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執政三年的印度總理莫迪困于一個難題:如果他無法為干涸的印度注入水源,那么“印度夢”終將只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空中樓閣。
班加羅爾的生與死
2017年5月22日,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在古吉拉特邦出席了一座水利工程的竣工儀式。這項工程是納爾馬達河(Narmada)運河網絡工程的一部分。莫迪在儀式上號召印度人“像珍惜血液一樣珍惜水”。2001—2014年,莫迪在古吉拉特邦擔任首席部長,曾花費大量精力完成了一項將納爾馬達河水從古吉拉特南部引向干涸北部的工程。
總理的演講發生在6—9月的西南季風季即雨季來臨之前。這或許是這個國家最難熬的日子。白天的最高氣溫直擊50攝氏度,數以百計的印度人死于熱浪,而數以百萬計的印度農民不得不暫時丟棄極度干旱的土地到城市中去尋找工作。
2014年,莫迪成功當選印度總理時,人們期望他能夠在全印度復制他在古吉拉特取得的經濟成就。如今,任期過半,總理困于一個難題:如果他無法像在古吉拉特一樣,為干涸的印度注入水源,那么“印度夢”終將只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空中樓閣。
作為印度現代化火車頭的大城市的喉嚨被扼住了??偫硌葜v的一周前,德里副首席部長馬尼什·西索迪亞(Manish Sisodia)在推特上公開向哈里亞納邦政府發炮,指責該邦減少向首都供水8000萬加侖,造成了德里用水入不敷出。此前德里市政府已經發出警報,用水緊張很快就會影響到包括總理府在內的首都核心區域。西索迪亞威脅說,他將把哈里亞納邦政府告上法庭,并向總理辦公室尋求幫助。
在印度南部,擔負著經濟“彎道超車”重任的印度“硅谷”班加羅爾的情況更加糟糕。和印度其他地區一樣,班加羅爾所在的卡納塔克邦已經連續四年遭遇干旱,去年的降水量更是降至42年來的最低點。班加羅爾50%的供水來自高韋里河(Cauvery),但該河流域位于卡納塔克邦內的四個主要水庫的儲水量在今年3月便只有水庫容量的10%。即使在這座軟件城的中心區,人們也已經不得不放棄靠不住的水龍頭,開始向水罐車買水的生活。去年9月,印度科學研究院(Indian Institute of Science)曾在一份研究報告中說,班加羅爾已經失去了自己78%的植被和79%的水體。該研究院教授TV.拉瑪昌德拉(TV Ramachandra)就曾放言,由于缺水,在2025年,人們就將無法繼續在班加羅爾居住。班加羅爾市供水和治污委員會的官員P.N.拉文德拉(P.N.Ravindra)對此評價說:“預測也沒差多少,我們的地下水基本是耗光了。”
班加羅爾是今天印度城市化困境的縮影,但在很長的歷史時間里,班加羅爾用一種簡單的方法有效避免了干渴:挖掘湖泊,截住那些從山脊奔流向山谷的雨水匯成的溪流。從16世紀的城市締造者肯普·高達(Kempe Gowda)開始,到上世紀80年代,班加羅爾不同時代的統治者一共留下了389個湖泊,星羅棋布地分布于城市中。
2004年,《紐約時報》專欄作者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在一次印度之行中震驚于班加羅爾從一座默默無聞的小城市變成蜚聲世界的科技中心的“印度速度”。在紅極一時的《世界是平的》一書里,弗里德曼稱贊班加羅爾是全球化的典范,但這一切所付出的代價卻被忽略了。2001年,班加羅爾有570萬人,如今這個數字已經翻了一番。來自世界各地的科技公司的印度淘金潮仍舊洶涌,這個數字依然在不斷攀升。
很顯然,為一座小城市設計的389個湖泊并不足以應對一座全球化大都市的水需求,但更悲劇的是,班加羅爾的湖泊數量已經急劇減少至81個。那些消失的湖泊被填湖造路、大興土木,為激進的城市化讓路?,F在,班加羅爾現代化的堪迪拉瓦體育場(Kanteerava Stadium)和大量住宅區都是在湖泊的尸體上建立的。與此同時,大量生活和工業廢水源源不斷不加處理地流入幸存的湖泊。
在喪失地表水之后,人們求助于地下。像印度絕大多數缺水的地區一樣,伊布勒的日常用水依靠的是運水車。電泵從數百米深的井中抽出水來,輸入一個混凝土水池中,再用一根軟管將水池中的水導入到油罐卡車中。1000到3000輛大約7立方米容量的油罐卡車跑在班加羅爾的大街小巷,將水送到科技企業園區的水庫和居民區。在伊布勒,私人水務公司提供的水價水漲船高,已經達到一車水8.25美元。伊布勒人埋怨私人水務公司官商勾機,靠壟斷牟取暴利,如果他們的公寓被接入由財政大量補貼的城市供水系統,一水車的用水成本才只有70美分而已。
無論是8.25美元還是70美分,車里的水都是一樣的,這些水只會越來越少,也會越來越貴。班加羅爾的城市化忽略了快速發展地區的地下水網建設。在鋪滿了混凝土和瀝青碎石的城市里,降水無法再滲入地面。而所剩無幾的污染湖泊也無法對地下水施以援手。數據顯示,印度超過60%的灌溉農業和85%的生活用水都依賴于地下水。目前印度每年使用230~250立方千米的地下水,占到全球地下水使用量的四分之一。2030年時,印度近60%的蓄水層將會處于臨界狀態。
劍拔弩張
要維持班加羅爾的運轉,人們只能舍近求遠,從城市以南86公里外的高韋里河取水,但這個辦法卻蘊藏著更大的危機。
高韋里河無法滿足流域內的所有需求。這條河發源自喀拉拉邦,往東南經過卡納達卡邦和泰米爾納德邦,最終注入孟加拉灣。從歷史來看,它一直是南印度悠久文明的母親河。而圍繞著這條生命線,幾個邦之間的斗爭已經延續了幾個世紀。英印帝國時代,位于該河下游的馬德拉斯管區較早開發利用其水資源,上游的邁索爾土邦19世紀末也開始興建大壩,由此引發馬德拉斯的激烈反對。雙方幾次爆發沖突,為解決分歧,兩邦在1968到1990年間舉行了26次會晤,但始終未能取得一致。在政局頻繁變動的情況下,任何一屆當權者都無法在高度政治化的水資源分配問題上做出實質性妥協。
但更本質的問題是,雙方的用水量均已劇增,都想爭取更有利的新安排。泰米爾納德是印度最重要的糧食產地,農業用水關系到每家每戶的生計和全邦的經濟發展。在過去不到20年里,印度大約有30萬農民自殺,他們大多數人的死是因為干旱農田歉收,無力支付沉重的負債。去年,雖然印度高等級棉價格看漲,但包括泰米爾納德在內的印度植棉面積卻減少了35%,缺水就是主要原因之一,農民不得不改種其他耗水量小的作物。產生的連鎖反應是,為該邦制造業貢獻19%產值的紡織業受到沖擊。泰米爾納德邦有近60%的紡紗廠不得不減產。與此同時,泰米爾納德邦還是印度全國首屈一指的皮革生產基地,其皮革出口額占到了全國出口額的66%。皮革業是眾所周知的用水和排污大戶。而卡納塔克邦同樣也有發達的農業,其咖啡產量居各邦之首。卡納塔克邦還有一項優勢:如果國家跟不上城市發展對水的需求,那么那些吸引著全球投資的城市將不能維持他們強健的經濟增長。如果班加羅爾代表了印度的未來,誰有理由拒絕把更多的高韋里河水用在這里呢?endprint
對高韋里河流域進行整體規劃、有序資源調配,也許情況并沒有那么糟糕,但這又是不可能的任務。印度的聯邦體制將水資源管理權劃歸各邦來行使,憲法明確將水資源管理列為各邦事務,中央政府的主要職能僅限于水資源的宏觀規劃、協調解決邦際水爭端。因此,中央政府對邦際水爭端的解決也往往是有心無力。盡管印度憲法也規定,一旦涉及公共利益,中央政府經專門法律授權能夠對跨邦河流行使管轄權,但各邦的強烈抵制、政黨利益的左右權衡等因素均令中央政府難以行使這一職權。印度前總理曼莫漢·辛格在2012年還在重申:“中央政府無意以任何方式侵犯各邦行使憲法規定的權利,無意將水資源管理中央化?!?/p>
水資源由各邦管理造成了典型的“公地悲劇”。各邦都要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地區訴求壓倒了國家水資源可持續發展的集體原則。它們一方面全力開發自己管轄范圍內的水資源,極力爭奪更大用水份額,極力反對上游的水利開發特別是筑壩活動,以一切理由縮減分配給下游的水量,另一方面卻回避治理污染的責任。同理,莫迪號召人們“像珍惜血液一樣珍惜水”的背后是節水增效并未得到真正重視——既然節約下來的水資源將流入下游地區,何必委屈自己呢?一些地方甚至認為,節水工作導致用水量減少,可能會導致下一輪的水資源分配中的份額縮減,故而有意識地維持較大的用水量,作為邦際水爭端中的要價籌碼。
解藥,毒藥?
卡納塔克邦與泰米爾納德邦的延綿爭端只是印度國內水資源爭端的冰山一角:在印度,邦與邦之間在爭奪水,農村與城市在爭奪水,大城市與小城市在爭奪水。2006年,印度最大的水電項目恒河上的特赫里(Tehri)大壩完工。特赫里大壩修建的目的是為194公里外的首都提供水源。大壩形成了一個長達75公里的蓄水湖,分散在蓄水湖周邊的100多個村莊很快發現,大壩已經破壞了該地區的地下自然泉水,而他們根本無法從蓄水湖中得到水。大壩所在的北阿坎德邦當地政府曾雄心勃勃地想要促進冒險運動、印度阿育草藥溫泉療養、有機食品和旅游業的開發,但是他們必須將有限的水源用于填充大壩。而在德里,人們也并不滿意。只有在德里最中心的區域,每人每天才可能得到200升水,而其他地區人均只能得到30升而已。和其他地方的人們一樣,德里窮人只能在市政的運水車和手動泵處排隊,這種情況并不是連年旱情以后才出現的新鮮事。
數據顯示,印度有1.123萬億立方米的可用水,2020年全國水消耗量就將達到1.093萬億立方米。這樣的局面意味著,如果不能對全盤的水資源進行合理分配,對于水的爭奪很可能使國家永無寧日。
莫迪政府拿出了一個解決方案,那是古吉拉特邦“南水北調”工程的增強放大版。這一“內河聯網計劃”由印度南部的半島水系開發和印度北部的喜馬拉雅水系開發兩大部分組成。半島水系的特點是季節性河流多,其開發計劃是通過河流自流進行跨流域調水;喜馬拉雅水系的特點是常年流量多,其開發設想是在印度、尼泊爾和不丹共享的恒河和布拉馬普特拉河的主要支流上修建一系列水庫和連通渠系。最終人們通過連接恒河與布拉馬普特拉河,將兩大水系連為一體,最終實現全國水資源的統一調配。該計劃預計建造1.5萬公里水道、3000處大型水壩、30條水渠。
1972年,印度政府首次提出了“國家水網”的建議,該設想以橫跨恒河和考維利河的2640公里長的運河為特色,卻因費用過大慘遭擱置。但直到今天,盡管莫迪政府拿出了大干一場的勢頭,“內河聯網計劃”依然充滿了爭議。支持者認為,這一工程能夠大幅提升印度全國的供水安全,能夠防洪減災,疏導南方在季風期間的過量雨水,構成高效便捷的全國性內河航運網,并且能通過有效開發水能資源,緩解印度的嚴重用電短缺。但反對者堅持,遠程調水既不經濟也不可行。該計劃的總預算投資高達1680億美元,而2016到2017財年,印度全國稅收收入約合2631億美元。工程建成后的維護成本也是一筆巨額開銷。而當全國同時進入雨季時,將過量河水從一處導往另一處不僅毫無益處,還會引發相關地域的嚴重爭端。一些環境組織則懷疑聯網將造成水污染擴散、改變河流自然生態系統、在大范圍內威脅到河流生物圈和周邊生態系統的安全。
即使沒有這些質疑,“內河聯網計劃”也充滿了障礙和陷阱。由于印度憲法將水務劃歸各邦管理,地方利益的協調依然是一大難題。很多地區的民族構成與印度本土差異極大,反政府武裝極為活躍,這些因素與“調水”問題結合起來,很可能進一步加強當地的離心傾向。
受到威脅的還有孟加拉。孟加拉國水資源對外依存度高達91.44%,其生命線就是從印度境內流入的恒河、布拉馬普特拉河和梅克納河。
1951年,當時的孟加拉還沒有從巴基斯坦獨立出來。當巴基斯坦得知印度計劃在西孟加拉邦的法拉卡(Farakka)修建攔河大壩時,遂向印度提出關于恒河水資源分配問題,兩國恒河水資源糾紛就此開始。法拉卡水壩離下游孟加拉國僅18公里,使得旱季流入孟加拉的水量大幅減少,極端時期減少了四分之三,嚴重影響孟加拉國的工農業生產和生活,導致生態破壞。2015年6月,莫迪對孟加拉國進行了為期兩天的國事訪問,期望以主動姿態改善兩國關系,但兩國依舊未能就期盼已久的水資源協議取得進展。
印度對于水的渴望,同樣也使得水成為它與上游國家中國、尼泊爾發生齟齬的重要因素。中國規劃在青藏高原實施的跨流域調水工程則被印度指責利用跨界河流上游的優勢,將水資源作為對付處于下游印度的武器?!皟群勇摼W計劃”在沒有和中國協商的情況下單方面開發布拉馬普特拉河,屆時中國開發其上游雅魯藏布江時,也會對印度的水利工程運作帶來影響,成為兩國關系中的隱患。
尼泊爾的三大河流科西河流入印度的比哈爾邦(Bihar)東北部和米提拉(Mithila)東部;格爾納利河向東南流經印度的北方邦(Uttar Pradesh)和比哈爾邦,匯入恒河;納拉亞尼河流向東南方向,穿越比哈爾邦的恒河平原。2015年9月20日尼泊爾正式頒布新憲法,印度22日就以南部特萊平原地區馬德西人(近代以來移居尼泊爾特萊平原的印度人后裔的統稱)不滿意新憲法舉行抗議示威影響安全為由,對尼印邊界加強檢查,阻止油罐車和運輸糧油蔬菜的車輛進入尼泊爾。尼泊爾的分析人士認為,印度對尼進行封鎖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新憲法打破了印度控制尼泊爾河流的企圖:印度的理想是希望具有水資源戰略意義的整個尼泊爾特萊地區成為一個單獨的省,而該地區的馬德西人能夠發揮親印的政治影響力。但新憲法的聯邦省劃界將特萊地區分在了六個省之下,使印度通過特萊地區一兩個省控制尼泊爾水資源的夢想粉碎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