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草本

李新宇

1.矮樁美人蕉

也許是我生性愚笨，一些屬于常識的道理都是慢慢明白的。

最先關注生命為適應新環境而產生的變異，是在剛到吉林大學的時候。從曲阜到長春，正是暑假后開學之際。剛剛安排就緒，旋即金秋。住在長春的黃金地段柳條路上，下樓往西不過百米就是著名的文化廣場，往東不過數百米，就是牡丹園，加之院門前面是解放大路，綠化也不錯。這一切，使我有機會更多地欣賞花草。讓我感覺奇怪的是：長春的美人蕉開得很漂亮，但個頭很矮，秀氣得不像關東美人，倒像是江南佳麗。多年未注意美人蕉了！曲阜師大校園里有嗎？那校園種有許多花木，應該是有的，但我似乎從未見過。頭腦中只是小時候的記憶：青州家中的西窗下，似乎總是有一叢美人蕉，紅的花，翠綠的葉子。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總是喜歡種它，猜想大概不是為了花，而是為了那葉子，因為父親常常感嘆北方不能種芭蕉。西窗下的美人蕉也許真能代替芭蕉，因為它長得高大，常常擋住整個窗戶，而且高過窗戶，把紅花送上房檐，讓人在街上就能看到。

長春的美人蕉卻長得秀氣，高不過腰，甚至有的只達到膝蓋，但花卻并不少開。我想，這也許是人工培養的特別品種吧？帶著幾分好奇，去向園藝師傅請教。養花人告訴我：美人蕉的確有矮樁的品種，但這些卻不是，而是一般的品種，只不過因為種在東北，生長期短，一尺多高就開花了。師傅說得很有趣，原話是：“天氣一冷，它就不得不開花了。”

我恍然大悟：植物是要適應氣候條件的。在我的故鄉，美人蕉從4月開始發芽生長，到7月才開花，一直開到11月，生長期長達半年多；而到了關外，卻是5月才解凍，10月霜雪又到了，留給它的生長時間只有4個多月。可是，植物不會因為時間不夠而半途而廢，霜雪到來的時候，一般并沒有未成熟就凍死的莊稼，也少有正在生長就夭折的花草。它們大多善始善終，在有限的時間里完成了生命的全過程。

這是常識，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對我來說，卻是一個重要發現。這是一個關于生命的秘密：北方的許多植物都很忙，沒有南方的同類那樣悠閑。在無霜期長的南方，一些植物發芽之后有很長的時間自由生長，甚至是左顧右盼，東游西逛，悠閑地享受陽光雨露，就像現在的青年男女，游蕩夠了，才考慮是否開花結果。而北方的植物不同，季節的變換沒有留給它們充足的時間，所以，它們活得很緊張。發芽之后，甚至來不及長出更多的葉子，就匆匆忙忙準備開花，匆匆忙忙孕育果實——它們必須趕在冬季到來之前留下自己的后代。

什么是生命意志？這大概就是根本。無論環境怎樣，氣候怎樣，都要實現生命的延續。時間無論漫長還是短暫，生命都要有一個完整過程。

2.剪刀下的牽牛花

有什么樣的環境，就有什么樣的生物。氣候，土壤，會選擇和淘汰物種，也會改變一些物種。這是生物進化早就告訴我們的。

文學作品和一切文化產品也是這樣，知識分子人格和國民性格也是這樣，這是歷史和現實早已昭示我們的。

然而，有一點我卻是后來才清楚：生命是可以馴化的，改變其面貌的并不只是氣候和土壤，而是有多種因素，比如：強制和誘引。見過園藝師制作盆景嗎？剪之，壓之，縛之，困之，都是有效的。清代詩人龔自珍曾經為此寫過一篇《病梅館記》，感嘆那本來也可以長出怒枝壯芽的梅花，被弄成那曲里拐彎的樣子。一方面是巨大的制約力量，一方面是頑強的生存追求，博弈的結果自然是千奇百怪。

幾年前，我在花盆里種過一棵牽牛花。眾所周知，牽牛花應該有長長的藤，應該爬上籬笆，爬上墻頭或樹梢，然后開放它的喇叭花。在花盆里栽培可以嗎？當然可以，但按照它的秉性，應該插上竹竿之類供它攀緣和伸展。我的花盆卻極小，放在窗臺上，而且緊挨我的書桌，不可能為它插上竹竿之類。更為重要的是，那是一個蘭花盆，一株春蘭生長在里面。牽牛花并非我種的，而是自己長出來的。我之所以沒有拔掉它，是因為那個花盆還有容納它的空間，因為我養蘭花的技術太差，好好的蘭花常常是越養葉子越少。盆中只有幾片蘭葉，而且長不過數寸，閑著也是閑著，牽牛花盡管來路不明，但既然來了，而且生長得蓬勃而快樂，于是便不忍拔掉，讓它留下來了。但是，在這個小小的花盆中，我還是更看重我的蘭花，不可能為牽牛花的生長而破壞蘭花的生長環境，更不允許它的藤蔓糾纏蘭葉。

為了保護那幾片蘭葉，我把牽牛剪短，只留下幾片葉子。然而，幾天之后，它就長出幾個枝杈，仍然繼續伸展。于是再剪，仍然只留幾片葉子。沒有幾天，在留下的葉子的腋處，又有枝蔓生長出來，于是再剪。這樣剪來剪去，牽牛花就變成了珊瑚樹的模樣。當晚秋到來的時候，它長出的竟然不再是枝蔓，也不是葉子，而是一簇簇的花蕾。最后，那些擁擠在一起的蓓蕾競相開放，牽牛花就成了一個大繡球。

我驚奇于我的創造，也為我的殘忍不知所措。我知道，那團繡球樣的牽牛花是我摧殘的結果。

我曾拍下它的照片，后來卻找不到了。但也無需遺憾，因為同樣的情況隨處可見。在壓迫和摧殘之下，幾乎所有的生物都可以變異。

3.房前的野草

這是一墩田間地頭常見的野草，各地有不同的名稱，但學名是統一的：牛筋草。

不過，你如果從植物圖譜上搜尋，或者從百度圖片中搜尋，找到的圖片肯定不是這個樣子。因為在一般情況下它會長成一墩，四面向上伸展，形成盆狀，若有足夠的肥水，直徑可達一二尺，高度也有一二尺。那草穗的梗很長，每個草穗都舒展地分成三叉，傾斜向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匍匐于地面。記得當年在農村干活，到地頭休息，愛干凈的女孩子常常喜歡找一棵那樣的草，坐在上面。草被壓倒四面展開，那直徑總有二三尺，像個綠色的大蒲團。

但在特別的環境中，這種草卻會改變模樣。

我的院子很小，但從房門到院門有一條拐了兩個彎的小路。小路是用水泥磚鋪的，不足一米寬，但我仍舍不得讓好好的土地被水泥磚覆蓋太多，所以路面并未全鋪，而是隔一塊磚留一個空，空里鋪上草坪。我的想法是：有那塊磚，雨天不會踩泥，就夠了；有那片草，就有更多的地氣。endprint

水泥磚空隙里種下的草，本是近幾年時興的進口品種，但在一年之后就長出了幾株牛筋草。牛筋草真是不該來！因為草坪要不斷修剪，尤其是夏季，往往幾天就要剪。于是，這些來自田間的草注定沒有生長的空間。別說長一二尺高，就是幾寸也不容易。那些專門用來鋪草坪的草很乖，整整齊齊，不會瘋長，所以每次被修剪的，首先是這些來自田間的草。剪來剪去，它就只剩了幾節近乎干枯的草根。

然而，秋天來了，一場細雨過后，它卻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我的面前：它抽穗了，而且花穗密集。在這個柳葉變黃、楓葉變紅、萬木即將凋零的季節，它要開花了！經過一次次修剪的草墩上幾乎沒有葉子，現在它放棄了葉子，而把全部的力量用于孕育出一叢草穗，試圖打下種子，留下更多的后代。它是那么小，一墩都沒有我的巴掌大。可是，就這樣小小的一墩，卻抽出了幾十個花穗。

我被這頑強的生命意志打動了，不忍心再去剪它，也不忍心再去踐踏它。如果順利，它將結果，留下足夠的種子，為自己的生命畫一個圓滿的句號。

我想，它的種子只要回到野地，就仍然可以長得碩大而健壯。

4.幸運的馬齒莧

一些東西總是這樣：當你不注意的時候，真是視而不見，而一旦注意，同樣的事實就會屢屢出現在你的眼前。

就在我關注那幾株雜草并且連續為它拍照的時候，又遇到了馬齒莧。

先是在一段土墻上看到了這樣的景象：那是一個農家院的廢墟，院墻是土坯砌成的，風吹，日曬，雨淋，樣子已經像土崖的峭壁。兩株馬齒莧，就生長在這堵土墻上，很小，那株大的也不過一寸多長，而那株小的身長只有一厘米多，與我的指頭肚差不多大小。

我首先感嘆這兩粒種子的幸運。院墻是直立的，馬齒莧生長的地方近兩米高，種子從何而來？是被風吹來的吧？即使將大把的種子撒向墻壁，絕大多數都會墜落下來，有幾粒能在直立的墻壁上駐足？然而，這兩粒種子卻附到了墻壁上！又因為連續幾天的雨水，院墻潮濕了，種子沒有被沖刷下來，而是在墻上發芽，生長了起來。

看模樣，它雖然細小，卻很結實。也就是說，它個頭雖小，卻比較老，并不是剛剛長出的嫩芽。也許，它在夏季已經長出，但萌芽之后就遇到了干旱，它只有停止生長，經過漫長的等待，終于又下雨了，它才重新開始生長。可以斷定，適宜它生長的時間并不多，而且斷斷續續。因為眾所周知，如果在沃野上，馬齒莧生長很快，在雨季，短短幾天就會長滿菜畦，而且既肥又壯。而這兩株卻是瘦而小，小而老。

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那棵小的，也已經含苞。它雖然小，同樣準備開花結籽，同樣要在這個季節留下它的后代。

應該說，這兩棵馬齒莧是艱難的，但也是幸運的。說它艱難，是因為它的生存境地使它得不到足夠的水分，所以它生得瘦而小。說它幸運，是因為那粒種子，恰巧能夠在土墻上立住，沒有滾落下來，而在它發芽之后，又沒有被鳥或蟲吃掉。如今，它雖然瘦小，卻即將開花結籽。因為它的瘦小，挖野菜的人也不會對它感興趣；因為土墻并不為人關注，它大概能夠安靜地開花結果。

拍下這個鏡頭，轉身來到馬路邊，又被另一棵馬齒莧吸引。這是一段維修不好的柏油路，在那石子、沙子和瀝青的孔縫里，大概落進了少量泥土，馬齒莧就在那里發芽了。

它剛剛抽出第二對葉子，就長出了花苞。它比墻上的同伴更幸運。墻上的同伴的幸運之處在于種子能夠附著在土墻上，而且恰巧是在一個能夠接觸雨水的地方，同時又未被鳥蟲吃掉。這一棵的幸運，在于路面上少有泥土，就那么一點點，恰巧被它遇到了。而且，來往行人那么多，車輛那么多，它竟然安然無恙到今天，而且生長得肥嫩！

同樣，它也要趕在霜雪到來之前把生命延續下去。但是否能夠能躲過行人的踐踏和車輪的碾軋，是否能開花結果，就看它的運氣了，祝它好運！

5.被擱置的香雪蘭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每年都種香雪蘭。

這是一種普通的花，我小時候就種過，那是在鄉下老家的園子里，在小麥播種的季節，像種大蒜一樣把它種在土里，基本不用管，很快就會發芽，第二年5月就開花了。

香雪蘭的香味很濃，而且是那種甜甜的香。正因為難忘那種香味，我才在幾十年后又種它。可惜的是，生活環境與童年不同：沒有園子，當時也沒有院子，只能在房間或陽臺栽種；房間里有暖氣，季節氣候已完全打亂，所以我一直不能很好地管理它，不是開花過早，就是長得過高。我的朋友丁玉美在山東日照，年年栽種這種花，而且養得特別好。我在網上向她請教，學會了使用矮樁素，算是解決了瘋長的問題。

香雪蘭不難栽培，但不像有些花那樣栽種一次就可以一勞永逸，而是需要年年種。花開過之后，它的枝葉會自然干枯。這時要把它的根莖挖出來，放在干燥通風之處。等到秋分過后，也就是種小麥的季節，也是種大蒜的季節，再把它播種入土。自從住進南開大學西門外馨名園的房子，因為有比較大的陽臺，我就每年在陽臺上栽種。

然而，2006年到2007年間，我在韓國濟州大學任教，卻耽誤了一年。花種就在一個空花盆里，而且用紙袋裝著。秋天過去了，我沒有回來。春節回來了，卻沒有管它。直到又一年栽種的季節，我才想起它。從紙袋中拿出來一看，它的模樣變了：本來滋潤而豐滿的它，變得瘦長而干癟。表層的皮已經干枯，一看就知道它已經差不多干透了。這并不奇怪，存放一年多，干癟是不可避免的，干枯也是情理中的事。但是，當我把它們那干癟的表層剝去之后，呈現的卻是這樣的形象：每一個小蒜頭都變成了兩個，中間亞腰相連。還有一個，就是本來鮮嫩豐滿的那個蒜頭，如今已經干癟，有的甚至已經堅硬得像木頭；頂部的那一個，雖然不大，卻鮮嫩豐滿，它不是去年就有的，而是一個新生命。它的樣子完全像它母親當初的模樣，只是因為缺乏營養，個頭兒要比母親年輕時小得多。

這個新的生命是在紙袋中生長的，缺肥缺水缺營養，但它沒有死去，而是在不可抗拒的規律使它走向干癟的時候，用自身的養料推出了下一代。由于我的耽誤，沒有按時把它種進土里，種子被擱置了一年。它卻在被擱置中完成了生命的新陳代謝，沒有耽誤傳宗接代。endprint

這種現象我應該早有所聞，但面對這些香雪蘭，我還是有些震驚。我肅然，頓時對它充滿敬意。

帶著敬意和愧疚，我小心地把這些新生命從它的母體上掰下來，一粒粒種進花盆。春節過后，這些在無土、無水狀態下繁衍的種子開花了，一切都與它的前輩一模一樣。

眾所周知，種子承擔著延續生命的重任。因此，一個物種被創造的時候，造物主往往為種子想得很周到。為了便于傳播，有的配備了可以隨風遠去的傘，比如蒲公英；有的則借助動物，比如蒼耳之類，便渾身長滿掛鉤，動物只要碰到它，就會掛在身上，把它帶到遠方去；為了種子能夠被搬運，還給了它漂亮或香甜的果實，讓人類或動物為那份香甜和美麗而成為種子的搬運者。

認真想來，不同植物的種子情況很不相同，有的生命只能維持一年，如果第二年不栽種，它就死掉了；有的可以保存多年，三五年之后播種，仍然能發芽。有的甚至上百年、上千年之后仍然可以栽種，蓮子就有這樣的紀錄。但是，種子的生命無論是長是短，都需要栽培才能繁衍。我們熟知的那些植物，從小麥、玉米、高粱、大豆，到南瓜、茄子、絲瓜、葫蘆，只要不播種栽培，種子就不會自行孕育出新種子。然而，香雪蘭卻能不需要栽種就能孕育出新種子。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另一個問題：除香雪蘭之外，還有什么植物能夠不必栽種就可以孕育出新種子？

我想起了大蒜。春天過去，夏季到來，新蒜上市之際，如果家中的陳蒜尚未吃完，你一定會發現剝蒜不再那么費勁兒，而是變得非常容易，因為這時的大蒜已經干癟，蒜皮與蒜瓣已經分離。然而，你如果留心察看，那蒜瓣無論多么干癟，都有一個臌臌的小肚子。如果輕輕剝開那個小肚子，就會看到本來雪白的蒜瓣中間那個細細的芽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蒜頭。也就是說，大蒜被擱置一年不栽種，會不動聲色地育成下一代。如果把那干癟的蒜瓣種進土里，它仍然會生根發芽。不過，從它的軀體上生長出來的卻不是它的下一代，而是隔代，也就是說，不是兒子，而是孫子。

香雪蘭與大蒜的不同，在于大蒜雖然在被擱置的一年中能夠悄悄孕育出下一代，但下一代是被包裹在母體之中的，猶如尚未分娩的狀態。而香雪蘭的下一代卻是已經分娩的，它是把兒女頂在頭上，讓自己的血液慢慢傾注進新的生命，最后的結果是這個樣子：自身干枯，兒女豐潤。

面對被擱置的香雪蘭，我看到了生命延續中最自然、最本真的代際關系。

【責任編輯】 行 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