多言。單位安排他分管機關事務,想都不用想,全是一地雞毛扯皮結筋的事,幸好他是一個人的狀態,也愿意不急不慢地捋順,幾年下來,市級、省級的文明單位創建都拿下了,大家都說他勞苦功高。他的腰板果真挺得更直了,只有回到家,鉆進那種冰冷的虛無里,瞬即就像氣球跑走氣,蔫怏怏的。

那一年妻子體檢發現子宮肌瘤,回來跟他說,他也沒在意,女人長肌瘤的多了,做個手術拿掉就完事了。他當時回了句,再找家醫院看看,能保守治療就保守治療好了。妻子諱疾忌醫,也不吭聲,拖了半年多,情況變嚴重了,腹痛加劇,醫生診斷估計轉移成子宮癌了。箭在弦上,還是得手術。糟糕的是手術,出現了那種十萬分之一的例外,大出血,心跳驟停。當時他在手術室外的走廊,兒子沒回,在省城準備學位答辯的事,幾分鐘前還來電話問情況,他說找了熟悉的醫生,會了診,問題不大,安心做你的畢業答辯。手術室的燈突然就一閃一閃,門里門外醫生護士急急慌慌,他預感到了不妙。但沒有人跟他說話,直到他找的熟悉醫生出來,戴著口罩,聲音很低地抱歉,然后示意他進去看看妻子最后一眼。

妻子彌留之際,她的手和臉一起都變得又瘦又白,但皮膚依舊光滑發亮。他哄騙妻子,堅持住,沒事的。旁邊沒有醫生,只有一個不知所措的護士傻愣愣地站在一邊。他想攥住妻子的手,卻不知道她是哪里來得那么大的勁,指甲摳進了他的皮膚里,一直到現在手心還留下兩個細月牙的瘢痕。血像春天返潮時墻縫滲出的水,那是她對他的恨意。他知道,妻子對他的恨意終于爆發出來了,他的心如刀絞,如果有可能,他當時愿意為這個跟他多年吃苦受累的女人去死。

他竟然在駕駛座上睡著了,那些過往,在夢中胡亂拼貼。去一座陌生的山,人聲喧嘩,人影幢幢,但一個都不認識。走著走著,巨大的泥石流兇神惡煞般涌來,他奮力抓住一棵樹,樹上的每片葉子都跳動著一張女人的臉,他抓著的妻子的手突然就掙脫了,女人也消逝不見了。記憶之樹搖動,枝葉盡墜,從車天窗落下來蓋滿他全身,驚出胸前背后涔涔冷汗。

準備上班去的男鄰居在敲車窗,眼睛里慍怒在跳動。他慌亂地按下玻璃,想跟鄰居致個歉,玻璃和嘴唇卻像膠住了動彈不得。男鄰居終歸沒好臉色地轉身走了,他擰回車鑰匙,緊緊地攥在手心里,冰冷的匙齒深深地嵌進肉里,一點都不疼。

走出小區門,他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也不問,好像知道他要去哪里,沿著寬闊的道路往前走。煤化廠,煤化廠,他慌亂地沖司機說。躺在別克英朗里的夢醒后,明明放棄了的那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又突然撞進來,他決定去韓麗莉的家里看看。

前天晚上,以兒子好友身份來家中探望的小董,有點緊張地說起一件事。他的老戰友程副市長在市長主持召開的市重大項目調規會上發飆了,不同意那個深圳地產項目的容積率調整,會沒散,摔了文件,先行離去。小董在規劃局執法稽查大隊,說的不會有假。眾人面面相覷的場景,他能想象得到,但他沒見到過。老戰友行走官場,素來有那種王城如海一身藏的清高和決裂,但這也不影響其與市長之間的密切,同鄉之誼、性情之交,雖各自起點不同,但他們一路走來頗有打虎親兄弟的架勢。他不知道這次爭吵給老戰友帶來哪些負面的糾纏,場面上的有些爭執,有的能過去,有的就是給自己埋的一顆地雷。但小董告訴這個信息的另一個玄機在于,規劃局局長老周和兒子鄭言是都在事后被程副市長叫去喝酒了。然后,深夜的護城河畔出了車禍。endprint

交警出具的事故報告他歷歷在目:小車超速墜入護城河,冬天護城河里雖然水非常淺,但車子撞到了一塊景觀石上,車頭毀壞嚴重,駕車男性當場死亡,副駕駛座上的一名女性送醫院搶救無效死亡。冰冷的字眼剜著他的心。但老戰友從沒有講那天的局是他程副市長的局。在場卻不明說,老戰友和老周還一再強調,韓麗莉的出現是在酒局后的唱歌廳,撇清之意昭然若揭。他生氣就在于此,但轉念一想,小董為何要來神秘兮兮地講發生在規劃局的那場爭執,有什么企圖,希望他能刮陣風吹開這團迷霧。吹開了,又能改變鄭言是死亡這個結局?他從心底發出冷笑,他可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工具。韓麗莉的地址是小董發過來的,他覺得小董不簡單,是給他布了個局,他就偏要走進這個局里。最壞的結果已經擺在眼前,兒子已經死了,那還有何畏懼。

路過政府大院,那些官員的車輛魚貫而出,他感覺有手機鈴響,掏出來看只是耳朵的錯覺。一周前,老戰友打電話的情景又跳了出來。老鄭,我程克明呀,言是的事你不要再難過了。還是那句老話,人死不能復生,我們都盡力在把這件事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

我之前跟老周講明了,言是是組織上一直看好的年輕干部,出的這場車禍純屬意外,首先要在全局上下講清楚,別讓謠言從內部向外傳播;其次是要去做好女方家屬的安撫工作,該花錢的地方就花錢。

老周剛才回了話,都處理得差不多了,但嘴長在人家身上,有些不好聽的話傳來傳去,老鄭你要有思想準備,要有清楚認識,要相信組織,退一萬步說,你要相信我這個老戰友。

老鄭,你多保重啊,忙完這段,我們聚一聚,我請你喝杯酒。

從頭至尾,都是老戰友一個人說話,條理清晰,邏輯嚴密,依然是領導腔調,這些年他耳朵都聽出繭了,可又不知道自己開口能說些什么。

出事那天晚上他說不上有沒有不良預感。他坐在沙發上打著瞌睡,等兒子來取車。兒子離家時上了趟洗手間,把車鑰匙落下了,他不想半夜睡得太沉,兒子敲門聽不見。打了個瞌睡醒來,電視里播放著午夜藥品廣告,墻上的大鐘顯示時間是零點一刻,他心想兒子估計是讓人直接送回家,就關了電視,脫了衣服上床。但他后半夜幾乎是半寐半寤,翻來覆去,松弛的皮膚和松動的骨骼里,不時發出奇異的響聲。過去他睡眠不錯的,他很納悶這次失眠,一想到大半夜的,給兒子電話的念頭就給打消了。家里的電話和手機后來差不多同時在天色透出微光時響起。兒媳哭著說,爸,爸,言是出車禍了。手機是老周打來的,聲音有點低沉,言是出了點事,在東城醫院,你過來一下吧。

他的膝蓋一陣陣地發軟,穿褲子,套進褲腿卻拉不上來,大黑棉襖也和毛衣糾纏在一起。這真應了平時上老年大學時大家說的一句話,人老不中用,穿個衣服也不利索。手變短,腳卻變長,身體和衣服總是掐著架,他在這天凌晨有了特別深刻的體驗。他在這天凌晨徹底老去了。

電話里他們都沒講出那個已經變成現實的結果,他的心里卻有了不祥之感,但又不愿朝那方面想。走出小區大院,他辨認幾次才確定往東城醫院的方向,他從沒在這個時間點上走在這座城市的大街上。空空蕩蕩,寒冬的冷霧像凍結的薄紗,他只身闖入,把紗霧撞碎一地,發出乒乒乓乓的驚心聲響。后來他不知是走了多遠打到的車,又是怎樣走進醫院的。老周眉頭緊鎖地迎上來,緊緊攙扶住他,好像生怕他摔倒一樣。兒媳泣不成聲,幾個醫院同事用力地托著她癱軟的身體。沒有一個人跟他說任何一句話,他在來的路上祈盼的那根最后的稻草,一點一點地燃燒成灰燼。只要一張嘴,哪怕是輕輕呵口氣,灰燼就無影無蹤了。

他終歸是未能撐住,醫院的過道那么迢遠,只有盡頭的門里晃動著一線白光,腿腳完全不聽使喚,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他合上眼睛的一瞬間,看到老周滿臉的汗珠,一顆顆圓滾滾的,這里面有一顆屬于眼淚的嗎?

喪事都是兒子單位全權處理的,低調莊重,考慮周全。幾個市領導來吊唁慰問,對一個組織上極其看好的年輕干部的英年早逝,表示了內心的悲痛和遺憾。哀悼會是老周主持的,程副市長自始至終在場,并以一個長輩的身份說了一段感言。又是一番高度評價,好像兒子如果不去世,就必然有一個無比光明的仕途在等著擁抱他,這座城市的建設又因他的過早離去而遜色。他默然接受著來自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送來的勸慰。有兩個醫護人員身著便裝,提著一個印著紅十字的銀色藥箱,陪在他身邊。他知道,這些面部表情哀戚的人都在盼著儀式早點結束。

進行到追悼會遺體告別這個環節時,殯儀館門外發生了一點小騷動。有人想闖進來,并在大聲吵鬧。這邊規劃局的幾個年輕人似乎早有準備,涌上前攔住來者。他隱約聽到說,規劃局辦事,想得輕巧,一條人命,幾萬塊錢就打發掉,沒這么簡單。要徹底查清楚,背后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都要弄出來。他瞥見老戰友朝老周剜了一眼,老周急火火地趕去了。到底說了些什么,達成某種協議,幾分鐘前來的那幾個人就喋喋不休地走了。騷動像海浪一般,很快波及邁著碎步正與遺體告別的人群里。他聽到兩個人低語交談。

是一起死去的那女的家屬,還不是想善后多賠點錢,把規劃局當冤大頭耍唄。

那女的很漂亮,有名的交際花,你見過嗎?

人死了,漂亮都成灰了。

聽說那女的是老程的情人,怎么又跟小鄭在一起出了事,這關系蠻亂。

自古英雄都難過美人關。

誰說得清,黃泥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

這些話語像堆亂石,從山頂墜落,眩暈再次砸中他,幸好身邊老周托了他一把。他深呼吸一口,穩住心緒,絕不能在這個場合丟臉。單位行走多年,他何嘗不知流言繁殖力的強盛,像鋪天蓋地的蝗蟲飛過麥地余下狼藉一片,而緋聞也隨時能搭起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根本不需要任何材料的準備。他望了躺在冰棺中的兒子一眼,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那張整容后的臉涂了很多粉,但仍可看到蓋不住的額頭上的幾處淤傷。他在心里凄涼地冷笑一聲,兒子的人生如此結束,竟以這種方式與世界告別,不知道“鄭言是”這個名字還要和那些流言摸爬滾打在一起多久。讓兒子受困荒蕪雜草般的流言,他再次感到老去之后的無能為力。他咒罵自己,當年若是任由兒子選擇專業更對口的工作,選擇不回到這座城市,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變故了,是他給兒子鋪就的一條死亡之途。endprint

喪事結束,只剩下少數親友,在等著迎接兒子的骨灰出爐。走到圓形停車場,他看到遠處聳立的高高煙囪里,兒子在焚化爐里化成灰燼,變成淡綠色的煙霧飄出,現在好了,兒子和妻子去相聚了,孤苦凄冷的絞痛從肋骨里擠撞著,他趔趄了幾步,老周再次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

老戰友把他和老周都叫到了自己的越野車內。這場三人之間的談話,他首先聽到的是道歉。老周嗓音嘶啞地說,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必須跟他有個交代,鄭言是是參加單位的一個接待宴請,當晚喝了酒,他和另一個副局長先行離開,留下鄭言是陪同客人繼續后面的唱歌活動。估計是結束后,鄭言是開著韓麗莉的車,行駛到護城河路段卻沒注意到維修標志,一頭滑下去,又撞到一塊景觀石上。交警查看了現場,鄭言是酒駕,但現在跟交警協商把這事壓下來了。問題出在韓麗莉的家屬吵著要提高賠償價碼,之前的十萬少了,他們提高到三十萬。

老戰友皺著眉頭,把話接過去,外面把事情傳得沸沸揚揚、走形變樣,對規劃局的影響很不好,這個意外是誰都不愿看到的,老鄭你是老黨員老干部,也知道每個單位發生這樣的事情都很棘手。換位思考,你體諒體諒老周。好在言是的后事都已順利辦完了,老鄭和你的親屬不要受外面那些謠言的迷惑。老周,我明天再跟移動公司的老總通個電話,要他們也主動點,把韓麗莉家屬的心給穩定下來,管她是不是正式員工,要加錢,不能都讓規劃局背,移動公司一起負擔。

老周連連說,謝謝領導,這樣最好。

事情說到這份上,他還能說什么呢。老戰友和老周的話,入情入理,在給他和言是的臉上涂脂抹粉。他對流言也有猜疑,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真相就永遠被掩埋了。誰說過一句,這世界從沒有過真正的真相。

韓麗莉家所在的煤化廠,穿過老城區就到了,他在廠門口下車,徑直向一片灰蒙蒙的建筑群走去。煤化廠連續十來年經營虧損,工人下崗,市場的寒冬把這里的一切凍僵。黑乎乎的樓道,沒有一盞燈是亮的。他爬得很吃力,眼睛緩慢地適應著黑暗。他莫名地忐忑,要找的這幢樓似曾來過。他在腦海里使勁搜索,想起二十年前來這里看過腳踝受傷的同事蘇可君。這只是一種巧合吧。他悵惋地敲響那扇生銹的防盜門,很長時間,屋里的主人一邊詢問著是誰呀是誰呀,一邊慢吞吞地走過來開門。他差一點就轉身走了。屋里的燈亮了,門被打開的瞬間,他抬眼就看見正面墻上掛著的一張彩色照片,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她略含微笑,右嘴角是上揚的。

你是誰?門口站著的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太太,她臉上的皮膚素白勻凈,只有皺紋的褶子像一道道深色的溝塹。老太太定定地盯著他,他囁嚅著不知要說些什么話來回答這個哲學之問。他腦子里閃回著看望蘇可君時的那個姑媽,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完全有可能還倔強地活在這世界上。

他本想退到門外道歉離開,但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說,我是韓麗莉的中學老師,聽說她出事了,我來看看。這是他早就想好的一個托詞。老太太給陌生的來訪者讓座,又轉身去沏茶。他慶幸她的短暫離開,讓他可以稍稍平復一下繁雜的心緒。

放下茶盅,老太太在左側沙發坐下,他細細察看,她的臉上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些悲傷。她向他這位中學老師對麗莉的惦記表達謝意,并說起她中學時的幾件有趣往事。他有些難堪,這些往事是她和韓麗莉的,他唯有不時用“麗莉很乖”“老師同學都很喜歡她”來回應。老太太像是受到鼓勵,突然問了一句,言是也是您的學生,您都知道了吧。

兒子的名字被老太太親切地喚出,他像是被針刺了一下。他不知怎么就問出口,聽說言是和麗莉很早就戀愛了,為什么沒走到一起?

他們讀書時還太小,太早開花生命都不長久。老太太嘆息一聲。

我聽說是他父親的阻撓吧。

那是他們的命,誰也阻撓不住。

呃。麗莉的爸媽呢?

那又是一代人的命,很早離了婚,把麗莉丟給我,就天南海北各活各的瀟灑。

麗莉出事也沒回來?

怎能不來,見了面還是吵,麗莉死了他們也解脫了,還吵著鬧著找言是的單位要了一筆錢,造孽。

他頓生悔意,對當年毫不留情堅決抵制的這個女孩,他多了些憐憫。他抬起頭,迎向墻上的照片,他以這樣的方式與她第一次見面,女孩嘴角上揚略帶笑意的目光,眨眼變了,仿佛又回到那天給蘇可君換藥時,姑媽的刀子般冷冽的目光。老太太說,大概有一年了吧,言是和麗莉又偷偷在一起了,出事那天,是麗莉的生日,她在家一直等他,但言是有個應酬,后來麗莉趕過去了,卻不知道最后會出車禍。這還是他們的命,唯有死才能讓兩個人在一起。

他心里一片黯然,尿意突然向身體發出指令。他起身問了一聲,能否借用一下衛生間。老太太指了指南邊的門,他走進去,輕輕地把門關上。窄小的衛生間不協調地放了一個剛安裝不久的新浴缸,他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和他家里一樣的品牌。滴答,滴滴答。龍頭沒關嚴實,水一直在滴,恍惚是回到自己家里。

昨晚,他又陷入在家里手足無措的狀態。不知從哪個角落發出針尖般扎疼心臟的滴答聲,他四處尋找,竟然是衛生間浴缸的水滿了。水汽云遮霧繞,水沿著潔白的缸壁,洇濕了一大片地板。他關水龍頭時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仍然是頭重腳輕,像大病未愈般軟弱無力。這一驚嚇,后背滲出一層細汗,他扶著浴缸,慢慢蹲下。浴缸和坐便器都是兒子新買的,說是老人站著淋浴和蹲著大便都容易摔倒,老人骨骼酥脆,一摔輕則傷筋,重則動骨,都是不省事的麻煩。他試著接受,但對這號新式浴具不太習慣,也用得極少。他卻不記得搭錯了哪根神經,竟然把浴缸的水龍頭打開有了泡澡的念頭。

他在騰騰熱氣中脫去衣服,老年人身上那種黏滯的渾濁氣味跟著揭開,他過去在公共澡堂經過老人身邊時都會對這種氣味犯惡心,可笑的是他如今也成了這種氣味的來源。他抓著缸沿,慢慢蹲下,坐好,伸直雙腿,斜躺下去,水搖晃著往外溢,又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他舒展著皮膚漸漸松弛的四肢,努力放松自己。手腳看上去毫無血色,頭頂的毛發孔卻仿佛有熱氣往外蒸發。他迷迷糊糊又看到兒子那張掩蓋不住淤傷的臉,被粉飾得蒼白的臉,父子之間還有很多話沒說完,殯儀館門口的爭吵,老周的解釋,陌生人的非議,嗡嗡嚶嚶地響在耳畔。他費力地想爬出浴缸,水壓在身上像層層夢魘,使勁也掀不掉。哐啷一聲,他側翻倒地,浴缸里的水嘲笑似的搖蕩個不停。endprint

屋里格外安靜,他從衛生間出來,老太太不知進哪間房待著了。他打量了一圈屋子,還是那一張舊沙發一排舊家具,長年累月地積蓄著生命遲暮的氣息。他走到一間門半掩的臥室前,床和書桌的位子似乎沒挪動一毫一厘。桌子上擱著一個手機,他認出是交警清理遺物中的一個。摁開這個屬于韓麗莉的手機,他的手指挪動了一下,如果這個手機打出去,電話那頭的人會是什么反應,可以打給誰呢?打給自己的老戰友,他按出了一串數字,卻是撥出的兒子的電話,很快響起錄音提示,您的手機已停機。

如果他沒記錯,二十年前,這間房子里是住著一個叫蘇可君的女人。墻壁上現今貼滿了韓麗莉的很多照片和合影,他掃視一圈,沒見到一張有蘇可君存在的痕跡。他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懷疑,那個女人在他的生命中,不是早就被遮蔽了嗎?

蘇可君到他們單位來的時候,他才三十九歲,剛當上科室副處長,也算得上前程可期。轉業幾年,他扎著頭干事,但若不是得益老戰友的蒸蒸日上和用心照應,怕難跨上這個臺階。處長帶她進來介紹說,這是上面安排到我們科室實習的研究生。她很大方地伸出手,自我介紹,蘇可君,學大眾傳媒的。他那天莫名地沒有伸出手,只是一本正經地說,歡迎。后來蘇可君問他第一次見面為什么沒把手伸過來,知道她有多尷尬嗎?他撒謊抵賴,見到美女太緊張了。實際上他當時想的是,進這個單位實習的,誰沒點關系背景,只是把實習當作一個跳板,等待一個成熟時機再順理成章地調進來。他年輕時心高氣傲,不愿跟他們表現得太密切。

當年,他辦公室的同事參加為期一年的下鄉扶貧工作組去了,空出來的辦公桌就暫時性地換上新主人。原本面對面的辦公桌,蘇可君未與他商量,就把朝向掉了個頭,搬到離門近的地方,把背影留給坐在里面的他。她每天會早到,一進辦公室,就里里外外清掃一遍,燒茶倒水,杯蓋是斜側放在杯口,可以看到一縷若有若無的熱氣往外升騰。他每天按點進班,心照不宣地享用著同事們羨慕不已的美女服務待遇。有時看著那縷若有若無在眼前搖晃,看著蘇可君秀發垂落仿佛坐定的背影,偶爾是雙手托著腮巴,望著門口發呆的側面,從這兩個角度看上去,蘇可君會顯得比正面更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他一個已婚男人,清醒地知道,辦公室戀情對他的殺傷力,極大可能就是一觸即亡。何況,她的年齡、學歷,還有那不確定的家庭背景及與上層的復雜交際,經緯交織一張網,覬覦的熱望就澆滅了。

他們在辦公室坐著,去參加下級單位的檢查或宴請,相處久了仍相敬如賓,連玩笑也沒開過。直到有一次他喝了點酒,有所歉疚地向她委婉解釋初見時的冷漠,這一道歉像是催化劑,不顯形地推倒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堵芥蒂之墻。蘇可君的活躍度明顯提升,這個本就大方熱情的女孩,偶爾在無人時會向他噴發一下女人的嬌柔,但她懂得分寸,一到正式場合就蓋住了上躥的火焰。也許這會是一段特別純粹的情誼,可在四個月后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它的走向。那年七月,離市區兩個多小時車程的漣源山漂流重新開發后火爆起來,很多外單位漂過的回來傳得沸沸揚揚,刺激得不得了,好像漂過一次漣源山就成了真正的勇士了。單位工會組織前往,漂流是兩人一組,蘇可君自然不自然地和他上了一條皮艇,救生衣,頭盔,劃水棒,穿戴完畢,山上蓄水池就開始放水了。他那天有點小興奮,蘇可君的手緊張地抓著他問,要是落水了你能救我嗎,我不會游泳。他說,放心吧,我從小就在水邊上長大的。她把手松開,他能感覺到被抓過的手臂上特別清涼。

皮艇從四十五度的坡道滑下去,在前方的第一個關隘口,就跟沒有及時通過的皮艇打架似的堵在了一起。他著急地拿著劃水棒推別的艇卻無濟于事,上面的工作人員并沒觀察到這一狀況,坡道上繼續有皮艇放下來。像連環撞車一樣,他們的皮艇在強大的沖撞力下,在空中翻轉,反扣水面,他和蘇可君沉落水中。遲緩了那么幾秒鐘,他意識到蘇可君說過的不會游泳,來不及鳧上水面換氣,就扎進水中尋找并救起了蘇可君。興致勃勃的漂流以他倆的落水結束,嚴重的是蘇可君的腳踝磕到水下的一塊大青石,外側皮膚迅即就劃開一道血口,流血不止,傷口不淺,腳踝動脈突突地跳動。她驚嚇過度,又嗆了幾口水,臉色發白,軟弱無力地倒在他懷里。他把蘇可君抱到岸邊,一只手用力捂住撕開三四厘米長的血口,一只手向山坡上的工作人員招手。傷口必須縫針,山上沒有醫護點,通信工具全都集中在漂流出口停車場的車上,新運營的漂流公司顯然毫無應付受傷游客的經驗,員工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好不容易有個農民站出來說離此兩里地有個赤腳醫生,他懇請農民帶路,兩人濕透透的,他背起蘇可君就往山下走。找到那戶赤腳醫生家,卻被告知沒有麻醉藥,弄了點酒精消毒,醫生三下五除二就把傷口縫合起來。傷口在水里泡過,又流血過多,早已發白麻木。縫合時蘇可君倒不覺疼痛,只是害怕地緊緊躲在他的懷里,傷心地哭訴著,你不是答應了要保護我的嗎?他俯身抱著她的頭,任她把恐懼的眼淚流走。終于等到山下漂流公司的人騎摩托上來,接他們下去回到車里,他才發現自己也赤著腳,腳板被劃割得布滿印痕,身上的濕衣都已穿干。

回城的車上,同事們了解事情經過后,半開玩笑半嘖嘖稱贊他的英雄救美。蘇可君驚魂甫定,斜靠在座椅,他給她在胸口蓋上她的長絲巾,順勢坐在她身旁關照她。蘇可君的手突然就把他的手緊攥過來,縮回到絲巾的庇護之下。他們一路上沉默,假寐,任兩只手掌散發的濕熱之氣熱烈交談。

蘇可君腳傷休息了半個月,他以同事的身份去看過兩次,她其實不是本地人,只是寄居在姑媽家。姑媽是北方人,眼睛里卻閃著南方人眼中才有的刀子一樣的清冽。第二次去,剛寒暄幾句,聽到姑媽說,可君,要換藥膏了。他自告奮勇說他來。蘇可君臉上一熱,玩笑似的說,就讓公仆給人民服務一次吧。他接過姑媽端過來的藥盤,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溶劑沖洗,揭開與傷口結痂粘在一起的紗布,縫針的傷口像極了一條扭動的小蜈蚣,嫩紅色的新皮格外耀眼。他輕輕搽勻油膩的黃色藥膏,又覆蓋上一層新的紗布,再用細膠帶固定。這只是很簡單的換藥,小時候兒子摔傷滑跤,他不知換過多少回,但這次卻笨手笨腳。他緊張的是站在一旁的這個被她喊作姑媽的女人,不吭一聲,死死地盯著他,他能感受到頭頂上那兩道目光,好像兩把刀子深深扎進他的身體。去了這兩次,他就再也不敢登門。那段日子,蘇可君的那句責問和那團濕熱之氣攪得他心緒不寧,辦公室的那個背影和美麗的側面不在了,短暫的別離,越是加深他內心的焦慮和疼痛,他是跌落愛的陷阱之中了。他已不再介懷姑媽刀子般的眼神,一味任自己滑落,即使那是個黑暗的無底洞。endprint

情欲的那張紙撕破,你抬頭看見我,我睜眼就可望見你。蘇可君回來上班,他卻比以往要早去半小時,燒茶倒水,杯蓋是斜側放在杯口,可以看到一縷若有若無的熱氣往外升騰。不久,蘇可君跟姑媽撒謊,以給一個出國的同學看房子為由搬了出來。之后,他以各種理由,應酬、加班、下鄉、出差、開會等等,從家里消失了。他只想藏匿在專屬兩人的空間,一走出那扇秘密之門,他就變得無比焦慮、彷徨和失魂落魄。

妻子是何時敏感地發現其間的異常,他尚不清楚。某一天她有意無意地道出與他的同事偶遇的談話,巧妙揭穿了他的謊言。起初他想遮掩,結果自然是有太多的無法自圓,情感的出軌昭然若揭。妻子早已明確了戰略方針,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掀翻家庭這艘風浪中的船,她那不可名狀的悲傷一半來自受傷的心,一半是投向誤入歧途的丈夫的煙霧彈。而他知道,他也還沒強大到可以睥睨一切庸俗的地步。他退縮了。

那也算得上是他此生中最困厄的日子吧。妻子和正準備念初中的兒子,單位里將制造的地震,所謂仕途可能遭遇的劫難,他每天要和很多的自己斗爭。蘇可君已經察覺到他的退縮,也在試圖理解和寬宥他的退縮,那時家人正好幫她把省城的工作單位落實好,她選擇了回去。在酒店的沙發上,那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次交談,他被告知有一次選擇的權利,他選擇離開的那一刻,她就把這段情事埋進墳墓。

他沉默了很久,看著紗簾遮擋的窗外,天色一點點暈沉凝固成一團夜墨,卻沒有做出任何回答。蘇可君拎起行李箱,去追趕深夜開往省城的火車。他們連最后告別的擁抱也沒有。她走了,他在酒店足足睡了兩天兩夜。

他復歸家庭,時常帶著哀傷地慶幸后面的生活。兒子的學業順利行進,妻子看似不能如初,卻漸漸與他和好。他在努力讓妻子忘記這件事投下的陰影,雖然他知道永遠是不可能的。他手心所保存下來的妻子彌留之際掐出血的兩個月牙指印。那團濕熱之氣已經散沒了,指印仍伴隨終生。

坐在這間二十年前到過的屋子里,那些早已模糊沉寂的往事又活了過來。他的心情已不能簡單地用懊悔來形容。老太太敲了敲門,他慌亂地退出。老太太并不禁忌,說,這是麗莉的房間,你看這些墻上的照片,我想讓它們保持原貌,這樣我會感覺到她還一直陪著我。她在省城的表姑明天來家里住幾天,她表姑在這座城市實習工作時在這間房住過一些日子。他更加慌亂起來,他從來沒萌生過再遇見蘇可君的想法。他怔怔地看著老太太重新給他的茶杯續了水,杯蓋斜斜透出一絲縫隙,熱氣在縹緲地升起,然后消失。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告辭并走出那扇門的。門在身后并沒有立刻關上,他轉身下樓,腳步卻像灌滿了鉛,邁一步要使出全身的力氣。他不敢回頭,害怕回頭就碰到老太太刀子般冷冽的目光。他突然之間沒有了任何好奇心。那些存在過或子虛的秘密,都必然有它們的歸宿。這次來訪,他又是在做一件愚蠢的事。

老戰友公務繁忙再沒聯絡是情理之中,而小董沒來回訪卻在意料之外。時間在他心里沒了清晰的概念,他每天會在墻上的掛歷重重畫上一橫或者一豎。密密麻麻的“正”字,變成了兒子的頭發、眼睛、眉毛、鼻子和嘴,有時他會想,這張臉也是那個叫韓麗莉的女孩的。他又恢復了上老年大學養花護草傍晚去千畝湖散步的習慣,即使有熟人遇見,也不會問起兒子的事,若是問到,他也是淡淡一笑,禮貌告辭。有天遇到表情木然的小董,小董說他職務提升了,但調動到農機局這個清水衙門了,又冷惋地說程副市長可惜了。他才知道自己的老戰友幾天前被檢察機關逮捕了,罪名是涉嫌受賄和濫用職權,據說涉案金額上千萬。這些事,他聽了,心里那根鐵索搖蕩幾下,就無動于衷了。

別克英朗還停在樓下,雖然他想過讓兒媳開走它,但始終沒打這個電話。他無緣無故地喜歡上了做一件事,每天清早下樓發動那臺沾滿塵灰和覆蓋落葉的別克英朗,坐在車里,嗡鳴貫耳,他會倏爾間全身放松下來,好像兒子依然坐在身邊,而駕車的人是他。

2016/12/20初稿

2017/2/24改稿于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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