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
當今世界形勢正在發生重大變化,此前由自由主義秩序主導的全球化進程出現新變數,反全球化浪潮興起;全球政治文化正在顯著轉向本土主義、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大國關系的互動政治面臨新的政治條件,每個國家曾經熟悉的世界正在逐步消解,從“新常態”轉向“無常態”。如何認識當今世界形勢變動的根本性質?如何理解由“特朗普現象”引發的國際關系不確定趨勢?如何看待新變局之下中美互動關系的走向?中國如何確定國際變局的性質并做出有效應對?對此,本刊特約記者專訪了國務院參事、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時殷弘。
逆全球化與世界變局
《領導文萃》:您如何認識當今世界政治最新變動及其現實意義?
時殷弘:誠所謂“世事如棋局局新”,當今世界政治確實發生重大甚至是根本變化。最近幾年間,在全球政治的實踐領域包括國際關系研究領域內,很多持有開明信念或自由視野的著名學者、政治家,都在反復論說“全球治理”的議題,認為這一議題無論從全人類、跨國共同體和國際社會角度,還是從民族國家本身及其國內公民角度來說,都至關重要。而對于這類學者中相對悲觀的全球主義者而言,也在主張維護、強化或拯救全球自由秩序,為全球治理進展提供必不可少的政治條件與跨國組織架構。當然,這些研究者、觀察者乃至實踐者的論調,其實主要是從“應然”優先于“實然”、必需優先于可能、普遍價值優先于特殊情形的思想方式出發,這些論點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某種規定性,富含進步意味、道義指示或理念的命令性質。
但是,完全可以從相反的思想方式出發,展開考察和論辯,得出不同的秩序主張,并且實事求是地承認當今國際現實的“實然” “可能性” “特殊形勢”。從事實認知的供給側出發,我們看到:當今的圖景頗具不確定性,甚至頗為暗淡,或者說是冷戰結束以來最暗淡的情況,甚至在可預見時期內很可能看不到歷史隧道末端的光明。當然這種觀點可能有些悲觀主義,但至少也是審慎的、具體的、建設性的,有助于發現問題的要害所在,爭取盡可能找到出路,至少是謀求合理的退路戰略。
這一變動在于:越來越多的人突然發現“全球治理”與“全球開明秩序”突然間面臨嚴重挑戰甚至是傾覆的風險。當然,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對何為“開明秩序”有自己的不同主張及理念,但也在很大程度上敏感于既有秩序震蕩。這類擔心更多見于發達世界,近期英國《金融時報》一位著名專欄作家不無憂慮地寫道:“民粹主義信條用民族主義取代了愛國主義,鼓勵人們蔑視傳統機構。任何所謂專家都在與精英勾結。每個人都有權構建自己的事實。大企業、銀行、全球化都是白人工薪階層的敵人。沿著這個方向只要再走幾步,就會把我們帶回到上世紀30年代所謂猶太人的陰謀。”
至此,我們要問:是什么力量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挑戰,甚至傾覆戰后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基礎上的全球治理構造?回想20世紀90年代,許多自詡精明的人士相信自由政治秩序已經成為世界潮流,必將席卷全球所有的國家和地區,甚至稱之為“歷史的終結”。然而時至今日這種令人陶醉的樂觀情緒已經讓位于一種普遍的悲觀情緒,甚至是日益明顯的驚恐。精英們過分自負的想象導致他們低估了民眾的不滿,忽略了民眾對“強人領袖”的期待。雖然自由主義捍衛者鼓吹和兜售他們的政策設計,但事情進展并不順利,并未改變某些群體受到損害的事實,出現逆反也是情理之中。自由主義精英所犯的關鍵錯誤,損害了冷戰后秩序的合法性,很大程度上為自由主義之外的勢力提供了條件,使他們更容易受到民粹主義的感召。
哈佛大學教授斯蒂芬·沃爾特認為,冷戰后以美國政府、發達世界跨國資本、主流媒體和精英自由派學者為主干的群體實際上成為自由主義的挑戰者,以一種辯證甚至諷刺的方式危害了自由主義秩序本身,而這一秩序是他們長期喜愛、從中得益以致放肆濫用的。他們的行為增加了自由主義秩序的脆弱性。他們多年來以自私、傲慢、偏狹、盲目、無節制的揮霍,疏離了國內的“草根民眾”,尤其是“白人草根”,也包括其他民族。2008年爆發的金融危機和經濟衰退那么嚴重,已經對他們發出再清楚不過的警告。然而,他們的盲目與冷漠,竟使之差不多如同過眼煙云,以致不得不以英國全民公決脫歐和特朗普勝選美國總統這樣的方式,才能震醒這些自以為是而且業已失敗的精英。
就此,天才的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以自由派精英身份做出嚴肅反思。2016年12月初,他在英國《衛報》發表“這是我們星球最危險的時候”一文,指出,“近來不管我們如何看待英國選民拒絕歐盟成員資格的抉擇以及美國公眾擁護唐納德·特朗普的決定,評論家內心都不懷疑這是民眾的憤怒吶喊,民眾感到被其領導者拋棄了。每個人都同意這是被忘懷者發聲的時刻,民眾的吼聲表明他們拒絕專家和精英的勸導。”這些抉擇背后的憂懼憤懣出自全球化和技術變革的經濟后果:工廠自動化和人工智能不僅已經損害傳統制造業的就業狀況,也很可能深刻影響中產階級,只留下最精細、最有創造力或最具管理能力的角色。由此,在全球范圍內擴大經濟不平等,互聯網與各種平臺允許小群體獲取巨額利潤,同時只雇傭很少的人。這雖然是進步,但在社會意義上也是具有摧毀性的。不僅如此,世界金融不平等正在愈益擴大而非縮小:在少數人愈益富有的同時,越來越多的人發覺不僅是生活標準,而且他們簡單謀生的能力本身正在消失。更有甚者,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全球蔓延導致另一個始料不及的后果,這些不平等的嚴重性質比過去更顯著,更加為大眾所周知,因為對任何不管多窮但仍能用上手機的人來說,世界最繁華地區、最富有者的生活都令人異常痛苦地清晰可見。結果,經過種種人口遷徙過程、社會互動過程和認知機制,社會寬容被損害,政治民粹主義進一步加劇。所以說,自由主義精英捍衛的所謂全球開明秩序已經或者至少在失去一個極為重要的條件,即它在發達世界的國內社會基礎與政治基礎,并導致很大的社會政治影響,極大地增強了世界政治的不確定性。
《領導文萃》:如何看待“特朗普風暴”與世界政治的不確定性?
時殷弘:在當今世界總體變局中,特朗普風暴具有典型意義。當然我們要看到,特朗普本人對國內種種制約與反彈很可能也是始料不及的。不過仍然非常明顯、不可置疑的事實是:特朗普從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競選開始,到贏得總統選舉,甚至到現在,從來沒有對美國憲政民主制表示過真誠的尊敬,從未對美國傳統主流價值觀、所謂多元與寬容的社會取向做出過真誠呼應,也從未對開放和自由的世界經濟體制乃至更廣泛的全球跨國合作表示過真誠贊許。無論一個人如何定義“開明”,也無論到頭來是否能如愿以償,特朗普極有可能成為全球開明秩序的克星。endprint
事實上,早在特朗普勝選以前,我們就可以相當強烈地感覺到某種變動跡象:全球政治文化正顯著甚至急劇轉向本土主義、民粹主義、民族主義。美國特朗普—桑德斯的孤立主義、單邊主義潮流強勁凸顯,憲政民主制在美國許多“白人草根”選民那里遭遇相當廣泛的心理動搖甚或信念瓦解,英國經全民公投產生意外的脫歐決定,比此前二十年遠為廣泛和頻發的經濟保護主義、歐洲國家愈益高漲的反穆斯林移民潮輿論、歐洲極右翼運動的更大勢頭等等,都映射出這一趨向。不僅如此,俄羅斯總統普京咄咄逼人但頗得國內民心的行動、與西方在戰略和軍事上呈激烈對抗態勢,土耳其埃爾多安政權的民粹主義、伊斯蘭化舉措和加速集權,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特的變臉外交、對美攻擊、爆粗等行為在菲律賓國內草根民眾那里得到的喝彩,都顯示本土主義、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在世界范圍的風行趨向。
特朗普風暴表明,自冷戰結束前后至今大部分時間里,我們熟悉的世界面臨嚴重危險。什么是熟悉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絕大多數重要國家通過基本對外政策贊許、維護并增進全球化,而且日益增強的全球化浪潮在世界各地產生了較為積極的經濟社會效應。在熟悉的世界里,廣泛存在謎一樣的全球化意識形態信念,或者說占據顯著優勢的全球開明政治文化;在熟悉世界里,不僅中國因為改革開放和經濟騰飛而充滿自信,而且發達國家也頗為自負,特別在2008年金融危機和經濟衰退以前更是相當充分;在熟悉世界里,大國間關系大體而言相對穩定,而且比較寬容和協調;在熟悉世界里,從戰略心理和軍事態勢上說,美國不那么神經質,俄羅斯不那么不顧一切,日本不那么“修正主義”。
現在,所有這些都已經發生改變,或者正在發生顯著變化。換句話說,自冷戰結束前后至今大部分時間里,我們一直熟悉的世界已經或正在結束。英國《經濟學家》雜志在特朗普當選后發表一篇文章稱:二戰過后,強國和新興國家首次同時迷戀種種不同類型的沙文主義,擁抱一種悲觀主義觀點,即對外事務往往是零和游戲,在其中全球利益與國家利益相互競爭。這是一場真正的變革,正在締造一個更危險的世界。
與發達世界內部,尤其是美國內部的“變天”趨向同時存在,能夠挑戰甚至傾覆全球開明秩序的力量還有俄羅斯,該國由喜愛冒險但頗有戰略意識的普京總統掌控,看似不顧一切,不時對西方以及東歐、中亞鄰邦做出咄咄逼人的舉動。哈佛大學教授西蒙·薩拉茲延認為,“普京的成功緣于他只在俄羅斯有緊要利益和得勝機會的時候,才選擇與美國戰斗,前蘇聯領導人試圖在每個地方和任何地方對抗美國,普京卻持一種有限得多的眼界,那是由他的國家的經濟能力、人口狀況和國力的其他成分決定。”俄羅斯的戰略精明與桀驁特點無疑為特朗普時代國際政治不確定性增添了新動能。
不僅如此,同屬這類挑戰和傾覆力量當然還有動蕩難定的穆斯林世界,特別在交錯復雜的地緣政治和宗教政治斷裂帶,包括中東、北非、西亞及南亞、東南亞部分地區,那里的億萬人口大致上疏離“現代性”,或是遠離無論何種世界秩序,依然頑強固守或渴求恢復傳統社會、宗教信條。對中東、北非、西亞而言,在多個世紀富強之后感到貧弱交加,是很糟糕的。然而在20世紀,特別是其后半葉,他們正在越來越落后于其他地區包括東亞。他們在問:誰對我們做了這些?他們找到了若干不同的回答。當然,為不幸而怪罪他人通常較容易,并且總是更令自己滿意。這就是西方帝國主義、西方政治統治、經濟滲透,以及最悠久、最深刻、最險惡的文化影響。
特朗普風暴引發的另一項重大議題還涉及新技術挑戰,包括互聯網的巨大能量。斯坦福大學教授納撒尼爾·帕爾希利以“民主能否活過互聯網”為題的文章指出,不同于人們一般想法,互聯網的勃興與其說加強了民主,不如說是不那么仁慈的時代里不那么仁慈的力量:“它可以是散布假消息的天堂,酬賞最粗魯嚴厲、最具分裂性的政治言語的天堂。盡管確有某些益處,它仍是將陰暗的憂懼散布給大眾的媒介。”作為一種能量巨大的政治杠桿,互聯網已經成為本土主義、民粹主義、民族主義的加強器,正在迅速強化當今國際政治的轉向過程,實際上不斷增加世界政治的不確定性。
權勢轉移與中美互動
《領導文萃》:您如何認識中美權勢互動的不確定性?
時殷弘:在當今世界變局之下,中美實力對比變化仍是人們談論最多的重大現實問題。其中的不確定性在于:當代中國發展到目前的程度之后,美國將會如何應對中國的經濟金融地位,包括面對中國在戰略外交領域的新貴地位,以至在接下來的歷史時段內,能否給出一種相對和平的最終解決。這不僅意味著美國是否接受中國未來可能在國內生產總值、對外貿易總量、在亞太地區的外交經濟影響等方面可能的先進地位,還包括能否接受中美互相的戰略威懾,即在核威懾也在常規威懾方面和平并存,這種共存由某些軍備控制和地緣戰略利益的互認互尊協議而得到正式規制。這包括中國在本國近岸地區擁有對美安全均勢,以及中國在西太平洋贏得非同小可的“戰略空間”,適度規制美國的東北亞同盟體系,使之不那么軍事化、不太以中國為單一的鉗制和對抗目標。
與此同時,在中國接受范圍內,美國可能保持世界總體軍事優勢,特別是在沖繩和關島以東的西太平洋東部及中太平洋的軍事優勢。美國確信,中國將排除用戰爭作為工具來解決與鄰國的重大爭端,從而保證美國兩項緊要利益——亞太地區的基本和平和亞太盟國安全。在世界經濟政治與安全的體制安排下,中美兩國的正式影響或權勢分配可能符合其各自擁有的實力和貢獻。這還意味著中國的貢獻必須相應于其實力增進,美國的權勢則必須隨著中國的實力和貢獻的增進,而相對有所縮減。總體而言,世界變局要求美國接受一個和平建設性的中國成為世界強國;中國尊重美國作為頭號世界強國的緊要利益和正當國際關切。
與此同時,必須指出中美大國關系另一種可能前景與潛在危險。中美的“結構性對立”可能正在變得更加廣泛、深刻和顯著。特別是,中國軍事力量的急劇增長越發成為美國戰略精英甚至美國公眾顯著的擔憂事項。另一方面,美國的地緣平衡戰略、軍事革命等變革因素,包括積極的地緣介入與外交競爭等添亂行為,導致中國下決心加速推進軍事能力建設與軍事反制有效性,包括對美國在東亞盟友關系的潛在批評。自里根政府以來,美國一直決心維持無可置疑的全球軍事優勢,將其視作超級強國最重要的戰略資產,同時反復證明其將在必要和可行時不惜發動武力干涉甚至是戰爭的決心。反之,近 20 年來中國為維護自身國家安全、民族自尊、發展權利和呼應國內要求,堅定推進軍事現代化并擁有戰勝能力。中美之間這一最根本矛盾不可能不影響到未來中美關系。基于這樣一種可能的不確定性,中國要有類似于底線思維的戰略預案,應對中美關系各種可能的轉變,至少不能亦步亦趨或隨波逐流,應該有主動的戰略周延與戰略措施。endprint
另一方面,中美權勢互動的性質又有其具體特點,主要涉及中國崛起的價值要求與價值效應。我們看到:類似大國崛起這樣的重大的歷史創新,關系到跨國價值觀念層次對世界史的貢獻,以及對世界的吸引力、對本國人民的鼓舞力。在現代世界史上,無論是荷蘭、英國還是美國,在其崛起為頭等強國的過程中,都在這方面有獨特的貢獻與創新。而中國自改革開放到現在為止,在跨國價值提供方面做出的實際貢獻,與中國的經濟總量、貿易總量相比還是有差距的。
當然,我們也看到:中國目前已經顯現一種新的價值取向,即“和平發展”的觀念體系,很可能具有世界歷史意義。隨著中國實力的強勁增長和中國對外態勢某些新變化,這個觀念體系似乎正在受到越來越多的“懷疑”,特別是中國能否堅持和平發展的問題,需要有更好的解釋說服及國際證明。在中國和平發展的觀念體系和實踐中,一個非常重大的成分已經首先得到相當充分的證實,也是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取得最大的國際成就之一,用國際關系學者理查德·羅斯克蘭斯的話來講,即所謂“貿易國的興起”,反映出世界政治機理的總體轉變。而且,更加深刻、更具歷史意義的事實是:中國通過在毛澤東領導下取得革命成功,通過在鄧小平及其后幾代領導者的主持下推進改革開放,向全世界有力昭示西式現代化決非現代化的唯一形態,各國的未來主要取決于各國人民根據本國具體情勢的自主實踐,誰也不能代替或主導人民自己確定本國的主要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道路,誰也不能聲稱對自己好的就必定對別國人民和全世界一樣好。這是中國樹立的、在世界現代史上先前沒有過的重大范例,肯定具有世界歷史意義。
在很大程度上,世界秩序的方向由最有影響的“國際政治文化”及“戰略文化”來決定,至于什么樣的國際政治文化及戰略文化最有影響,則由具體國家作為載體取得最引人注目的成功來決定。假如美國自冷戰結束前后基于普世主義“華盛頓共識”提出的世界新秩序主張取得巨大成功,或者假如美國政府尤其自“9·11”之后的國家安全戰略和國際政治戰略取得成功,那么世界秩序方向很可能是美國式的,不管是美國式“自由國際主義”還是“進攻性現實主義”。然而,冷戰結束至今,真正成功的巨型國家不是美國,而是中國。中國堅持自身特色、信仰、本國實踐,中國作為“巨型貿易國”取得相應成功,中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根本戰略的成功,中國和平發展的成功,這在很大程度上規定國際政治文化及對外戰略文化的方向,由此深刻影響世界秩序的方向。
總之,關于中美權勢互動不確定性的理解,不全是“結構性對立”概念所能概括的。對中國國家特性與戰略自主性的理解,應該得到更明確的重視。
《領導文萃》:如何看待當前世界變局與中國崛起新態勢?
時殷弘:在“中國崛起與世界秩序”的討論框架內,特別要突出兩對變量與因變量之間的關系,即:國際體系界限擴展與國際規范演變之間的關系;國際權勢分布變遷與國際規范演變之間的關系,或者說權勢能動性與國際規范能動性之間的關系。
自16 世紀以來,這兩對關系的歷史表明,國際體系界限擴展與國際權勢分布變遷都導致國際規范重大演變。特別是在現當代文明歷史進程中,歐洲國際體系在19 世紀急劇擴展和真正全球體系出現,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與之伴隨的不僅有國際體系傳統中心的衰落和側翼大國的興盛、非歐強國的迅速成長與其作用的實質性增進、非西方世界現代民族主義的大規模興起及其對西方的成功造反,還涉及所有這些新力量的交互作用下,國際規范出現的深刻而廣泛的變更。
就根本維度而言,當今的中國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大概可以簡約地概括為兩大方面。第一,中國這個富有文化特征的巨型國家在政治、經濟、外交、思想文化交往和人口流動等各領域,以迅速增加的廣度和深度,介入外部世界事務之中,由此可以說已經并正在繼續導致全球性國際體系的重大擴展,包括內涵擴展與豐富化,也涉及界限意義上的擴展;第二,中國崛起已經并正在繼續導致國際權勢結構變化,它的長遠效應越來越有可能體現變更性。按照常理和現當代世界基本經驗,國際體系的廣義界限出現如此重大的擴展,連同國際權勢格局如此能動的變遷,勢必將引發國際規范演變。
其中,首先是當代中國根本行為模式的變遷,例如之前提到的巨型貿易國之類,然后連同中國的文明、文化、價值取向、國際政治觀和國際規范意向,加上它們與中國以外這些因素的交流、融合、激蕩、抵牾和協調,將決定未來國際規范的大部分演變,由此開拓國際規范演進的新階段。
當然,中國與跨國價值體系創新的前景仍具有某些不確定性。現代跨國價值觀念的根本范疇在“自由” “社會正義”和“生態保護”之外,還有“經濟成長”。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最主要的民族成就是在“經濟成長”范疇,但這個跨國價值并非出自中國的創造,甚至是以其他方面為代價實現的。中國的“和平發展”觀念體系已開始顯現某種可能具有世界史意義的價值創新趨向,中國的“特殊主義”觀念體系即各國人民的未來主要取決于各國人民根據本國具體情勢的自主實踐,則更理當如此。可以說,中國目前在力量或權勢增進方面表現得越來越有信心,在和平正當地改變世界力量對比或權勢格局方面,信心也在顯著增長。而且,還可以預料,伴隨中國和平崛起,國際規范體系勢將發生重大的進步式演變。但是,現在還無法較為全面和深刻地預言當代中國對世界價值體系的貢獻。在這方面,中國面對的歷史性挑戰在于:能否真正造就一套具有較大國際適切性和跨國創新性的發展模式,中國能否成為世界強國、特別是能否長久保持強國地位,將主要由能否成功對付這一挑戰來決定。
中國應有的戰略方向
《領導文萃》:您如何認識當前中國應對世界變局的戰略思路?
時殷弘:還是回到此前提到的世界變局的不確定性。我們強調,世界政治文化變革是全球秩序動蕩與裂變的重要表現,全球治理的困難由此就可以理解。在這樣基本情況下,一方面仍需要努力推進全球和區域多邊合作;但另一方面需要考察逆全球化傾向,認識到單獨一國不可能是全球自由秩序的穩定器和頂梁柱,所以要做好應對世界大變動、大調整的思想準備和政策準備。如果對此認識不足,那么中國崛起的宏偉言辭與可行實踐之間差距就必然加大,甚至損害國際可信性。中國人的世界觀、意識形態和政治話語需要與時俱進,積極而又審慎求實地適應全球政治文化和政治氣候的變化,甚至是劇變。這一點與消極、隨大流是兩回事。坦率地說,當今中國對于全球秩序有其復雜的意向,既來自全球局勢的復雜性,也來自中國利益和信念的復雜性。概括地說,當今中國在全球體制和國際秩序中的基本態勢首先是合作者,其次是溫和漸進的改革者,最后針對少數重要問題是保守者,涉及另一些問題時則是激進者;與此同時,當今中國在權勢互動中的基本態勢卻首先是激進者,其次是多少激進的改革者,再就是有所選擇的部分合作者。這兩方面總起來看,就存在基本差異和內在緊張。endprint
無論如何,在目前世界大局勢復雜敏感的情況下,中國在戰略實踐之中除了堅決阻止和回擊對核心利益的重要傷害外,首先要“保底”,在“保底”的前提下審慎地積極進取,無論在“戰略軍事”還是在“戰略經濟”方面,都須如此。“保底”大致是參照中國悠久政治主流傳統中的“戰略保守主義”,集中致力于中國自身的穩定、繁榮和進步。我們面前特別關鍵的戰略問題,在于能否真正明白“飯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次一次打”。鑒于當前總體經濟和金融形勢,國內穩增長、調結構、深化改革應該成為今后一個時期近乎壓倒性的戰略重心。
中國如何應對全球變天趨向中肆虐的“特朗普風暴”,除上面所說的根本“保底”原則,即國內穩增長、調結構、深化改革外,主要有如下三大基本途徑或戰略。
第一,中國應當堅決確立基本戰略輕重緩急次序,本著重大決心和付出必要代價的意識,爭取顯著改善與美國在東亞西太平洋現有伙伴的關系,爭取大幅度優化中國在東部和東南部周邊戰略外交。舍此,中國的國際戰略處境很難有積極改觀。
第二,通過真正大力度措施、持久調整結構和深化改革,爭取深入開發中國依然巨大的國內市場和國內資源,顯著減少對外部市場和外部資源的依賴程度。與此同時,在今后一段時期內要將貿易和投資上已持續多年的“走出去”熱潮適當冷靜化處理,嚴格抑制中國資本過度外流和嚴重的入不抵出。這甚至對“一帶一路”也是適用和必須適用的。
第三,盡管中國仍要繼續建設自己的戰略軍事能力,但須改變近年來就此過分公開宣揚的習慣做法,避免軍事力量越強、外部反應越大、潛在樹敵越嚴重的“效應彼此抵消”局面。總之,問題涉及中國內外基本方針較大幅度優化調整,它們緊迫而又任重道遠。
《領導文萃》:中國目前面臨的復雜外部形勢應如何破題?
時殷弘:與上述基本戰略密切相關,鑒于當前超復雜的形勢,我們需要簡要談論中國的東北亞難題和中日、中韓、中朝關系的戰略要求。關于中日關系,可以非常概括地說,審視當今、回顧往昔,不能不想起古希臘兩大強國,即雅典和斯巴達為競爭更寬闊的“戰略空間”爭斗數十年,而爭斗雖然不無重要的延宕和緩解,但總的來說逐漸愈演愈烈,乃至最后導致全面沖突。中國應當記住“雅典”:雅典愈益嚴厲的、對斯巴達的若干盟友或“親戚”的懲戒行動最終迫使斯巴達對外宣戰。與此同時,日本應當記住科林斯,斯巴達最重要的盟邦:對重大沖突的爆發,它為通過武力鉗制雅典權勢而對斯巴達行使的煽動和壓力起到重大作用。類似的危險確實已經浮現在地平線上,必須阻止其加劇惡化。
關于中韓關系,特別要強調:一方面,美韓兩國在韓部署薩德系統的決定導致中國強烈憤怒,因為這實際上表明這么多年以來,韓國政府首度允許美韓軍事同盟局部地針對中國,傷害中國現有的戰略威懾能力;另一方面,如果在憤怒之下施加過重壓力和使用過狠的施壓方式,可能激起中國更加難以克服的韓國輿論反彈和政策反彈。更重要的是,爭取維持韓國對中國的基本或起碼友善,作為重大利益依然存在,它密切關系到防止和制止半島成為美國針對中國的重大戰略軍事堡壘。就此可以說,朝鮮半島南部也應當在長遠意義和客觀上構成中國的“戰略安全緩沖區”。中國對韓國要避免將任何基本的事情“做絕”,除非絕對必要,應該注意不去主動損害中韓關系多年發展已取得的每一項重大成果。這關乎中國總體和長期的重大利益。
朝鮮安全形勢和中朝關系困難尤其緊迫甚而危險。在堅持反對朝鮮發展核武器及其運載工具的同時,需牢記中國在朝鮮問題上多方面的重大利益,力求在困難情況下平衡這些利益,防止揚此抑彼或舍彼取此,決不將任何基本的事情“做絕”,防止或阻止朝鮮持對華持久敵視態度,從而在一個重大方面有利于中國在朝鮮半島和東北亞的總體和長期的重大戰略利益。必須認識到,即使采取最后手段,也不會有絕對把握,而相應關于中朝關系的政治和戰略成本將異常高昂和難以挽回,它極易給世界留下在美國威脅下被迫為之的印象。而且,就算中國對朝斷油,美國也不會停止就朝鮮問題無休止地對中國施壓。
中國要牢記情勢多變,策略可換,但利益常在。需要就中美、中日戰略競爭和軍事對立的顯著加劇和擴展而局部地重新考慮朝鮮問題。中國有必要重新回到一個地緣政治概念,即朝鮮是中國戰略安全的“緩沖區”,那與中朝關系應當是“正常的國與國之間關系”的概念很不相同,意味著任何情況下都決不容許美國和美韓同盟在軍事上控制朝鮮半島北部。
須估計到,在朝鮮問題上對中國總的來說有利的、基本和平地解決問題的時機早已經過去。今后的前途很可能有兩種,它們對中國來說都很嚴重。其一,美國或其盟國實施軍事打擊,中國與美國之間關于半島和東北亞的戰略猜疑、戰略競爭甚或戰略對抗必然急劇強化;其二,美國和中國都在實際上被迫承認朝鮮的核導彈擁有國地位,轉而競爭對朝的“最友好大國”地位,如此中國很可能遲早會面對擁核的韓國和日本,甚至難以克服擁核的朝鮮對華的長久敵意。如果預計到這些可能的前景,那么從長遠出發,特別重要的事項就如前所述,(1)對朝決不將任何基本的事情“做絕”,防止或阻止朝鮮對華持長久的敵視態度;(2)任何情況下都決不容許美國和美韓同盟在軍事上控制朝鮮半島北部。
就此,研究冷戰時代美國遏制戰略史的杰出戰略思想家約翰·劉易斯·加迪斯的一段話多少有借鑒意義,可借以反思中國自2003年以來的對朝政策史:“長期未能覺察到它(現存方針)已失敗這事實。所求目標與所生結果之間的鴻溝不斷擴大,同時卻只有偶爾的嘗試去注意正在發生的情況,而提出的警告幾乎全未產生可見的回應。這模式提示了另一個缺陷:長期未能監察執行情況,缺乏保證行動意圖與其實際后果吻合的機制,而對一種有效的戰略來說這吻合不可或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