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之
重慶的秋,經常是伴著冷雨的。慵懶的幾縷亮光里,蛛絲樣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李逸然緩緩地踱到巷口,張望著。
巷子里灰蒙蒙的一片,一個人也沒有,四周寂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屋檐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李逸然在冷雨中,佇立了片刻,又踅回巷子深處的家中。
李逸然住的這棟房子,跟巷子中其他的房子一樣,都是撤退到西南時緊急修筑的老屋了。年久失修,屋檐門窗常發出令人擔憂的咯嘰聲,積年的潮濕,席毯一徑散發出一股腐草的霉味。家具簡陋得可憐,一張書桌,兩三把藤椅,一張茶幾,都是上了年歲的老物了。桌上,椅上,地上橫七豎八地散落著一本本線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還有許多書竟脫落得身首異處。
李逸然走進客廳,在一把藤椅上坐了下來,微微地喘口氣。他用手在他膝蓋上用力地搓揉著。早些年在牛棚里受的傷,每逢這種陰雨天,便會隱隱作痛。早上他太太回鄉下走親戚前,還囑咐他:
“莫忘了,個人把膏藥貼起?!?/p>
“下午早點回來吧,收拾下家里!”他央求他太太,“于世渺要來。”
“你曉得我定是走不脫的?!彼荒蜔┑厮α怂︻^上的波浪,說著便走出大門去。只留下他一人捏著印有于世渺照片的《晨報》發呆。
昨天在機場見到于世渺時,他比那報上的照片還更要耀眼幾分。一群政府要員,學界精英像網般密不透風地圍著他。自己只能在人群的最外圍遠遠地望著。于世渺身著考究的西裝,銀白的頭發非但沒有使他顯得蒼老,卻更添了幾分儒雅的味道。他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范,經歲月的釀造,而愈發醇厚。后來還是于世渺發現了他,艱難地從人群中擠過來,執著他的手悄聲說:“明天,就明天,我來看你?!?/p>
“逸然——”
李逸然猛地站起來,迎向于世渺。于世渺已踏進家門了。
“我剛才還特地去巷口等你,怕你找不著。”李逸然一邊說著,一邊費力地在鞋柜里摸索著,找出一雙老式的棉拖鞋,遞給于世渺,其中一只卻被蟲蛀了幾個洞。
“嗨,什么話,我會找不著?”于世渺笑著說,“雖說二十來年了,當時你,陳傲,還有我,在這里慷而慨之大論天下事的場景清晰得就像在昨天似的?!庇谑烂煨Φ?。
“只是,這次回來,怎么不見陳傲?”
“陳傲,在文革時就走了,”李逸然嘆道,“文革時,造反派說他是孔教的遺毒,要他寫悔過書認錯,陳傲的脾氣哪受得了!當場便跳了樓?!?/p>
“好個陳傲!”于世渺突然亢奮起來,在茶幾上猛拍了兩下,“是個有骨氣的志士”。
“只是太諷刺了些,”李逸然唏噓道,“當年陳傲還是打倒孔家店的第一號人物呢?!?/p>
“何嘗不是?”于世渺也莫奈何地笑了一下,“就拿我們幾個說——當年我們在大學時,都說過什么話?”
李逸然皺紋遍布的臉上露出了童稚般的表情,“是啊,當時隨著大釗先生到處發布爾什維克的傳單,五四運動,我還是領隊扛大旗的頭一個呢?!?/p>
“當時,覺得定可做成一番大事業的……”于世渺憤然嘆道。
“世渺——”李逸然望著于世渺,“你出了那么多書,也算是成就了一番事業?!?/p>
“事業?”于世渺冷笑著抬起頭,聲音里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是叫我無地自容了!”
“世渺?”李逸然驚愕地喚道。
“逸然,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庇谑烂煊檬帜罅艘荒笏蔷o皺的眉心,“這些年,報我的歷史課的人越來越少了。今年,竟連最小的教室也坐不滿了。有時,我自己也不禁好笑,何苦像唐玄宗的白發宮女似的,拼命地向外國人推銷些天寶遺事。明知現代化工業化需要的是理工人才,而不是歷史老學究。”于世渺苦笑了兩聲,“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p>
“可是世渺,你寫了那么多書!”李逸然寬慰似的說,他看見于世渺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
“逸然,我給你講老實話吧。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硬擠出來的,不出版著作,你就等著一輩子當講師吧。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個字也不會寫的了?!庇谑烂煺f著,埋下頭,聲音都微微顫抖了。
李逸然默默地望著于世渺,半晌沒有做聲,他輕輕地拍拍于世渺的肩。
“逸然—”又過了一陣,于世渺強擠了一個笑臉說“你看我,光顧著講自己的傷心事,竟一句都還沒問你呢?”于世渺順手指著一張全家福問道:“那就是你的‘林妹妹吧?”
李逸然尷尬地笑笑,“你就別取笑我了。當年文革,我被關在牛棚里,受盡了批斗,我這條腿就是那時跛的,我實在受不了了哇。她是貧下中農的女兒,沒念過書,但待我也還不錯。雖說沒什么羅曼蒂克,也算不得什么志趣相投,總還可以湊合著過日子?!?/p>
“唉,唉!”于世渺突然站起來,顫巍巍地指向窗外,“你看那雨!我們像不像在網中?”說完又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上?!捌鸪醢桑乙詾閽昝摿宋夷莻€封建大家庭,便是掙脫了一切的網,一切的束縛,哪料得,這還只是第一層。在這上面還有北洋軍閥,帝國主義編織的層層魔網。當時的我真是心氣太盛,總覺著理想是受不得半點束縛的,一心想要沖破這網。我豪情萬丈地四處搞學生運動,做演講,可一介書生,哪就能撕裂舊中國這錯綜交織的網呢?后來我想,興許出國后便沒了這網,結果出國后才曉得,這竟又落入了一張新的,由職稱,薪資羅成的網中了?!?/p>
李逸然亦悵然不語,望向窗外。
天色更暗沉了。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千絲萬縷的雨仿佛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天地萬物網入其中,寒氣不住地從窗縫中鉆進來。
李逸然起身正欲關窗,于世渺忙止住他,站起來說道:“明天一早還有許多研討會要開,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沉吟了一下,“這就算告別了吧,我后日就飛回美國。”
李逸然有點歉然地說道:“真是的,二十來年這才見上一面,連便飯也沒請你吃?!?/p>
于世渺擺擺手,走向大門。李逸然仍舊撐著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必送我了,你走路又不方便。”于世渺止住李逸然。
“我送你一程?!崩钜萑粓远ǖ卣f。不由分說地將他那把破油紙傘遮住了于世渺的頭頂,一只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
巷子里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地飄灑著。李逸然和于世渺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里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
李逸然仿佛看見這雨,這黑夜,這逼仄的小巷都變成了一張又一張的網,不斷地往里收縮,而這網里,是那年輕時的自己,眉目鮮明,慷慨激昂,就這樣,漸漸地,漸漸地,在這網里窒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