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一
江宇聲朝天仰躺,張著嘴巴大口喘氣,似乎,他想通過空氣的快速對流把彌漫口腔的厭氧菌排出。江宇聲其實是不想接吻的,可是不接吻他就無法使自己堅挺起來。米曉琳大概腸胃不適,或者牙齦發炎,只要離她一米以內,就能聞到迎面飄來一股食物發酵七成的氣味,像臭雞蛋,又像小時候母親做腌菜的醬缸氣。每次上床,江宇聲總是想,米曉琳知道自己嘴里有味兒嗎?只是想想而已,從未說出口,吻是必須的,他做不到沒有前奏直接進入主旋律。近段日子,醬缸氣益發嚴重,江宇聲查了一下百度,大約了解米曉琳嘴里的氣味源自口腔菌群失調引發的炎癥,罪魁禍首是厭氧菌。
厭氧菌是什么東西?江宇聲不明白,百度上說,那是一種在無氧條件下比有氧環境中生長得更好的細菌。廣告設計師江宇聲缺乏醫學知識儲備,但凡聽到“菌”,就會想到蘑菇和腳氣。他自己患有并不嚴重的腳氣,一般夏季會出現些許癥狀,諸如瘙癢、水皰、脫皮等等,為此遭到米曉琳多年來一如既往的嫌棄,她不允許他把襪子放進洗衣機,不允許他光腳在地板上走,不允許錯穿她的拖鞋……現在,米曉琳口生厭氧菌,他想,他也有資格嫌棄她了吧?他甚至懷疑她嘴里是不是長出了蘑菇。可他不能把嫌棄付諸行動,他必須吻她,要不沒法完成造人運動的主題動作,從談戀愛第一次犯規開始,他就保持著這樣的習慣。
米曉琳不是江宇聲第一個接吻的女人,在她之前,他正經談過兩次戀愛。第一次是高中二年級時和高三的一位學姐,攝影社團認識的,一起出去拍照,然后,就被誘惑了。學姐叫什么名字來著?包婷婷,對,太久遠了,他幾乎忘了她的名字。應該說,他把初吻獻給了那位比他大一歲半的叫包婷婷的女生。至于初吻的味道,更多的是膽怯、恐懼,還有冒險之后的刺激與興奮,除此之外,沒有太多情深意切的余味可追憶。包婷婷長得挺漂亮,學習成績不好,也不可能好,高三了還談戀愛,結果只考進一所三流高職,畢業后兩人就斷了來往。現在想起來,那段初戀,只不過是好奇心使然,不像是真愛,要不怎會那么容易忘卻?并且,沒什么遺憾。
第二次戀愛是在大學時,江宇聲苦苦追求的學妹,叫喬路西,也是廣告設計專業的。江宇聲追逐喬路西,從大二追到大四,畢業了也沒舍得離開上海回老家,就在大學附近的一家小廣告公司找了份工作,一直守到喬路西學妹畢業出國,才意猶未盡地被動放棄。這一次,算是赤誠的苦戀,因為太投入,結束時人都近乎虛脫了。正是這一次戀愛,奠定了他必須接吻才能辦正事兒的風格,犯規,也是從喬路西開始的。說句掏心窩的話,和喬路西接吻,才是江宇聲最認真的吻,也是他自認為最性感、最難以自制的吻。很奇怪,只要和她的嘴唇一對接上,就會全身過電,血液也幾乎要沸騰起來,這種時候,真是顧不上場合,也顧不上校紀校規的,好幾次,都是在夜晚的公園里,或者是假日的宿舍里,簡直肆無忌憚……每每回憶起來,江宇聲身上總會一陣陣起雞皮疙瘩,同時心里牽出隱隱疼痛。
然而,不管是學姐包婷婷,還是學妹喬路西,她們的吻都是年輕的,接吻的味道也是清甜的,濕潤而不黏稠,柔軟而有彈性,吻完還口留余香。當然,和米曉琳最初的吻也是美妙的,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那種美妙的感覺漸漸退卻,欲望的惡氣一點點蔓延,直到如今,完全蓋過曾經的甜美與清新。也許是過了年齡,多少會生出一些身體上的毛病,大到癌癥,小到厭氧菌感染。所幸,和喬路西抑或包婷婷的戀愛時間不夠漫長,還沒來得及滋生出厭氧菌,美好的吻就這樣留在了記憶里,江宇聲因此而記得接吻有著怎樣不可抵擋的魅力,也知道,接吻對他而言是多么重要。
可是如今,江宇聲覺得自己再也不能接吻了,下一次,沒有下一次了……這么想的時候,他幾乎想立即下床去刷牙,甚至用消毒液清洗自己的口腔,可他沒好意思這么做,太傷人了,畢竟,感染厭氧菌并不是米曉琳的錯,他不愿意因為口臭問題傷害她。
“江小米他爸,我想喝水”,每每身側有醬缸氣悠然飄至,江宇聲總能感受到那股氣味背后濃濃的溫柔。江小米——這個米曉琳想象中的孩子,充當著他們房事之后相互告慰的專用藥,是的,那只是一劑藥,并且使用過多,產生了抗藥性。江小米他爸聽見了江小米他媽的呼喚,可他常常不動彈,裝睡的人是永遠喚不醒的。米曉琳只能伸手推推他的胳膊:穿上衣服,給我倒杯水來。適才的溫柔語調,如同變冷的面條,坨了。
江宇聲終于睜開眼睛,坐起來,面無表情地套上汗衫和褲衩,下床,趿著拖鞋出臥室。米曉琳追一句:要礦泉水,加溫到三十攝氏度。
這一日,也是這樣的時刻,江宇聲忽然回過頭,鄭重地問:你,知道厭氧菌嗎?
躺在床上的米曉琳一臉茫然:什么?你說什么?
江宇聲沒有回答,折身去廚房,倒了一杯礦泉水,在微波爐里加熱半分鐘,然后端著水杯回到臥室,放在米曉琳那一邊的床頭柜上。臺燈光籠罩下的女人屈腿靜躺,正以某種儀式般的身姿護送他適才輸出的大批墾荒部隊進入她體內那片從未種植成功的土地。
他必須與她合作,他們急需一個孩子。如果不是為了孩子,他怎么還能做到去吻她?
事實就是,如果不要孩子,就不需要房事,對江宇聲來說,就不需要接吻。可是不要孩子,不要房事,不要接吻,那還干嗎要和這個女人生活在一起?所以,必須要孩子。可是,要孩子,就必須要房事,那就必須要接吻……這成了江宇聲的死循環,他嘗試過,無論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不接吻就成功。
每每想到此處,江宇聲心里便會生出某種生無可戀的憂郁,他真希望自己是一粒厭氧菌,越是缺氧活得越自在。因為,不需要氧氣,就不用呼吸,也就聞不到任何氣味,那樣就可以盡情接吻了,管它什么厭氧菌、嗜氧菌。
二
米曉琳仰躺在床上,兩條光腿屈折著,臀部略微高于腹部,膝蓋處于最高位,身體呈倒傾角度。醫生說,這樣益于受孕。醫生還說,每次完事后,米曉琳應該愉快地想象一下這樣的場景:雍容高貴的卵子正在她的子宮里正襟危坐,一群莽撞的傻小子擁擠著、推搡著,轟的一下撞開她的門,闖入她的領地。她扭捏羞澀、小心翼翼地放他們進來,接下去,她要選擇其中相對強壯并且機靈的那一個,唯其如此,她才允許他著床,然后,讓他在她并不十分肥沃的土地里扎下根,再然后,當然是發芽、生長,九個月后,他們的孩子,江小米,或者米小江,漲紅了皺巴巴的小臉哇哇大哭著從她身體里呱呱墜地。江小米是女孩,米小江是男孩。“宇聲你喜歡女孩,要是女兒就隨你姓。”米曉琳說……endprint
當然,這不是真的,這是米曉琳虛構了無數次的童話故事,故事框架由醫生勾畫,內容細節她稍加創作。她還和江宇聲探討過孩子的長相問題,她說她一點兒都不奢望這個嬰兒有多漂亮、多出眾,就好像,只有不抱以太過美好的奢望,上天才能眷顧她,給她以保底的擁有。所以,她允許她的嬰兒小臉上沾滿羊水胎膜血跡之類黏糊糊的東西,允許他眼皮腫脹、頭發稀少,并且頭皮上長著無數皺紋,像個小老太或者小老頭。米曉琳相信,這個嬰兒長著長著就會長大,而且終究會長得人模人樣,所以,她允許他剛從自己肚子里出來的時候渺小而丑陋……每每說到這里,米曉琳都會忍不住彎起嘴角無聲地笑,然后偏過腦袋看向雙人床左邊的另一個腦袋,用低到竭盡溫柔的聲音說一句貌似浪漫的話:
“江小米他爸,給我倒杯水吧。”
“米小江他爸,給我剝一個橘子好嗎?”
接下去的整個晚上,米曉琳就什么都不可以做了,她規定自己只能仰躺,比坐月子的女人更需要伺候,和保胎享受同等待遇。醫生早就說過,兩人都沒什么大問題,也許工作壓力大,或者生活不規律,只要稍做調整,很快就會懷孕。米曉琳也是嚴格按醫囑調養身體,補充蛋白質維生素微量元素各類營養。江宇聲潔身自好,不抽煙不喝酒不熬夜。每時每刻,他們都在為未來的孩子做準備,房事不再看情緒,而要在理論上每個月的排卵期進行,上床前米曉琳必定測過體溫,江宇聲順從配合,按醫囑使用最佳體位,基本順利地完成播種程序……然而,無數次被確認為科學正確的播種方式,并沒有使他們獲得成果。結婚六年,按照平均每周兩到三次的頻率,他們至少做過五百次造人運動,扣除避孕的前兩年,剩下三百多次可能有效的機會,居然一次都沒有成功。
米曉琳開始猶豫,要不要做人工授精?還是直接做試管嬰兒?江宇聲對此不置可否,他有些自責,他覺得自己不如米曉琳有耐心,雖然他也喜歡孩子,但并不覺得孩子必不可少,并且,他們已經為此付出了太多耐心,一次次實驗,一次次失敗,一次次重整旗鼓……是的,那不是一件興之所至的事,他把那活兒叫“實驗”,是重復過太多次,從不例外地讓他失望而至于厭煩的“實驗”。或者,米曉琳內心也已不勝其煩,只不過他們小心維護著對方心里可能尚存一息的希望,借以還魂自己行將泯滅的希望。
耳畔傳來例行公事卻又溫柔到近乎撒嬌的話:“江小米他爸,我想喝水。”
米曉琳沒有得到江小米他爸的呼應,撒嬌話說多了就失效。男人閉著眼、張著嘴,呼吸還未完全平穩,赤裸的胸脯一起一伏,胸膛上幾縷黑白夾雜的毛發弱弱地顫抖,倉促而又略帶掙扎地表示著它們曾經的性感。
很少有東方男人長這么一胸膛茂密的毛發,江宇聲總是懷疑自己是一只未完全進化的猴子,要不就是家族中有西方血統,總之,青春少年時代,江宇聲從不敢去公共浴室洗澡,更不敢光膀子出現在女生面前。與大多數男生長得不一樣,這讓他感到羞愧,他把自己的身體嚴嚴實實地捂到二十七歲,連喬路西都沒見識過他的這番雄壯體貌。那時候哪有這條件?公園里,自然是不能脫衣的,他們就像兩只偷情的夜貓,提防著夜游者的打擾抑或巡邏隊的襲擊,隨時準備拔腿逃跑。宿舍里,亦是黑燈瞎火,摸索來摸索去,就怕宿管阿姨尖銳的喊叫聲從一樓飛升而上:303江宇聲,還有半小時要關大門了,請來訪客人及時離開……喬路西從沒有直視過他赤裸的身軀,一次都沒有,可他們有過無數次忘我的親吻,長久膠著在一起,別的什么都不用做,就這么吻著,幾乎可以一輩子不離不棄。當然,倘若他們真的要赤裸相見,也不是沒機會,就是需要克服一些困難。歸根結底,那時候的江宇聲,并不覺得世上還有比接吻更令他迷醉的事情,并且,他也不太確信,喬路西是否喜歡他那叢林般的胸膛。
直到和米曉琳談戀愛,他才知道,長久以來令他自卑的體貌特征,竟是女人的最愛。米曉琳迷戀他的胸膛,她會撒嬌說:給我玩一會兒吧,讓我玩玩你吧。
她可以玩出各種花樣,用手指一根一根撩撥,下巴抵在他胸膛上摩挲,感受男人毛發擦過皮膚的脈絡,或者噘起嘴唇吹,近乎興奮地看那些毛發在氣流中東倒西歪,興致高了,還用一把不知道哪里買來的寵物專用梳輕輕梳理……最近幾年,米曉琳已經不似過去那般熱衷于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撫摩擺弄了。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玩他”了?一年前,還是兩年前?他還記得那次完事后,米曉琳一如既往地趴在他胸口玩。他正昏昏欲睡,忽然聽見胸膛處一聲尖叫,隨即一記刺痛,米曉琳的蘭花指伸到他鼻尖:你看,你看啊,拔掉一根白毛,你都長白毛了。
他瞇著眼睛看她翹翹的蘭花指,臺燈光照射下,那一絲極細的毛發幾近透明,倘若沒有根部稍粗的白色毛囊,根本看不出她手指間捏著一根發絲。
大驚小怪,我早就發現了,隔一兩個月就會長出一兩根,正常,江宇聲說完,朝她捏著空氣一般的蘭花指吹了一口氣,在想象中把白毛吹掉,準備繼續睡,卻驚異地發現,米曉琳眼圈已是通紅,如同汛期的兩口水井,即刻就要滿溢出洪水來。他伸出手臂摟了摟她:擔心什么呀,我沒那么容易老的,傻瓜。她掙扎了一下,嘆了一口氣,從他胸膛上直起了身。
那以后,她不再“玩他”,江宇聲也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米曉琳會為他長出一根白色胸毛而哭泣?是她心疼他老、擔心他老?還是她焦慮,都長白毛了,還沒要上孩子?
他曾經試探著提過一次:其實,我們不一定要孩子的,很多夫妻都不要孩子。
米曉琳嬉笑道:生個孩子來玩玩嘛,也沒什么好玩的。
江宇聲忽然意識到,米曉琳的這句玩笑話,不經意間道出了某種真相。是啊!倘若沒有孩子,他們還有什么好玩的?
三
江宇聲又加班了,有幾個難度大、掙錢少的廣告案子,別人不愿意啃,他主動接下。倒不是非加班不可,也不是為了報酬,而是,他真心喜歡加班。倘若不加班,就要早早回家,與米曉琳度過漫長而又寂寥的整段夜生活,對此他懷有一絲恐懼。
加完班已是八點,坐地鐵回家,經過上海火車站,三五個扛著行李包的農民工推推搡搡著擠進車廂,一群人堵在門口,用不知哪里的方言大聲討論著要在哪一站下。與周圍所有閉嘴沉默的乘客相比,他們顯得激情高漲而又慌張失措。endprint
“這就是農民進城。”江宇聲不由自主地想,忽又想到另一個問題:倘若一個農民,每天都在田地里勞作,卻從沒有得到過秋后的收成,那他還會一如既往地熱愛勞作嗎?除非他對勞作本身充滿興趣,他的身體在勞動中得到舒筋動骨的快感,即便沒有收成,他的人生也會因為勞作而變得充實而有意義。問題是,大多數農民勞作的目的不是為了鍛煉身體,而是為了獲得賴以生存的糧食。把有限的體力投入到沒有收成的勞作中,若非有極高的境界,就是傻瓜。所以,這些農民拋家離舍進城打工,大概就是因為付出的體力沒有得到應有的收成吧……
有些問題是不能細想的,江宇聲在地鐵上胡思亂想,算是庸人自擾。有人下車,空出座位,就在江宇聲跟前,他想坐下,可空出來的座位是紅色老弱病殘專座,扭頭看四周,發現身旁一米外站著一個花白發半老頭,便招呼了一聲:您坐吧!
花白發半老頭白了他一眼,目光收回,神情近乎凜然地端立著。江宇聲明白過來,給一個不服老的人讓座,提醒一個厭氧菌感染者去治療口臭,抑或勸一個不認命的人接受現實,都是沒有必要的善意,便在心里默默笑了笑,準備自己坐下。正挪動雙腿,想把屁股放上紅色座位,忽然,一只小獸般毛茸茸的東西“嗖”一下從他抓著吊環的臂下躥過去。“撲通”一聲,小獸把自己丟在了紅色座位上,嘴里還嬌喘著:哎呀,總算有座了,腳都疼死了……那小獸縮在人造貂皮大衣里,棕黃色的裘皮領口露出一截細脖子,脖子上頂著一張尖下巴小臉,狐貍似的。江宇聲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他一眼,兩人同時怔了怔。她沖他笑笑,說了聲“謝謝啊!”細眉細眼的小白臉,更似狐貍了。江宇聲掛滿尷尬神色的臉“騰”一下就熱了,好像搶座位的人是自己。他迅速避開她的目光,抬起腦袋看向車廂里的地鐵電視,同時,一陣鈍鈍的疼痛從心上滾滾碾過,仿佛胸腔里裝著一盤石磨,不知被什么拉動,忽然開了工。
江宇聲回到家已是九點,跨進家門,就聽見米曉琳的聲音和著“歐巴”、“阿嬤尼”、“鴨脖塞藥”、“米亞耐”之類的韓語從臥室傳來:宇聲你回來了?告訴你,我要改變計劃,不能坐以待斃……
米曉琳半躺在床上看網絡電視,他知道她又在看韓劇,滿屏的婆婆媽媽、男男女女。江宇聲用鼻子哼出一個“嗯”,米曉琳大概聽不見,卻也并不影響她繼續說話:我想過了,我們可能要做的有三步。第一步,人工授精,據說一個周期要十二個月,如果不成功,那就走第二步,試管嬰兒,如果順利,前后加起來可能需要十個月。也可以省掉第一步,直接做試管嬰兒。要是試管嬰兒也不成功,那我們只能走第三步了,代孕。代孕嘛,在中國還不合法,所以要看緣分了,我知道一家代孕公司,五十萬保證成功,如果真的做,就要選一個長得好看一點兒的代孕者,文化素養要高一些,顏值和智商都要保證……
米曉琳的聲音飄向江宇聲置身的每一處地方,他在門廊里換拖鞋能聽到,他打開冰箱倒果汁也能聽到,他進洗手間小解,水柱沖進馬桶的聲音居然不能掩蓋住臥室飄來的話音。當他聽見她說“顏值和智商都要保證”的時候,幾乎笑出來。別的女人的顏值和智商和他們的孩子有什么關系?難不成,狗尾巴草種在高級漂亮的花盆里,就會開出玫瑰花來?這么想著,卻也并沒有情緒去反駁,耳朵里持續飄進米曉琳不屈不撓、無處不在的聲音。她詳盡地播報著他們未來一到三年的生活規劃,沒有旅游休假,沒有出國觀光,甚至沒有回老家過年,除了生育,還是生育。
江宇聲不想在這種時候進臥室充當聽眾,直接去衛生間洗澡。站在鏡子前脫衣時,發現洗面臺上有一瓶“甲硝唑”漱口水,以前沒見過,商標下面寫著用途說明:抑制厭氧菌感染,清潔口腔、止痛除臭。擰開蓋子湊近看,一泓深淵般的靛藍色液體,深不見底。江宇聲嚇了一跳,這是漱口水嗎?怎么長得像潔廁靈?轉念細想,又覺得漱口水與潔廁靈的用途倒是異曲同工。人的口腔與馬桶又有什么差別呢?除了塑料和鋼鐵,什么都往里倒、往里塞,只不過人們往馬桶里倒的是排泄物,往口腔里倒的是食物,可不管是食物還是排泄物,都是有機物。是有機物,就會發酵,就會滋生細菌,同時產生污垢,馬桶需要潔廁靈洗刷,口腔何嘗不是?
看來米曉琳已經知道自己嘴里感染了厭氧菌,江宇聲一直沒好意思告訴她,總覺得“你有口臭,去醫院治一下吧”這樣的話天然帶有惡意,即便對老婆說,也說不定會傷到她自尊。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倘若患的是感冒、鼻炎、頸椎病抑或腸胃炎,就不會懼怕把自己的病情告訴別人,也不怕別人提及自己的病情。人們還會自我宣布:別靠近我,我這幾天感冒了,小心傳染給你……可是沒有人會理直氣壯地宣布自己感染了厭氧菌:別靠近我,我嘴很臭,厭氧菌感染……更沒有人會當面宣布對方的病情:你有口臭,是不是感染了厭氧菌?去醫院配一瓶“甲硝唑”漱口水吧,片劑也行,一日兩次,每次一片。甚至,沒有人敢在患有口臭的人湊近說話時態度鮮明地掩鼻躲避……
沒有人愿意這樣做,因為沒有人愿意傷害別人,或者說,沒有人愿意付出傷害別人的代價來承擔某種責任,即便是夫妻之間。所以,厭氧菌感染。這種病,只有靠患者自覺了。大多數口臭患者是缺乏自覺的,可米曉琳意識到了,江宇聲對此略覺欣慰。可是,這種欣慰又令他感到莫名虛無,當她使用了“甲硝唑”漱口水,成功殺死了厭氧菌,嘴里不再彌漫著臭雞蛋味兒或者醬缸氣的時候,他應該為她做些什么?江宇聲忽然發現,對自己來說,口腔除菌除臭意義已經不大,米曉琳不是準備人工授精嗎?也許還要做試管嬰兒,甚而最后代孕,接下去的每一步,都不需要兩人身體直接接觸,那就意味著,他不再需要接吻。
江宇聲咧了一下嘴角以示自嘲,同時心生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打開淋浴龍頭,熱水唰一下澆到身上,渾身一激靈,毛孔緊縮,一股莫名的快感滾過全身,低頭看,下體卻依然是委頓的。當然,這不算異常,內心的悸動要變成付諸行動的激情,那還必須接吻,乃至激吻,多年來,江宇聲與米曉琳的夫妻生活,就是這樣的節奏。只不過,早些年,接吻是純粹的接吻,不是為了某種目的。自從有了孕育孩子的目標后,接吻就成了一件功利的事。現在,米曉琳決定借助醫療手段懷孕,接吻這件事,就失去了最后的利用價值。endprint
不用接吻,就沒必要去管什么厭氧菌了,江宇聲搓洗著并無多少污垢的身體,覺得心情很不錯。不過,心頭總還有疑慮,是不是這樣的結局,他本該感到悲哀的?可他偏偏覺得挺高興,當然,高興的同時,也為自己不合時宜的好情緒感到些微的愧疚。
四
洗完澡,江宇聲感覺到了餓,還沒吃晚飯呢,便習慣性地去找老婆。進臥室,見米曉琳半躺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涌到舌尖上的話吞了回去。他決定去煮一包方便面,打兩個雞蛋,解決晚餐。轉身出臥室,米曉琳卻追著他的背影說:你回來,我有事和你商量,后天能請一天假嗎?我們一起去醫院……女人嘴里說著話,眼睛始終盯著電視屏幕上的韓劇。劇情正在發展中,男女主角似乎生出了誤會,明明長著嘴卻不肯替自己辯解,明明有手機卻不愿意主動撥打給對方,兩人若即若離,眼看著要錯失和好的機會。米曉琳看得不耐煩,不斷按著快進,網絡電視的好處就是隨時可以選擇你喜歡的節目或橋段觀看。
江宇聲折回,坐在床邊查看手機里的工作日程安排:最近案子比較多,不知道后天是不是請得出假。
米曉琳捏著遙控器指揮電視機,一邊毫不氣餒地繼續宣傳她的生育規劃:必須立即行動起來,我們已經荒廢了好幾年,我都三十四歲了,再下去就是高齡,懷孕更難,也更危險,你得向老板說明情況……
這怎么說明?告訴老板,要去醫院做人工授精,特請假一天?江宇聲不覺得自己有勇氣這么說。米曉琳還是堅持:怎么就不能說明了?生孩子是我們的權利,我們要把這事擺到議事日程上,做試管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以后請假的日子多著呢……米曉琳忽然停住,指著電視機說:快看,他們要接吻了,激情戲來了。
米曉琳對韓劇的套路太了解,劇情果然進入小高潮。江宇聲抬眼看屏幕,一對鮮嫩無比的男女正在夜色中漸漸靠近,起先還小心翼翼,突然,男主角一把拉過女主角,女主角瞬間倒在了男主角懷里,霎時間,嘴巴與嘴巴堵在了一起,兩人就這么吻住了。音樂聲隨之而起,鏡頭天旋地轉,兩人閉著眼睛,忘我地膠著、糾纏。女主角的下巴尖尖的,似曾相識的樣子,只是上唇不一樣,微微地翹,俏皮可愛,甚至帶點憨厚,不似他記憶中薄薄的嘴唇一副伶牙俐齒的模樣。男主角呢,鼻子高挺,面部線條冷峻,下巴和上唇沒有胡子,干凈的男人,熱吻時顯得性感之極。男人和女人的表情都陶醉,臉和臉的角度,嘴唇與嘴唇的契合,使江宇聲不得不想到鏡頭背后的某種情緒,抑或情感。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屏幕,感覺到胸腔里的鼓點有些加快,那種激情燃燒的感覺,他也曾體味過,只不過,久違了。
江宇聲輕輕甩了甩腦袋,試圖甩掉腦中浮現的那張尖下巴狐貍臉,喬路西是十年前的往事,地鐵里的那只小獸,看著差不多二十歲,當然不可能是她,只不過,小獸的尖下巴狐貍臉提醒了他,擱置腦后多年的人,忽然就被推到了當下。江宇聲胸口悶悶的,好像胸腔里的那架石磨又要醞釀開工,他扭頭看米曉琳,女人披散著頭發坐在床頭,眼睛亦是盯著電視屏幕,男女主角的熱吻讓她暫時中斷正在講述的生育計劃,直到廣告插入,才重重地噓了一口氣,仿佛吻到氣絕窒息的人是她自己,一則廣告把她救了回來:長得好看的人,接吻都那么好看,你說是不是?
江宇聲無聲地點頭,他沒告訴她加班的人還沒來得及吃晚飯,當然,他更沒有與她探討,嘴里長了厭氧菌的人是不是適合接吻。
六年前,米曉琳就是在江宇聲的激吻下繳械投降的,此后,她再也不能抵御他堵住她嘴巴之后的全面侵略,她總是會在手腳癱軟無力招架的時候還要喃喃而語:吻我、吻我……她迷戀他的胸膛,更迷戀他令人忘乎所以的吻。
接吻高手啊!你談過幾個女朋友?是不是久經沙場練出來的技術?米曉琳心滿意足地逼問他,這種時候,多半是激情過后,她在“玩他”的后戲階段。雄性荷爾蒙在他胸口茂密甚而野蠻地呈現,她撫弄著他胸口的毛發,嘴里問著專屬小女人的世俗問題。他總是嗤之以鼻:還用操練?手卻充滿柔情地撫摩她抵在胸口的臉蛋。他把內心的得意流露得影影綽綽,征服她,柔軟的征服,才是可以玩味的、有意思的關系,當然,他并非情場老手,他只是鐘情于兩個人的玩味關系,這關系,因為干凈,所以忘我。
現在,他已經做不到忘我,也不認為還有什么值得玩味。他發現,看韓劇里的男女接吻,比親自和老婆接吻更讓他心旌蕩漾并且心安理得。他們吻得多好啊!好就好在,他們止于接吻。韓劇其實很保守的,他們從不把劇情延續到上床,所以,他們的接吻是完美的,簡直沒有瑕疵。
沒有生育動機的接吻,才是真正的接吻。這么想的時候,江宇聲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患了某種叫作“接吻潔癖”之類的病,雖然他知道,世上并沒有這種病。
五
江宇聲硬著頭皮請了假,理由是陪老婆去醫院做體檢,他沒有告訴老板是去做夫妻生育檢查。那一整日,兩人耗在醫院里,做了男方五項、女方九項的必查項目。江宇聲要做的,除了尿樣和血液檢查以外,還有精子常規檢查和染色體檢查。也就是說,除了抽血、接尿,還要采精。
采精室是一間六七平米的小房間,正面墻上掛著一臺電視機,下面的桌上擺一臺影碟機,旁邊橫七豎八躺著幾盒碟片。電視機正對著一張醫院專用高腳小床,床單雪白無瑕,江宇聲伸手在床單上用力拍了又拍,仿佛這樣就可以讓隱匿在白色下面的斑斑污跡循跡而出。墻角立著一個簡陋的白瓷洗手盆,上方掛著大盤卷筒紙,側面墻上貼著兩張宣傳公告,一張是《關愛生命、正確洗手》的方法與圖示,另一張,是《取精注意事項》,共有六條。江宇聲仔細讀了一遍,然后按順序,打開電視機,在幾盒碟片中稍一猶豫,選了一盤歐美A片,放進影碟機,按下播放鍵。然后,他抬起胳膊,張開手掌,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那只剛才撫摩過床單的手已被來自他人身上的眾多細菌污染,于是,照著圖示的方法,江宇聲開始洗手。電視機里已經傳出女人夸張的浪聲,江宇聲很有定力地把兩只手仔仔細細地洗過,幾乎洗得脫一層皮,想象中沒有一丁點兒細菌了,才站到電視機前。他不想坐在那張貌似潔白無瑕的床上,他就站在電視機前,抱著某個明確的目的觀看一部沒有劇情的A片。從打開屏幕起,女主角就直接暴露了,金發黑眼圈的女人有著巨大的胸,怎么看都像是硅膠的。男演員從頭至尾沒有露面,只在鏡頭里出現局部。兩個外國人鬧得動靜挺大,發出的聲音卻很假。江宇聲不相信,哪有在床上像殺豬似的大喊大叫的?歐美人的風格令東方男人很是不適,耐心看了二十分鐘,站得腳都酸麻了,卻始終綿軟無力。沒辦法,他只能摸出手機,找出一部有故事情節的日本動畫片,單手操作,總算勉為其難地解決了問題。endprint
推開采精室的門,江宇聲探出腦袋四顧,走廊里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到他。他端起未鋪滿底部的塑料取精杯,賊一樣一溜煙兒跑到“精液標本接收處”窗口,放下杯子轉身想走,卻被站在工作臺后面的護士叫住:登記、簽字!
護士戴著口罩,露出的兩只眼睛里讀不出任何表情,她推過一個精液接收登記本,悶聲悶氣地說:個人信息和電話號碼,每個空格都要填。
江宇聲低下頭,趴在工作臺上快速填寫,只覺頭頂上射下兩道直視的目光,燙得他頭皮發麻。那兩道目光一定飽覽了他筆下流出的所有信息:姓名、年齡、籍貫、家庭住址、電話號碼……是的,他在一個戴著口罩、也許是美女的護士面前暴露著自己的隱私,作為一個不孕不育男,他覺得自己已然被扒光衣服,變得一覽無余。雖然他不斷地告誡自己,這個也許是美女的護士每天目睹的隱私比他吃的鹽還要多,他不是黃曉明、胡歌之類的影視明星,也不是王思聰、黃石之類的商界風云人物,他身上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可以讓人家格外關注。可是,理性的思索并不能減少他無地自容的羞愧感,在這之前,他從不認為患有不育癥的男人需要自慚,現在輪到自己,即便只是疑似患病,他也感受到了羞慚和自卑。不得同樣的病,就不會真正體諒,江宇聲終于明白,他人賦予的關愛,只是同情,而同情的另一種表述,也許叫作蔑視,內心里,他一直是這么定義“同情”這兩個字的。
江宇聲的檢查終于完成,米曉琳還沒結束。他去走廊另一頭等她,邁步時兩條腿有些撇,也許是剛才在采精室里久久不成,一著急,用力過猛了。不過相比女人,男人要簡單多了,江宇聲暗自慶幸,這么艱難的檢查,米曉琳要做九項,比自己足足多四項,更不要說后面的任務大多是落在女人身上的。想做母親,米曉琳不容易,江宇聲這么想的時候,不再是“同情”,而是設身處地地體諒。
再次經過采精室,正好門被推開,一個半禿男人大大方方地端著塑料杯走出來,杯子里有小小一層半凝狀物,色澤猶如下等飯店里的早餐奶,過度稀釋后呈現出幾乎透明的乳白色。江宇聲看了一眼半禿男人,不禁想,他比我多。
半禿男人也看了一眼江宇聲,目光坦然,甚至還帶了一絲隱約的笑意,仿佛是對一個同病相憐的人惺惺相惜、心照不宣地致意。江宇聲咧了咧嘴角,以示回禮,卻也不敢再直視他,埋頭繼續走,邊走邊想,采精室的使用頻率還挺高,交標本、填寫登記表的這么一會兒,又一個男同胞完成了取精,看來還比較順利,從他那坦然的神態和自然的走姿就可以看出,他并不以此為恥。江宇聲幾乎敬佩起半禿男人來,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半禿男人正向走廊盡頭的“標本接收處”走去,頭頂無發的地方格外白亮,仿佛趴著一個圓形雞蛋餅,與他自信的面容和目光不同的是,他的后背微駝,腳步細碎甚而踉蹌,完全不似剛才迎面看到的樣子。江宇聲心里一陣酸楚,他仿佛看見了自己,來這里的男人,大概都是一樣的吧,他們總是試圖以一臉無所謂面對別人,事實上,他們無法掩飾背影里的頹唐。
又等了一個小時,米曉琳終于結束檢查,這一日的工作就算完成,半個月后來拿檢查結果。出醫院大門時,米曉琳悄聲問江宇聲:醫院給你看的是A片還是《花花公子》雜志?
江宇聲面無表情地回答:A片。
米曉琳“撲哧”笑出來:好看嗎?
江宇聲嗤之以鼻:要多爛有多爛,不知道哪里淘來的。
米曉琳調侃道:只要有用就行,不就是圖個刺激?
江宇聲想反駁:A片也不能拍得這么不走心,又不是約炮、召妓,做的是一樣的事,性質完全不同好不好。
江宇聲沒把話說出口,他沒有底氣,這樣的話題,經不起一對結婚六年多的夫妻去細細推敲,這對夫妻還正在努力推進試管嬰兒計劃,一切專屬夫妻間的活動,于他們而言,都有著明確的目標。他不知道該怎么總結他們所做的事情的性質,莫名想起那句前些年人們說得很多、被他視為矯情的話——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家庭不幸的人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嘴上,自以為看透世界,事實就是替自己不會經營生活找借口。江宇聲本就相信,婚姻也許起始于愛情,但沒有幾對男女是抱著讓愛情更長久的目的去結婚的,或許,婚姻是為了把日子過得不孤單,為了有人陪伴到終老。現在,他有些明白,婚姻的根本目的,只是為了繁衍。
這么想的時候,江宇聲腦中悠地閃過一張狐貍臉,尖小的下巴陷在毛茸茸的裘皮領口里,細眉細目的小白臉,近乎透明的皮膚隱隱顯現深藍色毛細血管,曾經,那是一張最能誘惑他的臉,誘惑他去親吻她,現在,他想到的卻是倘若他和那張狐貍臉結婚成家,會不會也在幾年后為了繁衍的目的而喪失了親吻的欲望?或者,在醫院里不知羞恥地袒露身軀,接受一次又一次陌生的眼光和冰冷的器械的刺探與侵略?
六
江宇聲第二次請假,依然以老婆為借口。老板很爽快地準假,沒有異議。去醫院拿到檢查結果,江宇聲基本正常,米曉琳有輸卵管阻塞癥狀,保險起見,直接做試管嬰兒。接下去的任務,就是把身體調養到最佳狀態,然后服用排卵藥,等候取卵。這是一個漫長而又充滿不確定因素的過程,醫生說,女方最好長期休假。米曉琳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已經寫好辭職報告,明天就交給公司。
江宇聲看了一眼米曉琳,盡管她那份公司文員的職位并沒有給家庭收入帶來多大的改觀,他一個人的薪水應該也夠開銷,但她辭職竟不和他商量,這讓他有些不快。但畢竟,檢查結果于他而言是利好消息,他沒問題,他并沒有患不育癥,雖然他不能把這條消息昭告世界,也不能找到上次在采精室門口遇到的那個半禿男人,告訴他“我是好的,我沒問題”,以此來重樹失卻的自信。好消息不能分享,但心情已是明朗了幾許,米曉琳辭職的事,便也不覺得需要計較了。
米曉琳去中藥部領藥,江宇聲坐在大廳候診區等她,手里捏著醫生發給他們的一份《試管嬰兒流程說明》,足足三頁,共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分成十四個步驟的準備階段,第二部分是分成六個步驟的促排卵階段,第三部分是由五個步驟及八條注意事項組成的取卵及移植階段。江宇聲逐條閱讀,讀到第二部分第六個步驟,“丈夫遵醫囑在預計取卵前二至七天適時手淫排精一次”時,小腹忽然一陣抽搐,輕微的腹痛傳來。他知道,這是便意來襲的預告。繼續讀下去,讀到第三部分第二條,“取卵當日丈夫取精液,請帶好雙方身份證、結婚證、有效生育證明,以便于醫生核對,丈夫請事先清洗生殖器”時,江宇聲再也忍不住,直奔走廊盡頭的廁所而去。endprint
江宇聲甩著兩只洗過的手從廁所出來,米曉琳正好領完中藥來找他,看他空著手,問:《試管嬰兒流程說明》呢?江宇聲接過米曉琳手里的一大兜中藥,隨口應道:在呢。他沒有告訴米曉琳,剛才忽然腹痛急著上廁所,不想廁所里的手紙盒是空的,很不巧,他隨身帶的一包餐巾紙用完了,沒來得及補上。三頁《試管嬰兒流程說明》,他用掉了兩頁,剩下一頁留著也沒用,被他丟進了便槽。
從婦產醫院出來,江宇聲讓米曉琳打車回家,他還要回一趟公司,剛才老板來電話,廣告案子有一些修改意見。米曉琳說:不是請過假了嗎?明天上班再說吧。江宇聲有些氣惱,但還是和言細語地勸她:以后就我一個人賺錢養家了,不能得罪老板,我得保住這份工作。
米曉琳大約覺得在理,便說:那我坐地鐵回家吧,還沒到叫出租車的時候,以后等取卵時再打車,聽說很痛的。
江宇聲有口無心地問:是嗎?很痛?怎么會呢?
米曉琳白了他一眼: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取卵是要把器械伸進體內去取的,等于動小手術,還不是一次就能成功的。
江宇聲又聞到了醬缸氣,他皺了皺眉頭:我真不知道,好吧,那你自己看著辦,身體吃不消就打車。
這么說著,就覺褲袋里的手機在顫抖,趕緊說:老板又來電話催了,你自己回家吧。說著摸出手機接聽,一邊轉身自顧走了。
江宇聲聽到話機里傳來那一聲短促的“喂”,心臟就急跳起來。并不是老板打來的電話,是那個熟悉而又久違的女聲,曾經縈繞耳畔的聲音,很近很近的聲音,也許是在公園夜色里的呢喃,或者宿舍里,騰空的上鋪,蒙在被窩里的兩個人,彼此的呻吟。她的發音很獨特,短促,尾音帶氣聲,就像一邊跑步一邊說話,跑著,喘著,盡是斷句和破句:
喂!江宇聲!
回來了,是我!
見一面吧。
我找你,要去。
原來的公司嗎?還是?
吃晚飯,一起……
江宇聲可算是一個從一而終的好男人,大學畢業時,為了和喬路西在一起,他沒有回老家。父親托關系在他們那個地級市找了一份宣傳部公務員的職位,只要通過國考,接下去的面試,全都搞定。可他放棄了做一名安穩的公務員,在上海找了一家小公司。感謝老板,這些年,小公司發展成了中型公司,正往大公司奔。當然,老板也應該感謝江宇聲,因為有他這樣忠貞不貳、不離不棄的職員,公司才會有今天,難道不是嗎?
事實上,老板從沒有對江宇聲這樣的公司“元老”表示過任何感謝,只是,江宇聲需要鼓勵自己。當然,他從不認為自己是為那段逝去的愛情而不舍離開公司,也并不認為十年來自己沒換手機號碼是為了某種等待。雖然,大學畢業后整整一年半,每天下班后的唯一活動就是出公司大樓,穿過中山公園,走到大學門口,去等喬路西。那條走了將近五百天的路,幾乎被他踩爛,沿途的草坪、花圃、假山,還有賣奶茶的鋪子,以及他們在每一個角落里留下的親吻,他從未忘記。只是后來,喬路西一走了之,把他丟在上海,獨自消受他們遺留下來的所有痕跡。
剛分手那會兒,江宇聲每天想的都是同樣的問題,她怎么就走得那么斬釘截鐵毫無留戀?雖然他早就想到過,大概,她并沒把自己當成未來歸宿去交往。可即便如此,他也還是想知道,談了三年戀愛,她有沒有真正愛過他?這么庸俗的求知欲,他阻止不了自己,她去美國的第一年,帶著這個問題,他過得如同行尸走肉。可是時過境遷,傷痛總會淡下去,愛不愛的問題,也就漸漸失去了意義,雖然記憶依然深刻。
談戀愛失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后來,江宇聲就一直這么告訴自己。現在,那個一走了之的人忽然回來了,見一見舊情人,應該也不是不可以吧?他不愿意為自己找某種借口,什么“見面了斷”,“告訴我,你究竟為什么丟下我獨自離開”,抑或“我倒要看看你離開我過得有多好”諸如此類的理由,都是自欺欺人。
江宇聲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舊情人的邀約,他寧愿相信,這樣的見面,不會有任何風險,不會傷及彼此的自尊,也不可能舊情復燃,也許會有那么一絲意猶未盡,抑或不甘心,但他已經結婚六年多,他的老婆對他很好,盡管她嘴里生了厭氧菌,但她不是已經開始用“甲硝唑”漱口水了嗎?他們正在為擁有自己的后代而反復跑婦產醫院,作為一個丈夫以及夢想做父親的男人,他看A片擼管取精正準備做試管嬰兒,還有什么可以讓他動情的?只是,每個人的心里,總會有那么一份留戀,無傷大雅,也不會釀成惡果,見見而已……江宇聲腦中馬不停蹄地閃過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想法,腳下的步子亦是越走越快,心臟跳動的節奏,從起初的中板、小快板,一步步升至快板、急板。
七
晚上睡前洗漱,江宇聲拿起洗面臺上的“甲硝唑”漱口水,擰開蓋子看了一眼,依然是深不見底的一泓靛藍色深淵,水位并沒有下降。米曉琳沒用漱口水?
近段日子遵醫囑不行房事,江宇聲已經一個多月沒吻過米曉琳,雖然還是會聞到幾許臭雞蛋味兒抑或醬缸氣,但他認為,藥物產生效果是需要時間的,并且,不接吻,就不會每次都吃一嘴厭氧菌,對口臭問題,也就不那么敏感了。偶爾聞到隱隱約約的發酵氣味,那也完全可以接受,就好比,家住公廁附近的人,盡管常常會聞到“阿摩尼亞”的氣味,但也未嘗不可以把這種氣味想象成臭豆腐,或者皮蛋,那不都是蛋白質發酵后的“氨”的氣味嗎?
江宇聲就是這么安慰自己的,這樣想可以讓自己心平氣和,即便老婆嘴里長出蘑菇,或者生出腳氣,他也能把她當成一個家人去相處、去善待,只要不接吻,有什么過不去的呢?可是,既然買回殺厭氧菌的漱口水,又為什么不用呢?女人做事總是情緒化,米曉琳是典型的小女人,除了想要孩子這件事表現出一如既往的執著,別的,大多心血來潮,缺乏耐力。
江宇聲洗漱完進臥室,米曉琳還在追她的韓劇,現在,她躺在床上的唯一任務就是修身養息,為成功取卵、移植,以及培育試管嬰兒做準備。這樣的夜晚,可以消遣的,唯有糖水般人畜無害的韓劇了。江宇聲躺到床上,說了句:累死我,先睡了哦。然后,側過身,背對米曉琳,把自己埋進了被窩。他背對著她睡覺已將近一年,自從她感染了厭氧菌,他就盡量避免與她近距離面對面,方式自然要委婉,不能讓她感覺到他的厭惡情緒,雖然他并不認為自己果真厭惡她,但即便是下意識,他也不希望流露。endprint
米曉琳很體貼地調低了韓劇的音量,卻并未停止播放。江宇聲耳中聽著拿腔拿調的韓語,試圖讓自己睡著。不看字幕他是聽不懂劇情發展的,倒是可以作為催眠曲,這么想著,漸漸進了迷迷糊糊、半夢半醒的狀態,腦中又總播放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接吻的場面,持續了許久。男的個子比女的高出許多,他深深地低著頭,才能叼住她的嘴唇。而她,仰著頭,努力踮起腳尖,甚至,把兩只小腳踩在他的腳背上,才夠得著他的嘴。背景當然是夜色,微弱星光只照亮了他們的面部。他們相互摟抱著,閉著眼睛,她幾乎透明的眼皮微微顫抖、翕動。他用兩片嘴唇輕輕吸吮她的嘴唇,心跳加速了,熱血涌動起來,他緊了緊摟住她的雙臂,她的身軀便更深更深地陷入他的懷抱。她噘了一下嘴,他的嘴唇趁機更深地把她含住,他幾乎像是在欺負嬌小的她,可她仰著脖子,被欺負得一臉陶醉,這兩人的彼此索求,就變得更加迫切、激烈起來。好了,世界旋轉起來了,星光幽暗而瑰麗,最好的時刻到了,他們的嘴唇以及身軀,幾乎重疊在了一起,他的血液流入她的血管,她的呼吸通過他的身體才能完成循環,兩個人完全相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了……這世上,還有比這樣的相愛更令人不舍醒來的夢嗎?
江宇聲睜開眼睛時,感覺到了下體的堅硬壯碩。掛在床頭墻上的電視已經關閉,米曉琳在一旁無聲地熟睡,沒有任何線索提示他,適才的接吻究竟是韓劇里的橋段,還是自己做了一個春夢。倘若是夢,那問題來了,他不能肯定,夢里的男人和女人,究竟是誰?是他自己嗎?那么女主人公又是誰?如果是睡夢中聽到的韓劇情節,他又是怎么聽出來人家是在接吻?神了!他居然能聽出接吻的聲音?
江宇聲睡不著了,他坐起身,摸過遙控器,開了電視,調到靜音,然后,進入網絡,在觀看歷史中找到米曉琳最新看過的劇集,按下播放鍵。等了四十分鐘,這一集沒有接吻橋段,他不死心,繼續播放前一集,不斷按快進,依然沒有看到那段如夢的情節。已是午夜一點半,江宇聲拿過床頭柜上的手機,在熒光爍爍的電視屏幕下重新瀏覽白天那幾條來來回回的信息:
約談的項目對方改時間,馬上要趕北京,后天直接回美國,無法見你了,抱歉!
沒事!你一路平安。
三個月后回上海,到時再見吧。
哦,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工作需要,以后常回來。想念老地方,下次一起去吃飯吧?
……
沒見到喬路西,江宇聲頗覺失望,但也有些慶幸,毫無預計的見面總是令人興奮,但也讓他有失控感。他不喜歡失控,與喬路西的分手,就是一種失控。三個月后再回上海,的確有些漫長,但可以讓他有所準備,也有期待和想象。去老地方吃飯,真是個好提議,江宇聲想了一下午,喬路西所指的“老地方”,應該就是大學校門左側的第三家,“阿香米線”,以及他公司對面的“湘鄂情”。她是昆明人,“阿香米線”是他為她找到的上海地面上最合她胃口的米線。他是湖南人,“湘鄂情”并不是正宗的湖南菜,可她認為他會喜歡,他也完全領她的情,始終表達著喜歡的意思。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兩家店,要不離大學近,要不離公司近,還都不貴,以他當年剛工作時的收入,兩星期一次,消費得起。當然,十年后的今天,江宇聲已屬白領階層,喬路西也早已不是一個大學在校生,她短信里說約談項目,那肯定是在干一份與國內有溝通的工作。她嫁人了嗎?應該是,說不定已經擁有一到兩個孩子,她的丈夫是老外?還是旅美同胞?她約他去“老地方”吃飯,他相信,那不是她心血來潮,更不是經濟窘迫,而是,她向他發送的某種信號……
江宇聲手里按著遙控器快進鍵,眼睛看著電視屏幕,各種各樣的猜測在腦中忽閃而過。然后,眼前出現了星空、夜色、高個子男人和嬌小的女人,他迅速按暫停,畫面定格,男人和女人瞬間已經接上了吻,時間停止了,世界亦是靜止,兩個陌生人,就這么在江宇聲眼前吻著,無休無止,而又停滯不前。
不是他做夢,只是韓劇中的一個橋段,一定是剛才米曉琳看電視時他跟著一起看了,只是迷迷糊糊的,以為做夢。江宇聲有些失望,或者,為自己在分手十年后可以再次見到喬路西而能如此波瀾不驚而頗覺無趣。哪怕因思春而做夢,也表示他內心還有一線渴望的生機。很遺憾,并不是,江宇聲沮喪地想,總覺得自己太過平靜的心境正醞釀著一場驚濤駭浪,或者,他內心其實是希望來一場驚濤駭浪的,即便只是短暫地沖擊一下他那乏味的生活抑或死水般的心靈?很難說,地震抑或海嘯是完全意義上的災難,從整個地球生態來考量,也許,有地震、有海嘯,才是萬物衍生、自然不滅所必需的經歷。
江宇聲又回放了一遍那個接吻場面,看完,意猶未盡地輕嘆了一聲,然后在手機上打了幾個字:老地方,我沒忘,等你回來。猶豫了那么一小下,發出。隨即,他又為自己從不設防的手機設置了一個鎖屏密碼,這才關閉了電視,蒙頭睡去。
八
早上出門前,米曉琳提醒江宇聲,明天預約好的去醫院取卵,今晚不要加班,早點兒回家,休息好很重要。江宇聲點頭答應,嘴里咀嚼著最后一口早點,抹抹嘴出了門。
上天眷顧,經過三個月的準備,檢查、取結果、調整修養,再檢查,米曉琳的身體狀況終于達到良好狀態,所有指標合格,只等排卵期取卵,過幾天再把受精卵移植入體內,當然,前提是卵子和精子在試管里相遇,并在醫學手段的干預下,培養成合格的受精卵。米曉琳早已摩拳擦掌,做好了準備,當然,江宇聲的體能和情緒同樣十分重要,今天晚上一定不加班,一定好好睡一覺,明天精神抖擻地去醫院,狀態良好地把自己關進那間雖然狹小但功能強大的“采精室”,以飽滿的情緒和充足的體能生產一群可用于育種的優質精子。江宇聲很清楚地記得閱讀過的那份《試管嬰兒詳細流程》,取卵當日,作為精子提供者的他,也有著不可推卸的重要任務……不不,不對,從什么時候開始,江宇聲已經在心里把自己稱作“精子提供者”,而非“江小米他爸”了?他腦中所有的想象,什么時候開始不再圍繞著一個可愛的嬰兒形象展開,而是充斥著一群面目模糊的細胞?他已然把自己定位為一個細胞生產者,而非一個嬰兒的父親,他甚至有些懷疑,當孩子的胚胎成型的時候,怎么能確定那個最初的細胞是來自自己身上?盡管很少有父母會懷疑回歸的游子是否被調包,但他還是擔心,那個即將離開他身體許久的細胞,如何能完好無損、一路順利地回歸母體?endprint
不能親自送它進入母親的身體,那就只能叫精子提供者,或者細胞生產者,而非父親。盡管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其實很荒謬。從科學角度說,父親的本質,不就是精子提供者?可他固執地認為,作為父親,他有責任把屬于自己的細胞送進未來母親的子宮,這樣,他們才有權利被喚做父親和母親。要不,只是原產地與移植地的性質。當然,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種“生產”,一項“任務”,毫無趣味可言的生產任務。凡事從興趣愛好變為生產任務,就不好玩了。
對,就是這個“玩”字,江宇聲忽覺某種醍醐灌頂的領悟。和米曉琳結婚六年多,他才明白,自己的老婆是深得“玩”之精髓的,她早已把某種愛撫與調情叫“玩”了,她撫摩他胸膛上的叢林時,就愛說“給我玩吧”“讓我玩玩你吧”。當然,他也喜歡“玩”,最可“玩”的就是接吻,那簡直就是一件太好玩的事了,他迷戀那種可玩味而不索求結果的糾纏,就好像,某種精神依賴,讓人上癮的毒品。
可惜,米曉琳因為發現了他長出一根白色胸毛而不再玩他,他也因為她口中滋生厭氧菌而不再吻她,不不,是因為要做試管嬰兒,不再需要吻她。不管什么原因,總之這兩人,不再相互覺得好玩,就只能生一個孩子來玩玩了。這話,米曉琳早已說過,“生個孩子來玩玩”,大概,這也算是女人的善意表達,即便是無意識的,也是助他逃避責任。想到這一層,江宇聲心里頓時涌出幾許感激,又覺得有些對不起米曉琳。他們要去完成一項“生產任務”,老婆表現得比他有擔當,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他怎么可以沒有一點兒責任心?于是,那種沉甸甸的,帶點兒沮喪的,還略微有些悲壯的感覺,悠悠然地從心底升起。這種感覺一點兒都不好玩,江宇聲想,可他很清楚,他真心接受了這種不好玩的感覺,不想再要逃避。
江宇聲一路胡思亂想,進公司大樓,等電梯時,手機震動了一下,看一眼來信人名字,喬路西,心臟一陣急跳。他沒立即打開短信看內容,也沒有猜測那是一條什么內容的短信,這是江宇聲一直習慣的做派,他喜歡的“玩味”狀態。是的,喬路西的短信終于來了,他默默地等了三個月,這三個月,他無聲無息地等待著那個十年不見的人,就像等待一場驚濤駭浪的來襲。有些恐懼,有些期待,有些預知無奈之后束手就擒的坦然。
坐到屬于自己的辦公桌前,江宇聲才打開短信,沒錯,喬路西發來的,僅有一句話:我已回上海,老地方吃飯,今晚可好?
腦袋騰然一熱,心臟一陣抽搐,不再是磨盤碾壓的鈍鈍的痛,而是,撥弦過猛導致斷裂,尖銳的痛感猛地襲來。
江宇聲呆坐許久,捏著手機卻不動彈。和米曉琳說好的,今晚一定準時下班,即便老板真的派他加班,他也打算抽身回家,一切任務,再緊再急,也只能用明天以后的任何時間去補償。他想告訴喬路西,哪一天他都可以請她去老地方,唯獨今晚不行。不不,這么說,連他自己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有不軌的企圖。可是拒絕喬路西的邀約,他自知做不到那么瀟灑,他是真的舍不得。正猶豫不決,有客戶來訪,江宇聲便一頭扎進了工作。
中午接到喬路西的第二個短信:如果沒空兒,那以后再約。不過,真的很想念老地方的飯,多少年沒吃了,也很想念你……
心頭又是一陣抽搐,仿佛斷了第二根弦,痛過之后再痛一次,更是楚楚的痛。
九
這是一個繁忙的上班日,少見的繁忙,繁忙的工作讓江宇聲逃避去做棘手的選擇。其實,有些工作不是急到必須即刻去做,很難說他是不是故意的,總之,直到下班前半小時,他還在修改手頭的一個廣告案子。大腦卻似一江滾滾而過的混沌水流,肆意翻騰著、隨波逐流著,已是不能控制。
三個月前,喬路西去北京談項目,次日回美國。那天午夜,江宇聲給她發過一條短信:老地方,我沒忘,等你回來。她沒有回復,直到今天,她告訴他,她如期回來了……他早在三個月前就已想好,等喬路西回上海,他要約她去老地方吃一回“阿香米線”,如果她愿意,晚飯后還可以去中山公園走走。成熟男人的優點就是,不怕降格自己以求歡好,不怕被奚落、被嘲笑,甚至不怕遭拒絕。他不會再裝酷了,當年把自己憋死也沒有開口問一句“為什么”,哪怕是表達一丁點兒“等你回來”的意愿。如今,“為什么”已然不重要,“等你回來”也不再是那個意思,他不要求更多,只打算跟著感覺走,哪怕只是瀟灑走一回。那天晚上,江宇聲連著用了兩首港臺歌曲的名字來鼓勵自己,雖然都是青春少年時候聽的老掉牙的歌,但仿佛找到了理論依據,治愈系、釋放型的“亞雞湯”類歌曲,總是適合充當人生指導。
然而,三個月過去了,一切都按著他想好的方向在發展,她回來了,發來了短信,現在,江宇聲卻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他不希望自己失控,可腦中一次次閃過的,卻是多年前的往事,并不是可控的場面。
中山公園的某個僻靜角落,他第一次吻她,深冬季節,寒假前,考完最后一門課。那個冷空氣驟降的寒夜,他把她裹在自己又長又大的羽絨服里,他們吻得還不那么嫻熟,兩雙冰冷的嘴唇和兩口顫抖的牙齒魯莽而又勇敢地沖撞著,發出“咯咯”的聲響。可是緊貼的胸口是火熱的,哪里還管得了凍到麻木的手腳和臉蛋?第二天就要各自回老家過假期,今天之后,要三十天后才能見到,所以他們格外珍惜這一夜,酷冷根本不能阻止他們。就這樣,在零度的寒夜中,他們足足吻了半個多小時,吻得世界都靜止了,冰雪都融化了,吻得都分不清哪兩片嘴唇是自己的,哪兩片是對方的。第二天,江宇聲嘴唇周圍出現一圈紅腫,第三天,紅腫裂口,成功破潰,形成凍瘡。好在放寒假,喬路西沒有看見他凍瘡圍繞的嘴唇,他也不知道她嘴上有沒有生凍瘡。再次接吻已是早春開學,他痊愈了,她,小狐貍的嘴巴,還是那樣薄薄的,一副伶牙俐齒的模樣……
還有,國慶休假的學生宿舍,他和她第一次犯規。本地的室友回家了,還有兩位室友去外灘看煙花,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她在一樓宿管處登記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敲開303室的門。他正在打掃衛生,為了她要來。看到她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口,尖下巴狐貍小臉上寫滿了欣喜和激動,他丟下手里的掃帚,把她一把拖進屋里,踢上門,抱著她,咬住她的嘴巴久久不放。她小臉憋到通紅,是快要透不過氣來的樣子了,他才放開,然后抱起她,一把托到自己的上鋪。他則抓住床沿,引體向上,一躍,就讓自己滾到了二層鋪的帳中。她可真是嬌小,玩具娃娃一樣,他只要一伸手臂,就把她完全籠罩了。然后,他們就在男生宿舍總也驅散不盡的腳臭味兒和泡面味兒中,在那方兩個人的身軀只能緊緊鑲貼而沒有余地的空間里,無休無止地親吻、愛撫,直到從一樓飛躥而上的尖銳的叫喊聲響起:303訪客,還有半小時要關門了,請及時離開。他們這才受到驚嚇一般,連滾帶爬地跳下鋪位,各自低頭整理衣冠,來不及道別,她像一只小老鼠一樣,“嗖”的一下溜出了宿舍。然后,這一夜,他就會如同睡在過山車里一樣,回味適才如同鋼絲上舞蹈、烈焰中飛翔、雷雨下疾跑的感覺,那種好到心痛的穿透,恨不得把心里的疼愛傾囊而出的侵略,甚而讓自己無法控制地變得粗暴起來的甜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