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仁先生病逝。
幾個黑色大字赫然出現在手機熒屏上。瞬間,天旋地搖,淚水涌出眼眶,繼而五臟撕裂般地疼痛……不敢想象,王老師的音容就這樣長存了?王老師的風骨就這樣定格了?他那蓬勃的爽朗笑聲,他那激越的縱橫捭闔,歷歷往事,如風涌上心頭,似畫疊映眼前……
我們這一代渴望讀書。1991年10月,參加人民文學編輯部舉辦的《沂蒙九章》作品研討會,萌生了到北京讀書的念頭。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的主任黃獻國是我的老戰友,他勸我到軍藝讀書。他說:“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是全國高校中文系中唯一的‘文學系,培養了一大批軍旅作家,聘請的兼職教授大都是國內外最著名的學者、作家……我們這學期就有王富仁教授的課。”見我有些疑惑,黃獻國放慢了語速:“王富仁,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位現代文學博士,他的論文答辯,中央電視臺現場直播,名震華夏學界,對了!王富仁是咱們山東老鄉。”
就這樣,我有了得到王老師親授的緣果。
第一次聽王老師講課那天,北京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雪,天氣異常地冷。500座的階梯教室卻早早地擠滿了學員,散發著暖春的氣息。忽然,門口處響起掌聲,繼而引起滿堂雷鳴,黃獻國引王老師走了進來。王老師走上講臺,拿起粉筆在黑板上板書“王富仁”三個字。黃獻國向大家介紹了王老師,王老師謙遜地說:“黃老師過譽了,我就是一個從魯西北農村走出來的農民。”我眼睛一亮,是的,真像一個地地道道的山東鄉巴佬,如果換一身衣服,再拿一桿秤,就他那貌相,與放下鋤頭背著麥種跑到村鎮集市上吆喝叫賣的農夫分不出兩樣:溝壑縱深的笑容綻放著憨厚樸實,舉手投足間也洋溢著“孺子牛”的韌意。我會心地笑了。可沒曾想,王老師只講了幾句就把我給震住了,那親親的、土土的“地瓜”味道的山東腔,“芬芳”著清晰的思辨和獨特的感受。他以自己“思想革命”的全新視角闡釋魯迅,給我們講“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他說,魯迅是師父,改變了他的一生,“魯迅給了我生命”,教我們成為“獨立知識分子”。繼而又闡述“我不反對孔子,反對是以孔子為工具壓制別人的人!”“盡管我很弱小,但我在精神上并不萎靡。我站著走到死,我不會跪著爬著上前走一步。這是一個最根本的東西,是魯迅給了我一種內在的精神力量。”
王老師講課的語言,具有一種令人敬畏的穿透“腦細胞”的“思變”力量,讓人越聽越悟覺自己的通身骨骼在“蹭蹭蹭地”生發精、氣、神,越聽越懺悔曾因無知輕易冒犯了文學和語言的神圣。我瘋狂地記筆記,一節課能選摘速錄三千字的“論語”,私下也和同學贊譽這異樣的“學說”。王老師學識淵博而深入淺出,他講述文學理論研究,剖解許多魯迅的實例故事;他旁征博引而循循善誘,敘述精細流暢而不煩瑣艱澀,論點闡釋結合魯迅的細節透析,理性追根溯源之后又有抽象的哲學思想提升。
課間休息的時候,大家蜂擁而至,頂著“二手煙”的“熏陶”簇擁著王老師,做零距離討教。他一邊率性地抽著煙,一邊大談、大笑,聲音依然那么洪亮,時而還揮舞拿煙的手,做“對話”的重點語言補充。我自報家門來自臨沂,頓時引發王老師極大的興趣,拉著我侃侃而談。原來,臨沂對王老師來說,有一份別樣的感懷。解放前,王老師的父親在高唐鄉下教書,是共產黨的地下交通員,常去沂蒙山老革命根據地送情報。無形中,這些血乳細節,像縷縷強力的情感磁線,拉近了我和王老師的師生情緣。
與王老師的師生之緣,也許是命中早已注定。
我從部隊回地方,由文化局到文聯,長期專事文學工作,一路跌跌撞撞,折磨了靈魂,透支了生命,收獲了豐富的痛苦。1999年初春,我去中國作協聯系“創作基地”事宜,回軍藝和老師及留校的同學“煮酒論英雄”,黃鵬動員我“二進宮”回京學習,許福蘆建議我去北京師范大學的“作家班”。許福蘆時任北師大文學系主任,經常接王老師講課,借機我們結伴而行去見王老師。一見到我,王老師露出他那農民式的標致性微笑:高振,你這幾年怎么樣?匯報,討教,“順境干事,逆境學習。”王老師欣然應諾,做門下的訪問學者。啟迪、溫暖,激勵后學求索,苦渡迷津。
聽王老師的課,人生之大幸。我住在西北角的塔2樓,距離東北角勵耘樓三層的王老師家很近,我和在校的博士生、留學生、訪問學者“常回家看看”,嘮叨些掏心窩子的話,每每親炙教誨,就感嘆王老師的憂忍心智,令人震撼!當下中國最缺魯迅的韌性和硬骨頭,身處三千年難遇的大變局時期,言志載道傳統,一直是中國文化主潮;縱觀人類文化史,歷史已無數次證明了凡這種時期定有偉大的學者出現,定有偉大的思想問世。“物質世界、精神世界、文化世界”橫絕驚世,給僵硬的學術體制帶來新音;集大成者除文化天份外,還擁有強大的邏輯思維能力,歸納演繹能力和對世道人心可持續一生的探究興趣。是的,“農民之子”確有一顆深情家國情懷的雄心。
在北師大學習之后,我借調到中國作協,在文學館路的芍藥居置房客居,王老師也喬遷到望京花園。我樓下北面的北四環,是王老師回校上課的途經之路。每次經過,他說“都禁不住地向路南的綠雅閣瞥一眼”。這期間,我也常回北師大蹭王老師的課,間或逛到軍藝、人大、北大聽他的講座。有時,王老師也打電話約我開車接送演講報告;王老師組織“現當代文學高研班”,我跑腿;我策劃組織“‘羅莊杯全國散文大獎賽”,也尊請王老師任評委;多次同行同席,也曾在“祝壽”酒酣耳熱后激烈討論。王老師比我年長17歲,把我這個山東老鄉當“王肇磊(編者注:王老師長子)的大哥”看待。每次相逢,老遠就大嗓門吆喝“高振!”之后,投來一個慈祥而又溫潤的微笑,讓我感到不該應有的尊嚴在他面前得到了光榮綻放。
轉任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工作后,我策劃了“中國作家江北水城采風”活動,集結了近三十位作家,遺憾的是,“幕后主人”王老師未能應邀成行。當我回憶著王老師聊天講述的故事,尋覓著王老師曾踩下的淺淺足印,慢慢行走,走進王老師孩提讀書、開蒙的學校,走近王老師任教、復習考研的聊城四中,步入海源閣觸摸王老師借閱的典籍……我被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和感動籠罩,心里想著王老師那些廣闊又深邃的迷人語言,感受到空氣中流淌著他憂傷沉靜的氣息。我坐在山陜會館門前的運河水邊,分享著王老師舊日的時光,時間在這里多么溫柔,溫柔得讓人落淚……點擊手機鍵盤,“王老師下次邀請您去臨沂采風……”“好!好!有你在,不著急,不著急……”
誰曾想,這竟成我一生的遺憾!
“學為人師,行為世范”。二十五年記憶深潛于精神血脈,這靈魂的高蹈,是人類文化對這個世界“生”的探索以及對自由本能的渴望;也許并不是我理解的那樣,我所理解的只能是基于我的生命感悟。因為在王老師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情感深處,讓我得以和靈魂靜謐地對視:中國文學的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是中國所有文化的底色。魯迅光照“民族魂”,王老師解脫了“想”“說”“寫”的困惑,恣意縱筆,駕鶴天堂,自由馳騁。從八寶山公墓告別王老師遺體,這些破碎的日子,我內心深處,時時響起一種生命的呼喚。生命因悲哀而莊嚴,向死而生:死亡是生命最偉大的發明。天悲賢殤飚垂淚,世盛雄文撼捫心。“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同樣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我的精神導師從未倒下,我們的先驅形象也不會消失,因為他們的思想不是脆弱的思想,“中國不可能再倒退”,因為這些“民族脊梁”更能夠長久地支撐后人成長。
(作者系山東省臨沂市作家協會主席)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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