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雪
很多人被熱播劇《人民的名義》中一首寫無名母親的詩打動過。“一生走在地上的母親/背著歲月挪轉的母親/第一次乘車去旅行/第一次享受著軟臥/平靜地躺著像一根火柴”。《母親的專列》行至尾聲,母親的生命走到終點。
在蒼茫的鄉土大地上,多少個母親、父親,無關各種名義,甚至名字也被淹沒?這些具體而真實的生命如何存在?他們如何描述自己的第一次“旅行”?在快速城市化的浮光掠影中,他們像是被時代遺棄了的舊時謎語。
今天,解開這樣的人生謎語還有意義嗎?翻開《大地冊頁》,走向干裂而廣闊的大地,那里有幾代中國人真實而普通的生命,記載著一個農村家庭過往的泥濘與現世的迷茫。
父親的生命史
為沉默寡言的老父親寫一本傳記
“說實話,我與父親幾乎沒有什么交流”。
父親一輩子在杜家樓。這是一個兩省三縣交界的村子,閉塞、偏僻,村名曾在上世紀中后葉隨著公社、生產隊等組織形式幾經更改,在這片土地上勞作的人們,像無數中國農村的農民一樣,命運昏黃而沉悶。
父親不識字。杜懷超和他之間很難深入地交流。像無數老父親一樣,父親的內心有太多東西不愿示人,“他總是捂著傷口和你一起生活”。
杜懷超有一種強烈的訴求,他要寫一個沉默寡言的老父親。書寫從不合時宜的農具開始,從鐮、犁、耙,寫到木锨、獨轱轆車和牛軛。它們是一個老農濃縮著生與死、冷與暖的依靠。
農具是父親的燈,卻不足以照亮父親的人生全景。中國農村自1949年到改革開放至今,宏觀變化大致有跡可循:機械化更新著中國農民的勞作模式,經濟浪潮下新一代的農民突破觀念壁壘,走進大城市掀起打工潮。但在新時代的激流里,人的情感、信仰,尤其是土地倫理與土地道德,經歷著何種細致裂變?答案,像刺兒菜長滿田地一般,扎進父親七十多年的生命里。
像是又一次為鄉土做標本,從物到人,杜懷超刻畫著父親的臉。他曾在捕魚行當里意氣風發,遭變故舍棄漁網之后,“像一條將要風干的咸魚”。中年經歷家族內斗,蹲在墻角,握著被逝去祖母掏空的棉花被角的父親,如泥塑一般毫無表情;晚年,交了忙活了大半輩子的土地,看著新建的養豬場里,豬在現代化裝置里吃著科學飼料、快速地,奔向死亡,父親頓時“失魂落魄”。
這是一個很地道的中國農民,土里刨食,土里活命。他的每一個異變都與大時代的波動緊密鑲嵌,時而偉岸,時而隱晦;他的勞動號子喑啞,因要謀生被迫要唱得嘹亮。
“您給村里人家蓋房子也要錢?”
“要。”
“砌灶臺呢?”
“也要。”
《打工記》的結尾,短短四句對話,真實且僵硬。在走出又回望鄉村的兒子看來,要錢,在現代社會中是正義的,但于父親而言,意味著在物質主義沖擊下對其所忠貞的泥土、對自己的一種“背叛”。
“寫下這樣的句子,悲哀而又無奈。”杜懷超說。
逃離者的救贖
“我自己挖了一口井,自己進去”
寫父親這件事,在杜懷超心里壓了三十多年,伴隨著他的逃離越積越重。
逃離是村莊里秘而不宣的集體心事。在上個世紀中,大多數中國農民相信逃出農門的唯一路徑是讀書,不惜以犧牲親人的青春、婚姻為代價,掙扎出一個家庭乃至家族的出路。出生于計劃生育嚴抓嚴打與農村求子傳統根深蒂固的角力中的杜懷超,出生本就給家庭帶來“巨大的破壞性”,成長過程中,又以姐姐們的青春為代價,完成了一個農村家庭所期待的一個人的逃離。
“我在不斷地回頭看”,杜懷超說。那一代的“幸運兒”們背負著舊時代賦予一個農村家庭的重壓,以至于從1988年,還在讀三年級的那個小男孩就立志,“以后要學會寫東西,把父親和家里的痛寫出來”。
《大地冊頁》在黑暗中寫成。清晨與深夜,杜懷超拉緊窗簾,“在一個烏漆麻黑的環境里,和外面文明的世界、文明的小區、精致的綠化完全隔開”,摳出關于父親的每一個字。
“我自己挖了一口井,自己進去”,杜懷超說。
寫中國農村父親的“偉大”,不是出于崇拜或哀憐,而是對無數中國鄉村父親的一種告慰。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們以最原始的力氣,在殘忍的困境和真實的悲歡中,用卑微與大地相搏,撐起一個又一個家庭;他們的個人情感如荒漠,婚姻儀式草率地匆匆完成。麻木而順從地迎接每一個日子,就是他們真實而赤裸的生存狀態。一份撕扯疼痛的生存檔案,是一個農民父親的個人史,也是一代農民父親的生存史。
像是兩代人的對話,發生在精神層面,深埋于鄉土大地,關乎一個沉默寡言的父親的土地人倫,與逃出農門的兒子的自我救贖。父親漫長的人生早已在杜懷超心底醞釀多年。書僅用了兩個月寫完,之后半年,他一字未寫。仿佛突然無啥可寫,仿佛把自己丟在了那口井里。
井里的人們,生活充斥著疼痛和悲歡,有人性復雜而幽微的粗鄙與蒙昧,有鄉土倫理的淳樸與底線,生命沉重卻真實地存在過。井外的世界,同質化的鄉村建設使鄉土的面目越發模糊,人與土地、人與人之間的秩序逐漸走向坍塌。那種最能讓人確認生存真實性的生命圖景,正在消散。
鄉村會不會以某種方式回到城市?杜懷超有一種新奇的表達。他的意思是,在快節奏、封閉化的城市生活中,人們能否再次回到上一代人那種腳踏實地的生活?回到那些真真切切的悲歡?“愿父親和他的村莊永在”,他祈愿堅定,但又坦承,這種書寫或是“在紙上無力的白描”。
大地上的傷口
寫作最終要反映人的問題
如今,杜懷超住在蘇州。他接父親到蘇州住過兩年,父親總叫他開著門,以為這樣鄰居就會來串門。兩年間,無客來訪讓這扇開在城市里的防盜門徒顯尷尬。父親回到已空了大半的村子,拿起鋤頭,繼續種地。
不是所有人——尤其是青年人——都能理解這個農民父親。但杜懷超還是想借父親的生存檔案,把人們從現代文明社會拽到鄉土生活中走一趟。在那里,生存之艱與難、人性的亮與暗,都以最粗糙、原始的方式裸露著。被城市化所遮蔽的這一群人的生存圖景,足以對習慣了精致、優雅的城市文明的我們構成挑戰。但挑戰是善意的,杜懷超反復琢磨著這個“傷口”要如何撕得輕緩又不失力道,從而警醒人們反思自己該如何存在。
《內斗記》是整本書中篇幅最長的章節。祖母生病后,一家人的心并不在人的病上,而是如何處理一個行將就木的人最省事。在民間,人們傾向于劣勢中的人群,無關道德和良心;集體非理性地排擠比他們強的人群。這是同情弱小,還是惡意嫉妒?這陰暗面是天生的,還是生之艱難扭曲了人的心靈?杜懷超沒作解答。他確信的是,人的內斗也是人性的內斗,而人性的內斗在城鄉之間,是相通的。
所以,從一個農民的生命史中撕開一個傷口,何嘗不能讓你我檢視人性中的幽暗,從而多一份悲憫;何嘗不能讓青年一代人珍惜當下的生活,校正人生的位置,懂得如何與人相處?
一份與我們素昧平生的農民父親的生存檔案,能給人的觸動并不止于這種現實意義。翻著《大地冊頁》,眼前似乎閃過熟悉的電影畫面,如吳天明的《老井》,如張藝謀的《活著》。那些日常、質樸甚至原始的中國農村生存畫面,最能逼人走向最形而上的問題——人為什么活著?人該怎樣活著?
“鄉村的人,在經濟困窘的情況下,對于人該怎樣生存沒有思考,是朦朧的、麻木的”,杜懷超說,“直到70多歲的父親‘出遠門到南京,終于看到外面的世界,才開始覺醒,人還可以這樣活”。那時,父親生眼疾到南京看病,車窗外,玄武湖、秦淮河匆匆閃過。那是父親唯一一次“出遠門”。那一刻,父親的“生活”才開始。
“這是您唯一的一次乘車/母親 您躺在車肚子里/像一根火柴一樣安詳……窗外風光一閃而過/您抬頭看一看/您怎么躺著像一根火柴一樣/終點站要到了/車外是高高的煙囪。”
《母親的專列》的作者,詩人丁可,與杜懷超一樣是江蘇人。杜懷超說,“嚴肅意義上的作家,其作品最終都要指向人的問題。寫作的人有擔當,社會會變得更加美好一點”,他頓了一下,這位曾逃離了杜家樓、如今無力地白描著父親一生的農家兒子補充道,“這是真話。這是寫作的第一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