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志剛
“顯然,支撐‘新周期的動力并沒有出現。我認為,作出中國經濟從‘新常態轉入了‘新周期,可能會進入一輪較為強勁的經濟復蘇的判斷,為時尚早。當前,中國經濟正處在從高速增長轉向中速增長的穩定期,理論界與研究機構還是要慎言‘新周期,不妨再多觀察。”
最近,關于“新周期”的爭議還在延續。
方正宏觀首席經濟學家任澤平是“新周期”概念的提出者。今年2月,任澤平首提“新周期“的概念;4月,他發表了《站在新周期的起點上——來自產能周期的多維證據》,其中對此做了很多論證,并展示了大量數據。
任澤平的觀點是,中國經濟走完增速換擋期“經濟L型”,正站在“新周期”的起點上。
從經濟數據來看,中國上、中游行業今年上半年確實有所復蘇,但任澤平的“新周期”觀點,仍然備受質疑。從初期的機構同行李迅雷、劉煜輝,到后來主流經濟學家劉世錦、蔡昉等,反對者的陣容越來越大。
批評尖銳者,如齊魯資管首席經濟學家李迅雷,說“別高興太早,中國經濟從來都沒有新周期”;天風證券首席經濟學家劉煜輝認為,新周期遲早要幻滅,從2011年開始,但凡中國經濟有復蘇苗頭,就總有人跳出來高呼中國經濟走出了“新周期”,這種人不是無知就是投機,而且是“投政治的機”。
觀點溫和者,如國務院發展中心原副主任劉世錦認為,經濟新周期的含義需要認真界定,如果有人以為中國經濟又要重返一種高增長的軌道的話,這是不可能的。
爭議幾個回合后,承壓巨大的任澤平坦言自己是少數派,但他堅持認為,從業17年,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深信,中國經濟正站在新周期起點。
9月2日,任澤平再次發文,稱“新周期”與所有新生事物和機遇的到來一樣,必將經歷四個階段:“看不見”“看不起”“看不懂”,最后是“來不及”。
此前,在8月10日的一個經濟論壇上,劉世錦說,中國經濟不是進入新周期,而是進入新平臺,一個中速穩定增長的新平臺。他認為,這個平臺上將來也會有一些周期性波動,是在一個大的“L”型底邊加小的“W”型的波動。
在這個論壇上,中國社科院副院長蔡昉說,“有些人希望我們有一個V字形反彈,回到過去的增長速度,即使回不到兩位數,也可以回到8%或9%的增長速度,我認為這是幻想。”
民生證券副總裁管清友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對于中國宏觀經濟的基本面,中央決策層有清晰的判斷。“決策層堅持中國經濟穩中向好,繼續深化改革的戰略定力前所未有,不會為一些新概念、新觀點所左右。”
在他看來,若對目前中國經濟周期給一個定義,決策層也會傾向于認為中國經濟仍是“新常態”,處在邁向新周期的路上。
主流經濟學界與大多數市場機構認為,中國經濟仍然存在下行壓力,如果政府希望維持較高的經濟增長,要么采取傳統的“強刺激”,要么及早推出“強改革”。前者效率不高,且副作用已顯現,“強改革”已成為力推選項。
關于“新周期”所引發的爭議,《中國新聞周刊》近日采訪了民生證券副總裁、經濟學家管清友。
中國新聞周刊:“新周期”引發爭議的實質是什么?
管清友:“新周期”是一個新造詞,引發爭議,其實質是當前經濟理論的空白。正如經濟學家吳敬璉去年兩會期間所提醒的,中國經濟中的“整詞兒”現象值得注意。
中國主流經濟學界缺乏理論定力,經濟理論研究習慣政治正確,學界、機構的浮躁幾乎到了無視現實的程度。
主流經濟學家爭論的焦點在是否“新”,而不在“周期”上。沒人否認由于行政化去產能和市場自然出清所導致的供給收縮、價格反彈和庫存回補;沒人否認行業研究員觀察到現象的存在;沒人否認環保督查對產能收縮的作用;沒人否認中國經濟出現的諸多亮點;也沒人否認二級市場周期類股票會反映實體經濟的這種變化。
但是,如果這種行政力量和計劃力量推動的上游價格變化和產能變化,被稱之為新周期,可能會導致政府陷入虛假的沾沾自喜,強化行政干預,不利于市場作用的發揮,不利于債務風險的化解,甚至進一步導致國進民退,結構僵化,效率低下。
中國新聞周刊:如何界定中國經濟目前的狀態?
管清友:中國經濟周期之辯是好事。界定中國經濟周期轉換的指標,還得回到投資、出口、消費“三駕馬車”上,主要看有沒有新動力釋放出新動能。
從投資來看,當前的投資還是以政府投資為主,民間資本投資乏力。2016年,政府投資主導的基建投資增速較快。這一方面是因為2015年的基數較低。地方政府到期債務在2015年下半年集中爆發,同時債務置換進度不如預期,導致地方政府捉襟見肘。2016年地方財政有所緩解,基建投資才開始發力。其二,是2015年簽約的PPP項目到了2016年集中落地,導致政府投資上揚。不過,由于2016年PPP優質項目已經大體告罄,2017年的基礎設施投資已很難持續拔高。再加上財政部出臺多份文件規范地方政府融資和支出,銀監會也要求防控地方債務風險,很難設想2017年會出現基建投資的“大躍進”。
此外,如何判斷經濟是否真的良性回暖?民間投資是關鍵。判斷經濟數據改善是否源自結構性改善,最重要的指標在于看民間投資是否形成了正常的、由投資回報率來驅動的投資繁榮。
只要國有企業、地方政府在全社會投資中占比仍然顯著超過20%(目前是40%),則經濟低效是必然的,中國未來的經濟改革,必須做到投資主體的切換。
從消費來看,也并不樂觀。從2011年以來,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的同比增速呈現出平穩下降的趨勢。2016年,受到購置稅優惠政策的影響,汽車銷售同比增速高達15.9%,拉動了當年的消費增長,但優惠政策透支了未來幾年的汽車消費,2017年前四個月汽車累計銷售同比增速已經降為-1.4%。在居民收入沒有明顯改善、沒有出現新的消費熱點之前,預計消費只會保持增速平穩下滑的趨勢。
從外需來看,外部需求回升的基礎并不穩定,凈出口對GDP增長的拉動效應不大。而美國經濟增速已經接近潛在增速,特朗普的財政刺激政策前景并不明朗,歐洲和日本等主要經濟體增長乏力,外部需求進一步提升的空間有限。
顯然,支撐“新周期”的動力并沒有出現。我認為,作出中國經濟從“新常態”轉入了“新周期”,可能會進入一輪較為強勁的經濟復蘇的判斷,為時尚早。當前中國經濟正處在從高速增長轉向中速增長的穩定期,理論界與研究機構還是要慎言“新周期”,不妨再多觀察。
中國新聞周刊:從周期律的角度看,中國經濟如何才能走向“新周期”?
管清友:中國過去近四十年改革開放的歷史表明,沒有哪個經濟周期不是與體制變革相關,沒有哪個周期不是與總需求的釋放有關。1978年開啟了經濟體制改革,改革的動力所釋放出的動能支撐中國經濟二十余年。隨后中國加入WTO,擴大開放也是一次重大改革,同樣支撐了經濟高速發展,期間經歷了2008年金融危機。中共十八大后,中國經濟逐漸修復,步入“新常態”。
與此同時,新一輪改革大潮涌起,全面深化改革、向改革要紅利成為共識。這輪改革才剛剛開始,改革所釋放的紅利正逐漸顯現。
目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初見成效,方興未艾,與之配套的“三去一降一補”、央企改革、財稅改革、金融改革等舉措尚在艱難跋涉,還未釋放出足夠的動能。
經濟指標暫時向好,并不能說明改革已取得了巨大成效。恰恰相反,目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被簡單化和庸俗化為結構性管理和行政化宏觀調控,這與中央提出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初心是違背的。簡單說,勞動生產率提高了嗎?體制成本下降了嗎?企業稅費負擔減輕了嗎?僵尸企業處置完了嗎?創新環境形成了嗎?誰也不敢就目前的經濟數據斷言。
我們認為,傳統的“強刺激”政策效應在遞減,改革的方向和路徑沒錯,應該堅持“強改革”。如加速國有企業改革;開放能夠切實改善民生、增加人民“獲得感”的服務業,如醫療、教育、養老、通訊等;以更為市場化的方式推進城市化和環境保護;實行更高水平的對外開放等。這些改革將釋放出強烈的信號,從根本上提振市場信心。
“新周期”作為學術觀點,或市場機構一家之言,引發辯論爭議無可厚非,但若涉及建言獻策,還是出言謹慎些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