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中的未解之謎

何蘊琪

《飲食男女》被認(rèn)為是講述中國飲食文化精髓的一部電影。但其實這部電影對飲食只是著墨了，為何人們得出如此結(jié)論？這必須從它的主題說起。

這是1994年的作品，那年，李安剛好40歲，一只腳踏進(jìn)了“保溫杯”的中年。這時候距離《喜宴》（1993）為他接連斬獲柏林金熊獎和臺灣金馬獎也才剛剛一年過去。他作為電影導(dǎo)演，開始蜚聲海外，可謂大器晚成。這是一部只有中年人才能拍出來，也只有中年人才能品出個中滋味的電影。它和處女作《推手》（1991）、成名作《喜宴》被稱為李安的“父親三部曲”。

和《喜宴》把一臺婚宴拍成了人生大舞臺一樣，《飲食男女》把倫常之事放在了廚房和飯桌上。李安自己說過這樣的話：“《推手》《喜宴》是小輩讓長輩失望，《飲食男女》是長輩令晚輩失望，這是影片編劇時就定下的路數(shù)，但怎么個失望、失望的滋味是什么，是直到影片拍完，剪輯第二稿的時候才慢慢有所體會。”他又說：“拍的時候，有時我真的不曉得自己在干什么，我知道哪場戲好，但整個片子的味道是什么，以及它后來會有的那股勁道，時隔多年，還有人來跟我說喜歡，這些我都是未曾料到。”

《飲食男女》里的“勁道”，到底是什么？它和廚房、飯桌、食物的關(guān)系太大了。當(dāng)然，不僅僅是菜譜。臺灣有個出版社出了一本《飲食男女食譜》，把朗雄飾演的老朱在家里、在大飯店里，還有老朱的二女兒、吳倩蓮飾演的家倩—整個片子就他們兩人會做菜—的每道菜的食譜、做法總結(jié)出來了，有興趣的可以找來看看。我這篇文章只是嘗試說說，那些和廚房、飯桌、食物一起夾雜在人物關(guān)系里的“味道”都有什么可能的“成分”，可能的“佐料”，去揭開它的“未解之謎”。

人生不能像做菜

《飲食男女》是關(guān)于做飯和吃飯的，這點沒有疑問。開篇4分鐘就是一個星期天下午老朱在做菜，它幾乎是整部電影最熱鬧最好看的鏡頭。

殺魚、片魚、拍粉、炸魚；鴨胗去膜，紅辣椒去頭尾取中段；過油肉去皮切片；白蘿卜先切片再成絲；一邊搟皮兒做蟹粉小籠包，一邊燉雞湯，切扣肉……

然后就是一家四口的飯桌談話，寡淡卻暗含機(jī)關(guān)。老朱說“這兩天我在想……”欲言又止，被女兒搶過了話頭。二女兒家倩說：“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她已經(jīng)付了首付，買了房子，準(zhǔn)備不久后搬出去住。在先前和情人雷蒙的對話里，家倩說“這個家再也待不下去了”，顯示家庭矛盾有多么深。

然而這個矛盾深到這種程度，卻從未在電影里展示過。反而，電影看到的更多是親情的表達(dá)。每天早晨，老朱挨個到三女兒家寧、二女兒家倩的房間喊她們起床；女兒們都已成年，衣服甚至內(nèi)衣，都是老朱洗、曬、疊，分放到各人衣櫥；老朱味覺漸漸減退，女兒們一個比一個擔(dān)心他的身體；大女兒家珍（楊貴媚飾）在和好友錦榮（張艾嘉飾）的對話中談及父親，說自己將會是陪伴父親到老的一個；家倩被公司派到阿姆斯特丹主管業(yè)務(wù)，卻在家珍和家寧離家以后，決定放棄晉升機(jī)會陪伴父親……

廚房—老朱家里的廚房和老朱服務(wù)的大飯店里的廚房；飯桌—老朱家的飯桌，家倩情人雷蒙家里的飯桌，家寧和男友吃的地攤小店……《色戒》里面最有戲的是牌桌，四個人打牌，復(fù)雜的關(guān)系都在里面了，《飲食男女》拍的是飯桌。

其實李安電影中的心理結(jié)構(gòu)從來沒有改變過，最近重看時，兩個小時的片子，我整整看了一個白天。節(jié)奏不慢，劇情卻充滿了包袱，感情復(fù)雜、壓抑，看完了才發(fā)現(xiàn)，感受和看《斷背山》（2005）《色戒》（2007）《比特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2015）并沒有太大不同。

劇情上導(dǎo)演給觀眾設(shè)了好幾個套。先是開頭。臺灣精通川、浙、湘、揚四大菜系的大師級廚師老朱鰥居16年，同住的還有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每星期天晚上，他為她們仨做一整桌好菜。

做菜正起勁，電話來了，老朱開始說星期天晚上回來吃飯，估計是三個女兒中的一個。又開始交代怎樣做魚，“不能放鹽，因為鹽分會把魚肉的水分吸干。要把鹽放在盤子上，讓蒸汽把鹽……”。話未說完，對方掛線，老朱感嘆說：“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看到這里觀眾會以為電影是要處理關(guān)于生死離別的問題—尤其有了《推手》和《喜宴》在前，知道這是李安非常關(guān)注的一個問題。這條線索不能說在《飲食男女》里面完全沒有—后面說老朱到醫(yī)院檢查被家倩撞到，以及老朱的多年好友溫叔叔在廚房里犯病，第二次又在廚房里倒下。只是，它并非主線。

“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材料都準(zhǔn)備好了才下鍋。”這是全劇到了最后一個家宴時老朱的話，這段話說了足足兩分鐘，是老朱最長的臺詞，也是他從電影開頭第一頓飯就想說，卻憋到了最后的話。事實上，老朱的人生卻像是做菜，他希望把所有材料都準(zhǔn)備好了才下鍋。這句話其實說的是他突破自己的心路歷程。電影中完全沒有交代，但想想一個中年喪妻的男子隱忍十六年，撫養(yǎng)大三個女兒，沒有再娶過，家中事務(wù)一概承擔(dān)，父親為孩子做的犧牲，有多么大。

在和好友、同為大廚的老溫一次交談中，老朱感嘆自己味覺失去。他們之間有了這樣一段對話。

老溫：好聲音不在耳朵，好滋味不在嘴巴。至于好的女人嘛，不知道在哪里喲……

老朱：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不想也難！忙活一輩子就為了這個？想來氣人。好滋味，誰嘗過了？

老溫：能有一口氣在這站著已經(jīng)是不錯了。

老朱的話真如當(dāng)頭棒喝，也是電影的點題之語。老朱辛苦一輩子，好滋味，到底嘗到了沒有，電影沒有說。或者說，它沒有明說，卻給予了空間讓人揣摩。

飲食男女

“飲食”固然人之大欲，電影展開到中段，隨著三個女兒感情線的展開，“男女”的線索也出來了。大女兒家珍是中學(xué)物理老師，有虔誠的信仰，九年前經(jīng)歷一段傷心的戀愛（后來被家倩證實只是家珍臆想出來的戀愛對象），不化妝不打扮不談戀愛，形如老處女；在學(xué)校被學(xué)生寫的情書戲弄，卻遭逢一個陽光帥氣的排球老師。二女兒家倩，供職于某大航空公司，長得漂亮人也能干，繼承了父親的做菜天分和愛面子的性格，以及母親的倔強(qiáng)；和前男友雷蒙分手后還保持情人關(guān)系，同時和辦公室美國回來的談判專家李凱（趙文卓飾）眉來眼去。三女兒家寧，雖然才剛剛二十歲，讀書不多在快餐店工作，卻懂事靈巧，因為安慰被閨蜜甩掉的男孩而有了一段姻緣。endprint

男女感情雖然幾乎是李安每部電影的血肉，卻不是骨骼，他關(guān)心的比小情小愛更大。好比這一出，三個女兒的戀愛，為的是引出“離巢”這個話題。先是最小的女兒家寧在星期日家宴上率先提出“我有一個事情要跟大家宣布……”，她要搬到男友家，因為已經(jīng)懷孕。接下來是曾經(jīng)想要一個人照顧父親到老的家珍，居然先斬后奏，“上午牧師已經(jīng)給我們舉行儀式了”，然后就坐在排球老師摩托車的后座上揚長而去。

反而是讓老朱最頭疼的、也是最漂亮的二女兒家倩，因為買房被騙，情人雷蒙結(jié)婚，曖昧對象李凱也有家室，最后孤家寡人，決定放棄阿姆斯特丹的機(jī)會留在臺灣照顧父親。

哪怕到了這里，觀眾還是和三個女兒一樣，想的是老朱一個人如何度過晚年。他的心臟病，曾經(jīng)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現(xiàn)在卻漸漸失去的味覺，還有美國回來的梁伯母，會不會是一個聊天甚至作老伴的好對象？

但在一桌豐盛而人齊的星期天家宴上，老朱宣布，他要和錦榮在一起。“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錦榮兩母女挨餓。”

這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錦榮是大女兒家珍的好友，也是家珍同學(xué)錦鳳的姐姐，離婚帶著一個讀小學(xué)的女兒。

錦榮一家和家珍一家來往得很密切。錦榮和家珍自然是無話不談，錦榮的女兒喜歡找家寧一起畫畫。那老朱和錦榮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連觀眾也感覺被帶到了坑里，因為之前幾乎沒有任何暗示這兩個輩分不同的人在一起，反而是錦榮從美國回來的母親梁伯母（歸亞蕾飾），經(jīng)常有事沒事找老朱聊天，被眾人認(rèn)為是老朱的可能對象。

但是真的沒有任何暗示嗎？從結(jié)尾回頭看過來并非如此。比如老朱給錦榮的女兒每天中午做便當(dāng)送到學(xué)校，五六個菜式，吃的女兒的全班同學(xué)都流哈喇子。又比如女兒們打趣說梁伯母可以陪老朱聊天，老朱斬釘截鐵說“我不用別人陪聊天”。再往前，老朱抄寫食譜，補(bǔ)腎秘方……再回想他和老溫說的話，“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不想也難！忙活一輩子就為了這個？想來氣人。好滋味，誰嘗過了？”

從劇情看來，老朱和錦榮的關(guān)系并非一天兩天了。他們只是不說而已。不說，是因為“心里有顧忌”。和自己女兒的好朋友在一起，這是一種帶著亂倫意味對倫理禁忌的打破。老朱并非一個見色起意的人，因為步入老年了就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錦榮應(yīng)該也就30多歲），這種解釋在他身上也不太能成立。他一輩子老實安分，如果要找女人，16年來早找了。正如他的話中隱藏的意味，帶著一種無奈。

老朱一輩子就兩個女人。那么他嘗到“好滋味”沒有？從和錦榮突破禁忌的關(guān)系來看，自然是因為錦榮讓他感受到“好滋味”了，所以不惜冒著讓孩子們反對的風(fēng)險。然而和妻子呢？

老朱和妻子感情很好，這是家珍的解讀，她認(rèn)為老一輩的感情就是這樣的；對于家倩來說，她眼中的父母關(guān)系就是“吵了一輩子”。到底老朱和妻子感情如何，電影中一句也沒有表述。但是家中掛著的妻子遺像，是吳倩蓮的影像—二女兒家倩是最像母親的一個，從外貌到性格。

老朱很愛家倩，其中一個細(xì)節(jié)，家倩隨父親到醫(yī)院探望老溫—她稱作溫叔叔，因為是從小教他做菜的長輩，感情很好。病床上，家倩擁抱了老溫，還在臉頰上親了他一口。這時候老朱瞥見，表情復(fù)雜，他當(dāng)然是有一點吃醋了。女兒和自己抬杠，從來是冷臉相對，卻和好友關(guān)系親密。從老朱和家倩的這種隱忍的愛來看，老朱對已經(jīng)過世的妻子，愛得很深。有評論電影的文章如此分析，老朱和錦榮之所以走到一起，是雙方的戀女情結(jié)和戀父情結(jié)使然（錦榮自幼喪父）。

我卻覺得雖有道理，但不必如此坐實，只是有一點是確定的，老朱疼惜錦榮離婚后一個人照顧孩子，這和他當(dāng)初一個人把三個女兒拉扯大何其相像。

權(quán)力的交接

從人類學(xué)的角度考據(jù)，階級制度的誕生竟是來源于過剩的糧食。因為糧食過剩，才會導(dǎo)致分配者的角色出現(xiàn)，從而讓權(quán)力形成匯集。從家庭的角度來看，一家之主，也是分配食物的一個。

老朱在家里的地位毫無疑問就是一家之主，他燒菜，主持家宴。二女兒家倩喜歡做菜，但是他不讓她走自己的老路，而是勸她去讀書。家里的廚房，女兒也不能在里面指手劃腳。哪怕到了年事漸高，他意識到自己身體已經(jīng)越來越不好了之后，還是不肯放棄廚房，大聲說“我好得很”。

所以家倩獲悉晉升消息，心情大好，因而跑到情人雷蒙家做菜時，說了一句話，“廚房是我爸的禁地”。只有在家以外的地方，她才能做菜，并且記起了小時候的事。在父親工作的大廚房里，他用面條給她做指環(huán)和手鐲—這是多么有愛的記憶。

老朱宣布自己的決定時同時也宣布，搬離老宅，買了新宅子和錦榮一起住（此時錦榮也已經(jīng)懷了老朱的孩子）。老宅子由家倩買下來，星期天，換成了她邀約大家過來吃飯。這一回，她是廚師，是飯桌上的主人。兩代人在家里的權(quán)力交接，終于完成。其他人都沒有到，只有老朱到場。這是電影的最后一幕。老朱嘗著女兒做的湯，說，“這湯，我嘗到了你的味道了。”老朱的味覺居然恢復(fù)了。家倩站起來，捧著老朱捧著湯碗的雙手。老朱說，“女兒啊……”這是電影最溫情的一幕，女兒和父親最溫馨的一幕。父女達(dá)成了諒解，被隱忍的愛終于得到了表達(dá)。

情與禮

并不是女兒拋棄父親，也不是父親拋棄女兒，家庭有它的使命，也必須有它瓦解的一天。就像老朱說的，“在一個屋子底下，各有各的生活”，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改變，是人最終必須面對的。

電影用了今人常用的《禮記·禮運》里面的一句話來命名。這句話是這樣形容人性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其實，這句話還有上下文，這些上下文讓這句話的涵義有了更豐富的理解。

“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xué)而能。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 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講信修睦，謂之人利。爭奪相殺，謂之人患。故圣人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欲一以窮之，舍禮何以哉？”

喜怒哀懼愛惡欲，這些都是人不需要學(xué)習(xí)天生就有的情感和本能，然而，如果要成就父慈子孝君仁臣忠這樣的義，就必須用禮來規(guī)范人的欲望。

《飲食男女》這部電影最大的震撼，或者說它的“勁道”則在于，它呈現(xiàn)了一種顛覆，對中國人傳統(tǒng)的禮的顛覆。父親愛女兒，在禮里面它的表達(dá)卻是禁忌的。父親愛女兒的好朋友，這也是禁忌的。按照中國人的倫常，老朱不應(yīng)該和錦榮在一起，然而按照人的情感和欲望，它卻這樣完成了。回頭去品老朱的話，“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材料準(zhǔn)備好再下鍋”，老朱也并非一個革命者，他恐怕只是不得已而為之—說不定如果不是因為錦榮懷孕了，兩人的事還要隱瞞下去。

至此，李安的父親三部曲完成，他對中國人倫理綱常的解構(gòu)也完成。這是一個處于東西方文化碰撞時期的藝術(shù)家的思考。從這部電影里看到中國人的飲食儀式和家庭關(guān)系，以及因受西方文化沖擊而產(chǎn)生的焦慮，除了開頭4分鐘精彩的做菜鏡頭之外，到處是意味深長的表述。據(jù)說李安尚未拍成電影時在家掌廚5年，這部戲里的食物和廚藝，當(dāng)有他很深的體悟。而中國人家中的飯桌，從來就不是簡單的食物，里面有權(quán)力，有愛，有通透卻隱忍的人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