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蛇灣村的風俗,外村嫁過來的姑娘不直呼直名,只叫姓。比如劉姑娘、李姑娘、王姑娘等。就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還是叫某某姑娘,時間長了倒把名字都給忘了。
當然,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對村里已經60多歲的李姑娘印象較深。她個頭很低,瘦小、尖下巴,頭上常年包著一個頭巾,一雙小眼瞇著,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細,但走路很快,干農活利索,割麥不抬腰,一口氣能割一畝多,捆麥個又快又利索,百十斤的麥袋子往拉車上放,連口氣也不喘。
李姑娘個雖小,但生育能力很強,有6個兒子。可能是她勤勞的原因,幾個兒子都養成了好吃懶做的毛病。尤其是大兒子章大尤為突出。但懶人有艷福,娶了個四川來的女子做媳婦,那女子叫春花,人長得俊模俊樣,干活也踏實,從不喊一聲累,也不叫一聲苦,到章家后還給生了兩個兒子,要說也對得起章家了。
可偏偏春花生就的苦命樣。章大是個酒迷瞪,二兩燒酒下肚就開始耍酒瘋,對春花經常是拳打腳踢,夜里經常聽見春花的慘叫聲和章大的打罵聲。在家里受委屈了,可春花從來不多說一句話,該干啥還干啥。
章大對春花的折磨還算了,可她的婆婆李姑娘不單不勸兒子,反而借火澆油,對媳婦更是苛刻萬分。哪句話說不對勁了,抬手就是幾耳光,罵道:“四川蠻子生就是個賤貨,男人打你還哭爹喊娘哩,要不是俺家收留你,早就餓死在野地里了。”
春花是逃荒到南蛇灣村的,嫁給章大的時候只有16歲。母親病死在了逃荒的路上,她隨著人們不知怎的就摸到了南湖鄉的集市上,被婆婆領回了家,放了一掛小鞭炮,便把她塞進了章大的那間破土坯房里。
在生下第一個兒子后的三天,婆婆便責罵她偷懶,她噙著淚出村溜紅薯去了。
可能是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丈夫的辱罵,頂撞了一句,婆婆便和兒子一起把她摁倒在地,打得她殺豬似的嚎叫。
婆婆對村里人說:這女人,不打她不行,可越打越賤,三天不揍她就皮癢。
在村里人眼里,春花的確是個勤勞的女人,對丈夫,對婆婆可謂無微不至。
一次章大他媽喊他:“娃呀,去北邊井上擔一挑水回來。”章大很不耐煩地說:“你自己去挑吧,我不去。”
“小鱉娃,啥活都不想干,想使死老娘哩。”
“小窟窿里掏不出大螃蟹,還老娘哩,就你那一寸身材還好意思說我?”
一句話把她嗆得直翻白眼,氣呼呼地回家,搶起扁擔就向春花打去:“我不敢打他個鱉娃,還不敢打你?”
南蛇灣村南有一條河,恰巧到村莊的地方,旋成了個坑型的水塘,常年水流不斷。村里人夏天都在河里洗澡,那時候我已有10多歲,常常聽見春花在離河不遠的地方喊章大回家吃飯的聲音。
“把飯端來放在樹底下,一會兒老子上去吃。”章大洋洋得意。
上岸后果然有飯菜放在了樹蔭涼底下。“看看俺的女人,成天整她打她還照樣聽話。”
有一次章大洗完澡上岸后,發現有條狗正在舔碗。“娘那個腿,飯端來也不招呼住,讓狗給吃了,看我回家咋收拾你。”說完氣呼呼地回家了,可想而知,春花又免不了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幾年后,我18歲,在南湖鄉政府當臨時工。有一次,章大到鄉趕集,中午我弄了倆菜請他喝酒。半斤白酒下肚,又開始發牢騷了。聽他的口氣,好像現在跟幾年前不一樣了,母親也不和自己一勢了,站在媳婦的立場上:“這世道變化真大,連親媽也對我不親了,我不就好喝點酒嘛,村里誰家紅白喜事我家家都去跑前跑后地招呼,要說人緣還行呀,可村里人背后都說我難聽話……”
在鄉里工作了8年,后來我調到縣城工作,再也沒見過這一家人。每年回家看望幾次,話題更是扯不到他們身上。
前不久回家,母親說南頭的李姑娘死了,剛埋了幾天。
這時候我才似乎想起了這一家人在村里的事。
“早幾年,她把春花勸走了,兒子又經常打她,熬過來這幾年也不容易。”
“不是她和章大經常合伙打春花嗎?”
聽母親說,后來章大變得越來越懶,春花的婆婆開始向著春花了。聽說是她把春花勸走的:“跟著這種男人,早晚要死在他手里,劃不來,還是回四川吧,現在的日子好了,到那都能混下去。”開始春花不愿意,后來不知怎的,竟然真的走了,村里人好像幾個月不見她的影子,一打聽,才知道人家回四川了,兩個孩子帶走了一個。
算了算,春花16歲到南蛇灣村,離開村時46歲,在村里生活了30年,受盡了章大母子的欺凌。但其婆婆最后為啥要勸春花離開自己的兒子,很多人猜不透其中原因。
母親說的可能有道理:“快死的人了,忽然在良心上發現對不起媳婦,養個兒子還不如養條狗有用,這是人的天性吧!”
我的眼前又映出了那個章大在河里洗澡時洋洋得意的聲音:“把飯端來放在樹底下,一會兒老子上去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