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夏天是燥熱的。
畢業考試剛剛結束,我們變成了一群自由自在的鳥兒,在校園內外飛翔著,合影留念的,互贈紀念品的,約散步談心的,進進出出不斷。同學們自知在校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每一天都被設計得五彩斑斕,每一天都感到戀戀不舍。教室門口的那兩棵大楊樹也變得活潑起來,在暖風的吹拂下,繁枝搖曳,綠葉舞動,樹影婆裟。
周二的早晨。剛吃過早飯,班長就催促著心已放飛的同學們,三三兩兩地進了教室,隨后班主任魏老師開始點名,布置填寫畢業分配的表格。魏老師的表情是嚴肅的,點名的聲音也異常尖細,像一聲聲哨響。可當點完所有的名字時,大家發現少了兩個同學,一男一女,趙承義、周紹紅。老師又重復了一遍兩個人的名字,還是無人回應。這時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一個同學站了起來:“報告老師,我看到他倆一塊出去啦,是一大早。”
“一塊出去的?”魏老師驚得那雙細長的眼睛有點變大,變得成了兩個杏仁,整個教室的空氣也緊張起來。是呀,這在剛剛開放的年代,校園里遇有男女相戀之事,不亞于人流如織的大街上扔了顆炸彈,塵土卷起的沖擊波是會把人掀翻的。
望著趙承義、周紹紅空空的位子,我心里有著說不出的滋味,甚至有了幾分妒意——平時少言寡語的趙承義,還他娘的念真經!不過仔細一想,多多少少地從腦子里濾出一些他倆親親疏疏的蛛絲馬跡。
那是我們這幫青一色農村娃來城里上學,放完第一個暑假返校的時候。很多同學是坐一趟車回來的,其中就有趙承義和周紹紅。可就在同學們個個跑單幫的當兒,唯獨他倆成雙結對、說說笑笑地走出了站口,這在男女生不說話的年月,是很剌眼的舉動。見到我們大部隊后,趙承義緊跑幾步跟了上來,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從他那尷尬的表情上,還是能看出一絲恐慌,而周紹紅緋紅的面頰上,始終泛著朵朵羞怯的云朵,她把頭偏向一側,不敢正眼看我們。
秋天轉眼到了,學校里發出通知,國慶節要舉辦歌詠比賽,校園里沸騰起來。我們班的節目是大合唱《祝酒歌》,這在當時是讓人如醉如癡的一首歌,老師要求我們一定要唱好。有合唱就要有領唱,讓誰領唱呢?魏老師選來選去,選出了趙承義、周紹紅。
緊張的排練開始了。同學們列著整齊的隊伍,趙承義身穿綠軍裝,扎著武裝帶,顯得比平時精神了許多;周紹紅穿著一件紅裙子,臉上擦著少許的粉兒,漂亮得勝過二月的桃花。
每次排練時,先由站在隊伍第一排的黃大安同學跨前一步,朗誦一段詩,作為合唱的引子:“曾記否/當年十月的春風/剛把漫天陰霾掃蕩/你是那樣豪情滿懷/興奮得‘漫卷詩書喜欲狂/讓我們手捧美酒/歡慶這勝利的十月吧……”然后,是肩并肩站在隊伍前面的趙承義、周紹紅領唱。最后,是站在后面的同學們合唱。
節目的排練,為趙承義、周紹紅提供了更多的接觸機會。早晨、晚上他們經常利用課間單獨練習領唱。有一天晚上,大合唱排練結束后,魏老師單獨留下了周紹紅。過了一會,周紹紅哭著跑進了教室。聽有的同學議論,是老師狠狠地批評了她一頓,說她唱歌時分心,看趙承義太多,如果再不改正就換人。果不然,再排練時他倆領唱比以前認真多了,后面的同學唱得也格外帶勁。
“看來,他倆的事不一定是真的。”同學們又開始議論了。
演出的時間終于到了。在趙承義、周紹紅的領唱下,同學們齊心協力,我們班的大合唱獲得了全校第一名。演出結束,校長宣布獲獎消息時,掌聲如雷,很多同學跳了起來。再看,趙承義、周紹紅兩雙眼睛相互對視著,柔美得勝過皎白的目光。借著月光,男同學們在學校的操場上大呼小叫著,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應該是興奮,是妒嫉,或者說是發泄,是青春的躁動。當然,其中也有我。女生們則圍攏在那兩棵大楊樹下,竊竊私語著,偶爾也發出聲聲尖叫。
大合唱結束后,趙承義、周紹紅的聯系并沒有中斷,而且越來越頻繁了。戀愛中的女孩子是癡迷的。你看周紹紅吧,更注意打扮了,每天都在調換著僅有的幾件衣服,那張蘋果臉上也留起了長長的劉海。趙承義更是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走起路來都與原來不一樣了,帶著風,哼著調,有的同學還碰見他倆手拉著手進了電影院。哎,他們比那些連與異性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的同學不知幸福多少倍。
事情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后來,聽說兩個人鬧翻了,還聽說鬧翻的原因是因為一首詩,是周紹紅寫給趙承義的,題目叫《小河》。趙承義買飯時不注意掉在地上,讓別的同學撿到傳出來了:“你的眼睛里有條小河,源自你那含情的心窩;我的眼里有條小河,流自我這藏愛的魂魄;你幸福地織著鐘情的網,我甜蜜地編著愛戀的歌……”有同學說,這首詩是周紹紅從一本刊物上抄的。這樣一來,周紹紅受不了了,提出要與趙承義分手。
就在臨近畢業實習的時候,我與趙承義分到了一個小組,相繼發生的一件事,確實證明了他倆的感情危機。
一天中午,我們一塊實習的幾個同學剛要午休,突然宿舍的門外傳來了“趙承義,趙承義”的呼叫,是個女生的聲音。趙承義忙迎了出去。只聽門外的女生繼續說:“周紹紅讓我捎給你的。”趙承義回來了,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書,他翻著翻著,從里面掉出一封三角形的信,他把書一扔,迫不急待地打開信。信的內容我們是不知道的,但從趙承義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和煞白煞白的臉上,我們已經讀出了其中的味道。
隨后,趙承義幾乎是咆哮著,把手里的紙條撕了個粉碎,然后奪門而去。我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搞蒙了。我走到門口,用腳踢了踢剛剛被趙承義扔下的那些碎碎的紙屑,“不好,里面的字是用紅筆寫的。”我脫口而出,因為聽一個同學說過,用紅筆寫信,就意味著斷交。
感情的事如六月里的天,陰晴不定。就在實習結束后的不長時間,同學們發現趙承義、周紹紅又成雙結對地出現了。這次和好,他倆是有點報復式的,也可以說是一種顯耀,不再避諱老師的眼光和同學們的議論,兩人一起逛街,一起買飯,大搖大擺、光明正大起來。所有跡象表明,兩個人的關系已經走向成熟,各種流言蜚語反而少了。
臨離校的那天晚上,同學們不再各自外出了,而是早早地聚攏在教室里,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沉默著,有的同學眼里還閃動著晶瑩的淚花。沒有人通知,沒有人相邀,是大家不約而同自動來的。同學們知道明天真的要分手了,一分手就意味著各奔東西,甚至意味著今生今世的永別。
“請同學們出來一下,有事要說。”是班長的聲音,這是他最后一次行使自己的職責了。
同學們來到教室外那條長長的走廊上,這是一條多么熟悉的走廊呀。多少次,課間在這里爭論不休;多少次,上課前在這里嬉笑打鬧;多少次,下課時在這里躲風避雨。可這所有的一切從明天開始將成為過去了。
明亮的月光傾瀉下來,使已斑駁的長廊新亮了許多。同學們借著月光,莫名其妙地看著班長。班長動情地、略有哽咽地說:“同學們,明天我們就要離校了,今天晚上我受趙承義、周紹紅同學的委托,正式向大家宣布他倆確立戀愛關系,我們向他倆表示祝賀。”掌聲響了起來。有的男同學聲嘶力竭地叫著,用以表達內心那份復雜心情。待大伙稍稍安靜下來,班長又說:“為了讓大家一塊分享這份幸福,按照家鄉的傳統,趙承義、周紹紅決定給每位同學分兩塊喜糖,現在開始。”
分糖開始了。趙承義在前,周紹紅在后,微笑著將包有一層薄薄塑料紙的花糖遞到了每個同學的手里,趙承義高昂著頭,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撥開糖紙,將糖塊填到嘴里,是酸甜交織的滋味。
走廊的那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魏老師。
月兒升高了,柔美似水。一片淡淡的云彩飄了過來,遮住月亮的半個輪廓,她羞答答地沖著一對戀人笑著……
(金后子,本名李炳鋒,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著有《一年的光景》等散文集七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