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杰
在1886年,德國人即造出了第一輛裝有內燃機的現代汽車。15年后,也就是1901年,一位叫做李恩時的匈牙利人攜兩輛美國制造的“奧茲莫比爾”牌汽車自中國香港來到了上海公共租界。這兩輛會發出巨大轟鳴聲、跑得比馬車還快的“四輪鐵馬”,在十里洋場招搖過市,一時間震動了上海灘。

這兩臺汽車為黑色木制車身,車輪也是木制的,外面包有實心橡膠輪胎,還裝有煤油燈和手捏喇叭,外表與馬車十分相似。但車要上路還需要牌照,上海工部局經過例會討論,于第二年1月30日決定:頒予臨時牌照,準其上街行駛,暫列入馬車類,每月征稅2元。至此,汽車正式傳入中國。李恩時帶來的這兩臺汽車,最終還是賣給了租界里的外國僑商和洋行。究其原因,無非是那時汽車工業在歐美等國家已初具規模,以汽車作為代步工具已是新時尚。
在當時的中國人眼里,外商所駕駛的汽車,是權貴、財富與文明的象征。在福特T型車推出之前,汽車的售價在1000美元左右,運抵中國就更貴了,只有達官顯宦才買得起。但上海當時并不缺少達官顯宦,所以在上海的街頭,汽車越來越多了。據《申報》統計,1912年上海的汽車數為249輛。到了1922年,就已達到4007輛。
路上太混亂,汽車開不快
自開埠以來,上海就大修馬路,遠遠領先于全國平均水平。但在激增的汽車保有量面前,路還是不夠用。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街頭被稱為“世上最混雜的路面”,就是因為這里路面上不僅汽車多,還充斥著人力車、塌車(人力運貨車)、電車、自行車等交通工具,以及成千上萬的行人。
更混亂的是,行人仍然延續著馬車時代的老習慣,走路不分左右,見車不知避讓。開車的人呢,也是不辨左右。后來有了交通規則意識,受英國影響的南方省份一般規定靠左行駛,受美國影響的北方省份則是靠右行駛,還是混亂。直到20世紀30年代的“新生活運動”,規定車輛都得靠左行駛,這才統一靠左行駛。

但到了抗戰期間,因為駐扎在后方大城市的美軍不習慣靠左行駛的規則,經常肇事傷人,就改成靠右行駛。至于行人,先是規定靠左走。但是車輛靠右,行人靠左,車與人相對而行,豈不是方向直接相對,有沖撞的危險?因此又規定行人一律靠右走,跟車輛保持一致。
交通規則的混亂,也是在民國必須開慢車的一大原因。有多慢呢?茅盾的小說《子夜》中寫到:上海富商吳蓀甫派人開車去接父親,那輛1930年出廠的雪鐵龍轎車,以極限速度在市區飛馳,每分鐘行駛半英里,創造了同款汽車的最快紀錄。換算過來,這個最快紀錄也只有每小時48公里的速度。
時速32公里,這也算飆車
現實中的“飆車”,可能更慢些。宋子文的小姨子張怡和,就因飆車鬧了個大新聞。那是1929年夏天,張怡和從學校出來,坐上一輛福特牌轎車往家趕。車開出兩公里,撞上路邊界石,張怡和頓時從車里飛了出去,落在地上,胳膊粉碎性骨折,當場昏迷。后來交通部門調查事故原因,給出結論:車速過高。那么,車速有多高呢?每小時32公里。
每小時32公里,在當年絕對算飆車了。畢竟上海法租界的規定是最高車速不能超過每小時20英里。更何況,當時汽車的設計時速,跟如今也沒法比。雷諾轎車設計時速低于50公里,1930年出廠的雪鐵龍轎車設計時速為60公里,世界上賣得最火的福特T型車,設計時速也只有70公里。1927年出廠的勞斯萊斯幻影倒是可以跑到120公里的時速,但是貴得離譜,中國只有一輛,是一個外國人所有。
限于當時糟糕的道路條件,這些車就跑得更慢了。上海還算是好的,北洋軍閥當政時的北京,全城居然沒有一條雙向四車道的路段,包括長安街都只有兩條機動車道,雨天污水遍地,晴時塵土漫天,車速一快,必然肇事。
但有車的人,許多還真不怕開快車。原因在于,民國時期汽車匱乏,擁有私家車者非富即貴。權貴之士超速,交警不敢罰;富人超速,他們又不怕罰。最囂張的是上海的猶太富商哈同的老婆,每次開車上街,必然超速。交警要罰她,她直接扔錢,完了繼續飆車。
第一塊車牌到底歸了誰

哈同作為房地產大亨,超速罰金自然是交得起。傳聞中,他還差點搶下了中國第一塊車牌。那是1912年,工部局決定對上海的汽車發牌照,設置了“001”號到“500”號的私家車號,每輛車每年繳納稅金60兩銀子。當時的上海灘,誰都想拿到第一個車號,彰顯身份。
當時坊間傳聞,“房地產大王”周湘云耗巨資購得了這第一塊車牌。哈同沒搶到,便與周湘云協商,想買下這塊車牌。見周湘云不答應,哈同便放話說,只要周湘云敢讓這個車牌出現在大街上,他就派地痞流氓砸掉這輛車。周湘云無奈,只能將車與車牌一同鎖在車庫里。
傳聞并不可信,哈同與周家兩代人素有交情。哈同是個官迷,但他是個外國人,不能買官,而周湘云卻可以用4萬銀子捐個上海道臺來過過官癮。哈同看著眼饞,屢屢找周湘云借那套藍頂花翎朝服,一時傳為笑談。兩人關系其實不錯,哈同顯然沒可能因為車牌這種小事故意為難對方。
其實,拿下中國的第一塊汽車牌照不是中國人,而是一名丹麥籍的醫生。他后來回國,他的汽車和牌照就一起被周湘云的弟弟周純卿買去了。相比老派的周湘云,周純卿才是那個喜歡趕時髦的人。他拿到了車和車牌,立刻就進行了改裝。他把黑底白字的長方形車牌改成了銅質橢圓形,用黑漆寫上古羅馬字“I”,號碼下還刻著上海工部局的縮寫:“S.M.C”,看起來很顯檔次。他對車子也進行了裝飾,在擋風玻璃兩旁安裝了2只方形的車燈,可以點蠟燭,給汽車增加些古色古香的味道,還在車把手處鑲嵌了銅質的“周”的篆體字。這算是中西結合的惡趣味吧。endprint
盡管周純卿有許多車,但掛著“001”號車牌汽車的使用率是最高的。這輛車最后一次使用,是在1945年周純卿的葬禮上。此后,這輛汽車再沒有上過街。
打車請打“四萬號”電話
那時的上海街頭,雖有別克、林肯這些豪車,但主流還是福特、雪佛蘭和雪鐵龍。其中銷量最大的還是福特。諸如貴州省主席周西成、四川大地主劉文彩都是買的福特車,報刊上的彩票廣告,也把頭獎設為福特車吸引彩民。不過,一輛全新的福特車在當時的上海售價一萬兩千塊大洋,而上海市長的月薪尚且不到兩百塊大洋,買車顯然不容易。
也有變通的辦法,那就是買二手車。二手車也分檔次。好的是“一戰”結束后,歐洲大量廢舊汽車修理之后被運到上海,低價處理,價格往往只有新車的一半,引來眾多購買者,甚至還催生了很多“拋崗生意”。所謂拋崗生意,就是半自用,半營業,在馬路邊違規停車攬客。
但歐洲運來的舊汽車,還不是最便宜的二手車。當時還有人去租界收購報廢的破爛汽車,略加修理,以一兩百大洋的低價,賣給華人開,以閘北地區最為明顯。1928年,主管部門對閘北的汽車進行檢驗,發現種種弊病,車身破爛、水箱滲漏、彈簧松弛、橡皮破爛、前后燈不亮等等。這些車肯定不是買來擺闊,而是拿來載客掙錢的。
上海出租車的生意,很早就有了。1910年前后,不少外國商人開設了出租車行。但那時中國人坐汽車出行遠沒有形成風氣,而且租用的車價也十分昂貴,按時收費,每小時收費竟要四五塊大洋,相當于學徒工一個月的薪水,一般市民不敢問津,出租汽車生意也很慘淡。
到了上世紀20年代初,以汽車代步在上海漸漸成為一種時尚,出租汽車業也就時來運轉了。美商所辦的云飛車行,規模最大,擁有86輛轎車,其中包括新添的50輛福特轎車和之前陸續添置的36輛舊車。跟如今的出租車公司相似,云飛車行的車都被漆成一色車身,辨識度極強。
華商所辦的車行,最有名的當屬祥生汽車公司。20世紀30年代,祥生與云飛是主要競爭對手,云飛最終敗北。敗北的原因之一,就是取錯了電話號碼。云飛的叫車電話是30189,諧音為“三人一杯酒”,有些意思。但祥生卻設法拿到了40000的電話號碼,不僅“四萬”兩字簡短易記,而且正好是中國四萬萬同胞總和數。加之那時中國人愛國熱情高漲,掀起了抵制洋貨運動,祥生又順勢推出了自己的廣告語:“華人應坐華人車,四萬萬同胞請打四萬號電話”,贏得了大量顧客。
學開車,先學汽車修理技術

當時車行的司機,是一個非常光鮮的行當。那時坐得起出租車的,都是闊綽人家,作為開車的司機,穿戴也不能差了。司機夏天穿綢子,秋天戴禮帽,冬天穿大棉襖,外邊也得套件大褂。有些掙了點錢兒的司機,手上還要戴個大金戒指。
修理汽車的工人,也是光鮮得很。大背頭、皮夾克、西裝,就是汽修工的標準搭配。為什么這么穿?原因無他,就是有錢而已。據說國民黨大員陳誠的福特汽車大修,一次就需要一根金條,汽修工的收入自然低不了。當然,這行門檻也不低。要成為一名汽修工必須使用汽車模型來反復練習,要定期觀看幻燈片和教學電影,還要能閱讀全英文版教材,技術含量相當高。
事實上,那時想考駕照,也得先學汽車修理技術。教練先教拆胎、扒胎和補胎,然后是檢修風門、水箱、化油器和火花塞這類基本的修理技術。學開車為何非要學修車呢?原因很多。首先是大家開的都是“萬國牌”汽車,出了問題不可能運回歐美讓廠家保修。其次,民國時的路況糟糕,開車出去可能開著開著就趴窩了。然而“道路救援車”多半是沒有的,就算有,也要隔個一兩天才能到。這種情況,必須自己動手。
學好了修車,再學開車。首先學“手號”,就是司機用手伸出車窗外,用特定的手勢提示后面的司機——當時汽車沒有轉向燈,只能這么玩。拐彎有手勢,剎車、減速、倒車也都有對應的手勢,上路前必須學會。
那時的汽車沒有倒車雷達和轉向助力,也不可能裝如今教練車上的副制動踏板。那么,剛學開車的朋友就很危險了,稍不注意就會出事故。為了避免發生意外,教練也有“土”辦法對付,就是找出四個千斤頂和四個木馬把車架起來,讓學員在四輪離地的教練車里學習如何啟動和如何剎車。
但這還不是最坑的。要命的是,你辛辛苦苦考出來的駕照,換個地方就可能不認了,要重新再考。為什么不認?這是因為各地的駕照考試區別太大,對駕駛員的要求千差萬別。最顯著的區別就是“路考”環節,上海公共租界按美國辦法考,場地先進,無需上路,考場里有寬道、窄道、彎道、土坎、山坡、停車場、交通管制的各種燈光,設計得比較科學,考過的學員水平還是有保證。但到了南京,路考就變得異常簡單了,考場是由10根竹竿圍成一個T字形車道,車子開進去再倒出來,只要不碰桿就算過。這樣考出來的司機,成為“馬路殺手”的可能性相當高,這時只能慶幸民國時的車開得慢了。
(本文主要參考:徐茂昌《車輪上的上海》,上海三聯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