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學術不端，美國大學怎么管？

吳波

學術誠信被公認為科研與創造的基礎，科學的本質是發現事實，科研的結果需要被重復驗證。一項造假的研究，或一項抄襲他人觀點的研究，將極大傷害到科學研究的可重復性、客觀性及科研人員的研究熱情。因此，學術誠信是科學研究發展的根基。在美國，科學研究帶來的創新活力讓其始終保持著全球競爭力，對于學術不端這一棘手問題，也有多家機構聯合參與并作慎重處理。

為了解美國學術界如何規范與處理教授和研究員的學術不端行為，我于2011年采訪了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以下簡稱“威大”）負責學校教授事務的副校長、一位學院院長、一位自然科學領域的教授、一位社會科學領域的教授，以及處理教授事務的校秘書（其職責包括處理對起訴結果不滿意的教授的申訴）。我還訪問了威大“教授權利與責任理事會”（Committee on Faculty Rights and Responsibilities）理事之一、晶體學教授Dr. George Phillips。“教授權利與責任理事會”由全校教授選出9位教授任理事，每位任期3年，分別來自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其職責包括：參與對學校教授學術不端行為起訴的聽證會；向校長提供處理建議。

威大校規是具法律效應的，有一章專門針對教授的學術不端行為：II-314 MISCONDUCT IN SCHOLARLY RESEARCH。其中定義了學術不端行為，指出學術誠信的重要性，并詳細列出處理程序。程序包括啟動、申述、開聽證會和審核。該法規自1991年1月15日生效，并于1991年、2006年、2008年作了增補。增補內容包括聯邦政府對科研人員學術不端行為的規定；學校對聯邦政府資助項目出現的學術不端行為所應承擔的責任；學校負責協調校規和聯邦政府公共服務部對學術不端行為的相關規定。

美國大學如何定義學術不端

編造和篡改數據，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最容易出現的學術不端行為。在人文學科領域，容易出現抄襲（或剽竊）的學術不端行為。當然，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也有抄襲（或剽竊），例如，在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NIH）的網頁上公布的學術不端行為中，有教授剽竊博士后的科研觀點，也有基金評審委員剽竊被評審人的科研想法等真實的例子。

威大對學術不端行為的定義是：在研究中編造、篡改、抄襲的行為，以及其他嚴重背離學術共同體公認的行為（不包括誠實的錯誤）。

還定義了編造、篡改和抄襲的概念：

編造指憑空編造數據和結果，并記錄或報告。

篡改指對研究材料、器材及研究程序加以改動，改變或省略數據。研究報告沒有真實記錄研究本身。

抄襲（或剽竊）指使用他人觀點、研究程序、研究結果或他人的措詞而沒有給予出處。

上述概念以法律形式公開是一個重要環節。只有當學術界經過仔細和反復的討論后，就學術不端行為的定義和實例達成共識，學者和科研人員才知道如何操作以維護學術共同體的規范。

以法律形式記錄學術不端行為的概念，并通過多種途徑加以傳播，有助于教授、科研人員乃至學生了解并遵守規定，警惕并避免學術不端行為，以協助學術共同體促進科學的良性發展。

除明確法規外，美國的各個學術領域還通過多種途徑重申學術不端行為的概念，以提醒科研人員遵循共同的學術規范，減少各位研究人員在理解方面的歧義，以便發生學術不端行為時進行進一步處理。例如，《美國心理學會手冊》制定了心理學界的行業標準，每10年修訂一次，其中包括了在心理學界抄襲（或剽竊）、編造和篡改的定義。

了解學術誠信的重要性可以幫助科研人員自覺遵守這些學術規范。威大把全體師生遵守學術誠信的重要性明確列入了校規：

“每個教授和研究人員（包括技術人員）在接受科研職位的同時，就意味著對自己的學術誠信作出了承諾。這些誠信標準與全美各州及全美學術共同體的誠信標準是一致的。”

“每個教授都有責任為尋求知識保持自己的學術誠信。不遵守學術誠信標準的教授，將受到懲罰或被開除。”

“威大的校董事會、管理層、教授、科研輔助人員及全體學生相信：學術誠信是高等教育及威大的立校之本。威大有責任推動學術誠信，并發展出有效處理學術不端行為的程序。全校學生有責任誠實完成學業，包括合理引用他人的學術工作，尊重他人的科研努力。違反這些標準的學生，必須接受自己行為所造成的后果。”

美國大學如何處理學術不端

通過和幾位教授的交流，我得知美國教授或科研人員的學術不端行為很罕見。一旦發現，處理是很嚴肅的。大學將外請專業人士組成委員會，詳細調查和處理被舉報的學術不端行為。如果科研基金來自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則美國衛生與公眾服務部（HHS）下屬的研究道德辦公室（the Office of Research Integrity，ORI）也會介入調查。

我采訪的一位教授記得，威大曾有一位自然科學領域的助理教授編造數據，被兩位博士生發現并向研究生院進行了匯報。學校按照校規組織調查委員會。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委員會確認這位教授確實存在學術不端行為，最終開除了這位教授。兩位博士生因更換導師而延期畢業一年。在美國，這位教授不可能再在一流研究型大學找到教職，但有可能在教學型大學找到教職。一般來講，曾有過學術不端行為的科研人員，今后在美國較難獲得科研方面的信任，包括申請基金、發表文章等都可能面臨學術同行的不信任。換句話說，在美國一旦發現有學術不端行為的教授或科學家，其學術聲譽及日后的學術生涯將受很大的影響。

經確認的學術不端行為，具體表現和處理結果都將在媒體上廣而告之。媒體包括：學校的校報、某些科學雜志、NIH的網頁公布（如果研究經費來自聯邦政府的話）。

NIH網頁上不定期公告一些接受NIH基金的學術不端行為，包括事件本身和處理結果。根據學術不端行為的嚴重程度，以及研究對學科領域與公眾福利造成影響的程度大小，處理結果有不同。結果包括：在一定期限內（比如3-5年內）不允許該研究人員再次申請聯邦政府的研究經費；對剽竊他人研究思路的教授，在未來的研究提案時必須證明自己的研究思路不是偷竊他人的；不允許在幾年內擔任專業期刊的評審，以及任何與衛生與公眾服務部有關的專業理事和董事會成員；撤除根據編造或篡改的數據而發表的文章。因涉及聯邦政府的研究經費，這些措施是在科研人員所屬大學或科研機構的懲罰之外的額外懲罰。endprint

某些雜志以通俗語言向讀者報告學術不端行為的個案及處理結果。一般來說，大學通過校報誠實地向全校師生報道學術不端行為。當地主要報紙和電視臺也會報道影響較大的學術不端行為。這些都及時向學術界、大學師生員工，以及全社會通告了學術不端行為及處理結果，有助于形成一個鼓勵學術誠信的社會氛圍。

美國大學如何管理學術誠信

經過調查、訪談和閱讀，我發現美國是通過網絡覆蓋來實現對科研人員學術誠信的管理的。這個網絡式管理模式兼具法律處理、教育和通告等多種功能。目的是：盡快達成共識，盡快通知學術領域內專業人士，盡快采取行動應對對學術誠信的新挑戰，共同維護學術誠信。

美國對研究人員學術誠信的管理網絡包括：

大學以法律形式對學術不端行為給出嚴格定義和詳細的處理程序。威大有針對教授學術不端行為的專門法律條款，包括：學術不端行為的定義，處理程序包括期限（多長時間內必須完成處理），保護相關人員隱私（包括舉報者、事件弄清前被投訴的科研人員，以及相關管理人員等）；為保證程序公正的回避；校外專業人士參與調查的必要性；教授權利與責任理事會及相關副校長何時介入程序；被告律師和學校法律事務辦公室的律師何時介入，以及各自扮演的角色等細節。

大學在處理學術不端行為時有多人參與、分擔職責。威大校規規定的參與者包括：負責教授事務的副校長，且最終案例還需經過校長審核；各學院院長和研究生院院長，必要時參與對教授學術不端行為的討論與處理；學校有“教授權利與責任理事會”，對具體處理提出建議；學校法律事務管理辦公室。學校雇傭專職律師，處理涉及教授學術不端行為的相關事務。作為科研經費排名全美第二的公立大學，因為很多經費來自聯邦政府或州政府，所以該校教授的科研學術不端行為，很可能涉及到是否合理使用了納稅人的錢，這些需要熟悉法律條款和法律事務的專業律師來完成復雜的處理程序。

校法律事務管理辦公室為繁忙的教授們提供有關學術誠信的法律信息。威大研究生院根據需要經常開設信息工作坊，目的是提醒、教育和通告教授與科研人員有關學術不端行為的最新內容與進展，以共同維護學術誠信，保護這所研究型大學的科研創新力。

各學科有各自對應的更高機構來管理科研人員的學術不端行為。例如，隸屬于生物化學的晶體學，是服從美國衛生與公眾服務部對學術不端行為的法律規定的。美國衛生與公眾服務部的規定，從宏觀管理層面討論了對學術不端行為的管理程序、相關部門的職責，以及涉及聯邦科研經費時需要注意的事項。

專業學科進行的學術規范，是各學科協會的一項重要工作內容。例如，Dr. George Phillips曾轉給我一封國際晶體學聯合會發給他的一封電子郵件，內容是晶體學權威機構荷蘭烏得勒支大學（Utrecht University）新建立了一個晶體結構因子數據庫網站。所有新發現的晶體結構都可去該網站測試結構因子，以偵查領域內的學術不端行為。國際晶體學聯合會建議全球11份晶體學期刊的編委都要求研究人員在投稿文章中提供新發現晶體的結構因子，全球晶體學的學術權威們認為這是當前檢測結果可信度的一個有效辦法。國際晶體學聯合會請Dr. George Phillips在美國晶體學界廣泛傳播這則信息，以共同采取快速行動來維護該領域的學術誠信。作為領域內自發形成的全球學術機構，國際晶體學聯合會的主席、副主席和行政理事會成員當年是由來自丹麥、澳大利亞、日本、瑞典、俄羅斯、印度、英國、美國、法國和西班牙的10位晶體學權威組成，他們可以在各自的學術圈中快速傳播這則信息。

專業人士自發形成的信息中心，更新最新發現的學術不端行為和處理進展。2010年，兩位美國人亞當·馬可斯（Adam Marcus）和伊凡·歐安斯基（Ivan Oransky）基于對學術誠信的責任感，創辦了博客“撤稿觀察”（Retraction Watch），該博客集中提供在科學領域（主要是自然科學領域）學術不端行為的相關信息。亞當·馬可斯是一本學術雜志的編輯和自由作家，他有歷史系本科學位和科學寫作的碩士學位；伊凡·歐安斯基是醫學博士和臨床醫學助理教授，同時也教授醫學寫作；還有一位學術雜志編輯和他們合作。“撤稿觀察”博客因其真實、客觀、緊跟最新信息的特點，逐漸在自然科學研究者中獲得聲譽，并成為全球科學家關注行業內學術不端案例的重要信息源之一。

需要說明的是，不同的美國大學對學術不端行為有各自不同的行政處理機構和處理程序。例如，威大是一所研究型大學，學術不端行為的管理規范很細致。而以教學為主的大學，研究活動不是很豐富，這方面的行政機構與管理程序相對簡單。不過，各大學對學術不端行為的定義和處理程序規定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如都包括對學術不端行為的報告、調查、取證、記錄、聽證會申訴、處理和審理等步驟，相關過程也都要有校長、學院院長、教授理事會和律師的介入。

總之，在美國，是通過立法、教育、懲罰、對學術不端行為處理的廣而告之等措施，實現對科研人員學術不端行為的網絡式管理，學術界更是把維護學術誠信納入到日常工作中，通過多種途徑的通告，以提醒科研人員謹守規則，共同維護科學發展的誠信基礎。【作者現于西交利物浦大學（蘇州）公共健康系任教。2011年獲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人類發展與家庭研究系博士（輔修教育心理學）。本科、碩士分別畢業于北京大學醫學部和美國楊百翰大學。回國后曾先后在中山大學公益慈善研究中心從事青年公益與社區發展研究工作，在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教育學院生活科學系任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