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經用這樣一句話來勾畫人類歷史的簡要輪廓:“文明人跨越地球表面,在他們的足跡所過之處留下了一片荒漠。” 發出類似感慨的學者比比皆是,最著名的莫過于英國著名的文明史學者阿諾德·湯因比為大地母親發出的凄婉悲涼的哀歌和對人類這個兒子憤怒的責難,他寫道:“人類是生物圈中的第一個有能力摧毀生物圈的物種。摧毀生物圈,也就消滅了他自己。”“人類征服了生命的母親,并從太陽父親手中奪走了太陽的可怕力量,他是大地母親的第一個這樣的孩子。”“人類,這個大地母親的孩子,如果繼續他的弒母之罪的話,他將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他所面臨的懲罰將是人類的自我毀滅。”
//壹//
將人類比作大地母親的兒子未免過于溫馨浪漫,其實,人類是自身與自然異化的產物。人類起初與其他任何物種一樣,都是與自然和諧統一的,須臾不能脫離自然這個整體。人本來生于自然,是自然之子,人類在處于最原始的階段也是內在于自然的。但是,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人從自然界中日益異化出來。而隨著人類技術的進步和文明的產生,人類不僅是自然的異化者,而且也是自然的征服者和奴役者。人類與自然的這種既是一體又是異化的關系產生了巨大的張力,這是當今人類生存危機的根本原因。環境史研究就是對人類生存危機和人地關系的一種反思與探究,目前已經成為一門顯學。
環境史學作為一門嶄新的歷史學分支學科,興起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它以生態學為理論基礎,著重探討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以及以自然為中介的社會關系。在美國環境史興起的40余年間,名家輩出,成就斐然,從而帶動了歐洲、加拿大、澳大利亞、印度、日本等國家和地區的環境史研究。國內世界史學界也在環境史方面做了大量開拓性工作,并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就,比如侯文蕙、包茂紅、梅雪芹、徐再榮、付成雙、高國榮和侯深等學者的相關論著和譯著。然而,由于缺少一部對美國環境史發展脈絡進行梳理并對其進行深入分析和歸納總結的著作,筆者對美國環境史總有一種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感覺。可喜可賀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高國榮研究員的新作《美國環境史學研究》一書解決了這一困境,成為我國第一部綜合性的美國環境史學史著作,并以其深入扎實的研究獲得了國內學術界的好評,成功入選2013年度“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了解美國環境史學,可以系統而準確地把握環境史研究的興起、發展及其最新動向,從而汲取其積極內容,以豐富和完善中國史學的理論和方法。此外,對美國環境史學的研究,有助于弘揚歷史學經世致用的傳統,為在中國實施可持續發展政策,建設和諧社會提供寶貴的借鑒。
//貳//
《美國環境史學研究》(以下簡稱“高著”)由導論、四大主體部分、結語和附錄組成。全書共16章,46萬字。導論交代了選題理由,介紹了美國環境史學的國內外研究動態,并從興起背景、理論基礎、研究對象和價值取向四個方面對環境史的概念進行了界定,依據這一界定將美國環境史研究以20世紀90年代為界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部分“興起背景”結合戰后生態危機和現代環保運動闡述了環境史在美國興起的現實背景,并探討了法國年鑒學派、美國邊疆史學與環境史的學術淵源關系,揭示了環境史興起的國內外學術背景。第二部分梳理了1970—1990年間美國環境史的學科體系建設,在分門別類介紹印第安人與環境、森林史、水利史、荒野史、人物傳記等五方面主要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探討了1990年以前美國環境史研究的特點。第三部分“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發展變化”結合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環保運動的變化,論述了上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環境史研究的三大主要動向:城市環境史備受重視;文化轉向趨勢明顯;全球環境史方興未艾。第四部分“學術與現實意義”從三方面闡述了環境史的價值和功用:其一,它將自然引入歷史;其二,環境史是跨學科研究的典范;其三,環境史對機械論自然觀、極端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和傳統發展觀的批判具有現實意義。結語部分對環境史學在西方史學史上的位置進行了初步評估。附錄則通過書評、訪談等形式,進一步印證美國環境史研究的特性。全書渾然一體,通過一系列專題,全面系統地呈現了環境史在美國的發展軌跡。
《美國環境史學研究》是我國第一部有關美國環境史學的系統性和綜合性的論著。作者不求面面俱到,而采用專題研究的形式,從不同方面呈現了環境史在美國的興起和發展。作者對美國環境史學這一復雜課題進行了高屋建瓴的整體把握,這些專題都以翔實的資料為基礎,旁征博引,互為映照,呈現了美國環境史發展的整體畫卷。作者從研究主題、價值取向、時空范疇歸納了上世紀90年代以前美國環境史研究的特點,指出這一時期環境史研究局限于自然資源的保護與利用,帶有環境保護主義的明顯烙印,而且側重于19、20世紀的西部。這些不足在上世紀90年代以來逐漸得以克服,隨著環境保護主義傾向日益式微,城市及人工環境備受重視,文化轉向蔚然成風,環境史與社會文化史日漸融合,全球環境史方興未艾。作者不僅對上世紀90年代前后美國環境史學的發展進行了對比,而且通過梳理歐洲環境史來凸顯美國環境史研究的特點。相對而言,歐洲環境史學者更注重跨學科研究,視野更為廣闊,一貫重視對城市環境的研究,而對美國學者所熱衷的荒野不感興趣。作者指出,荒野研究是美國環境史研究區別于世界其他地區的最大亮點。這些論述前后連貫,觸類旁通,相互印證,體現了作者對環境史領域的熟稔和深入研究。
//叁//
具體而言,高著的學術貢獻和研究特點可以歸納為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提出了一些獨到見解和理論創新。高著關于環境史的界定極具特色。一般而言,美國學者往往是以研究對象來界定環境史,認為環境史研究歷史上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關系。但這一界定“既不能把環境史同其他相關的學科——人文地理學、環境考古學、文化人類學區別開來,因為這些學科同樣也以歷史上人與自然的關系為研究對象;也不能涵蓋環境史豐富的研究內容,而把以自然生態環境為中界的各種社會關系排除在外了。”(高著P32)作者獨辟蹊徑,推陳出新,從環境史的興起背景、理論基礎、研究對象及價值取向四個方面對環境史進行了新的分析與界定:環境史是在戰后環保運動推動之下于美國率先出現的一個新的歷史學分支學科,它以生態學為理論基礎,著力探討歷史上人類社會與自然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以自然為中介的社會關系,具有鮮明的批判現實的特點。這一界定不僅涵蓋了人類共同體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而且也將以環境為中介的各種社會關系納入進來,從而彌補了學術界界定環境史范疇的不足或缺陷。這樣一種界定,無疑符合環境史研究的真意,便于外界了解環境史的確切畛域。endprint
在重新界定環境史概念的基礎之上,作者根據社會現實、生態學觀念、研究對象及其價值取向四個方面的變化,提出了新的環境史學發展分期,即以20世紀90年代為界,將美國環境史學的發展劃分為兩個階段。在此之前,有學者以1960年和1986年為界,將美國環境史的發展分為三個階段:萌芽期(1960年以后)、確立期(1960—1986)、理論建構期(1987年至今)。從多方面來看,高著的這一分期更契合美國環境史研究的實際。就社會現實而言,在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環境危機的緩解,美國國內趨于保守,國際社會開展環境合作面臨重重阻力。環境正義運動的興起,則改變了環保運動的版圖。從理論基礎來看,自然的平衡理論不再流行,關于自然無序狀態的各種學說紛紛出臺。從研究對象來看,20世紀90年代后,關于自然資源利用與保護的研究不再一枝獨秀,城市環境、環境正義問題受到熱捧。從價值取向來看,環境史的批判色彩在20世紀90年代后明顯弱化。總之,環境史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前后出現了較為明顯的分野,作者抓住20世紀90年代前后這個重要時間節點,對相關變化進行了闡述,對環境史在美國的發展進行了更科學合理的分期,為構建美國環境史的整體圖景奠定了基礎。
第二,對美國環境史研究文化轉向的評析,是高著論述最為精彩的部分。所謂環境史研究的文化轉向,“主要是指環境史與社會文化史的融合”,并將自然作為一種文化建構加以探討,將種族、性別、階級、族裔等社會分層因素作為分析工具引入環境史研究(P250)。作者從現實與學術兩方面分析了這一新趨勢的興起背景,指出環境史研究的文化轉向既是“順應社會現實的結果,也是史學發展新動向在環境史領域的反映”(P259)。環境正義運動和多元文化主義的興起,加深了環保運動與社會運動的結合。環境正義運動關注有色人種和貧困勞工的環境權益,而多元文化主義則要求如實書寫不同群體對美國歷史的貢獻。社會現實的新變化,為環境史學者提出了新的研究課題,為社會史和新文化史的繁榮提供了動力,推動了環境史研究的文化轉向。
作者對環境史研究的文化轉向的利弊進行了深入分析。作者指出,這一轉向有利于環境史擺脫生態學整體意識和環境保護主義的消極影響,提供了一種更加貼近平民百姓的研究視角,增強了環境史的人類中心取向,有利于環境史融入并影響美國史學的主流,從而造就了當前環境史研究的繁榮局面。但與此同時,文化轉向也暴露出一些弱點,它過分強調文化的作用和社會差異,削弱了生態和經濟在環境史研究中的中心地位,弱化了環境史跨學科研究的特點,加劇了環境史研究的碎化。而這些弊端正是以唐納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對文化轉向持保留態度的原因。作者指出,文化轉向盡管受到了一些質疑,但它還是得到了環境史學界的普遍認可。基于環境史在美國發展的這一實際,作者在對文化轉向的利弊得失進行綜合分析的基礎上指出,文化轉向總體上有利于環境史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國環境史研究發展的必由之路”(P276)。這一判斷與作者對環境史的開放界定在思路上是一致的:以自然為中介的各種社會關系既然是環境史研究的對象,那么環境史就必然是社會文化史。作者提到,環境史學者要有一種更包容的心態,在具體研究中應將生態分析與文化分析配合協調使用,而不要顧此失彼,將二者對立起來。作者的這一獨到見解,對推動環境史與社會文化史的融合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第三,關于環境史與年鑒學派的關系,作者也提出了自己的獨特見解。國內外學界在追溯環境史的源頭時,往往會提及年鑒學派,甚至將年鑒學派視為環境史研究的先驅,但就二者的聯系與區別,大多蜻蜓點水,語焉不詳,而高著則對二者之間的異同作了鞭辟入里的分析。高著指出,年鑒學派對環境史學的啟示在于,它重視自然地理等結構性因素對歷史發展的作用,提出了總體史觀念和跨學科研究方法,強調歷史和現實之間的緊密聯系。但環境史學與年鑒學派不僅在產生背景、研究重點方面存在較大差別,而且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也有著不同的認識。此外,環境史學比年鑒學派具有更加強烈的文化批判意識。高著引述法國學者的觀點,從三個方面指出年鑒學派并未開創環境史:其一,法國學者常常使用“境地”這一術語,該術語雖然同“環境”有些類似,但“境地”研究不能算做“嚴格意義上的環境史”(P361),因為法國學者在開展“境地”研究時,往往將其與“人”割裂開來。其二,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法國學者很少從生態角度研究社會變革,而側重這些變革的社會意義。其三,法國環境史研究的滯后現狀也表明年鑒學派不能被視作環境史的先驅。高著認為不能簡單地照搬和套用“對年鑒學派的評價,來評價環境史”(P356)。
第四,高著指出了國內外學者的一些錯誤認識。有外國學者認為,環境史是“惟一真正的‘普遍的或總體的歷史”,環境史是“歷史書寫的頂峰”。作者對此則提出了不同看法。他提到,環境史在西方還未完全擺脫史學中的邊緣位置,在這種不利的現實面前,環境史學者不能“過分夸大環境史的價值”,不能“夜郎自大,一葉障目”(P357),而應該博采眾長,虛心學習其他學科領域的優秀成果。作者認為,應該將環境史定位為“對新史學其他分支的有益補充”(P357),保持一種開放的心態,有助于環境史借鑒其他領域的優秀成果和長遠發展。
高著還糾正了一些常識性錯誤。比如,拉夫運河事件是美國環境正義運動興起過程中的一件標志性事件,這起污染事件發生在拉夫運河社區。在以往的研究中,很多人望文生義,都將Love Canal直接譯為“愛之運河”。而作者通過查閱外文一手資料,指出Love只是姓氏,是一個公司的名稱,糾正了以訛傳訛、貽誤讀者的錯誤譯法。
總之,《美國環境史學研究》是一部厚重扎實、通專兼顧的佳作,該著的出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表明,我國學界對美國環境史學的研究已經從零星化走向了系統化,從專題性研究走向了綜合性研究。該著的出版有助于推進我國環境史學科體系建設;同時促使人們反思生態危機的思想根源,為推動我國的生態文明建設發揮積極作用。
(作者簡介:孫群郎,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