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巖壁
夏天,對于草木來說,是一個自由舒展、盡情發揮、最大限度實現自己潛能的黃金季節;古人稱之為“夏長”(《史記·樂書》)。但是,對于我們,恒溫37℃的動物,夏天,特別是暑天,就比較難過了。先秦時代,人們已在抱怨“赫赫炎炎,云我無所。”(《詩經·云漢》)說是無處不熱,連個躲藏的地方都沒有。“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楚辭·招魂》)熱得讓人產生錯覺,天上出了十個太陽,金石都銷化!所以,消夏對于古人來說是個現實性的問題。
我國古代有“凌人”的官職(《周禮·天官》),職責是“掌冰”,“暑氣盛以冰頒賜”。也就是說,皇家在冬天把冰藏在地窖里,暑天拿出來用;這其實是個不需要太多技術含量的活兒——只要地窖足夠深,封閉足夠嚴密。但它是一項笨重的活計,而且冰也占地方;所以藏冰不多,能夠等到暑天用的就更少,可用的冰只有藏冰量的三分之一;皇帝自家,在盛夏,可能還有冰消暑。至于頒賜到大臣的冰,那只能是象征性的恩典。曹丕《與吳質書》說:“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藝文類聚》卷四十二)寒水,大概是冰塊化成的水;不然,夏天從深井里打上來的水,不過是涼水罷了,怎說得上寒呢?想曹丕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漢丞相的世子,在熱天吃點冰鎮水果,很正常。
像鐘鳴鼎食之家的榮國府,在伏天里,公子小姐也只能聚集在王夫人的上房吃點西瓜消夏(《紅樓夢》第三十六回);或把“果子湃在那水晶缸里”(第三十一回)。所謂湃,也就是用深井汲上來的水把瓜果泡一泡,取其涼意,吃起來爽口。三十多年前,小時候在豫西南鄉下,我們鄉下人也就用這法子取涼,稱作“拔涼”。不光是水果可以拔涼,而且面條也可以。從涼水里撈出來的面條,拌上新掐現焯的紫紅或青綠的莧菜,還有香油調治的蒜泥,我們叫做蒜面——呼嚕呼嚕吃一碗,到如今我還記憶猶新,印象深刻。
這可算是老百姓的銷暑法,來源頗為久遠。清代潘榮升《帝京歲時紀勝》載:
夏至,京師于是日家家俱食冷淘面,即俗說過水面是也——乃都門之美品,天下無比。諺云:“冬至混沌夏至面。”省妥爽便,莫此為甚。
我們鄉下常吃的蒜面原來來頭這么大!其實它比潘榮升說的還古老。清代的過水面,唐宋時候已經有了,叫冷淘。
有人異想天開,想師法動物的夏眠(estivation),略過炎熱的夏天。和曹丕同時代的劉松與袁紹家子弟,常以三伏之際,晝夜酣飲,極酔,至于無知,云以避一時之暑。以致東漢末年在河朔——今河北一帶,有“避暑飲”的說法。(曹丕《典論》)然而,也有人對伏天不以為然:
郗嘉賓三伏之日詣謝公,炎暑熏赫,雖復當風交扇,猶沾汗淋漓。謝著故絹衣,食熱白粥,晏然無異。(《藝文類聚》卷五)
這位三伏天喝熱粥的老兄,就是大名鼎鼎的謝安,李白稱贊他曾為君王“談笑凈胡沙”。不過他在三伏天的表現,恐怕不是生理功能特異,而是有些矯情,那就叫他去活受罪吧。大熱天的,到謝府上做客的郗嘉賓,也有些不通世故。寶釵就抱怨熱天來榮國府的賈雨村:“黃天暑熱的,這個客也沒意思,不在家里涼快,還跑些什么!”(《紅樓夢》第三十二回)晉代程曉還給我們在詩里就這類人大大抱怨一番:
平生三伏時,道路無行車。
閉門避暑臥,出入不相過。
今世褦襶子,觸熱到人家。
主人聞客來,顰蹙奈此何?
搖扇臂胛疼,流汗正滂沱。
傳戒語高明,熱行宜見訶!
(程曉《嘲熱客詩》)
詩人告誡我們熱天不要到人家里惹厭!當然不是這些人都不曉事。像賈雨村熱衷仕宦,需要常常聯絡,犧牲掉在家里的涼爽安逸,那是他自愿,熱中作樂,不以為苦。平頭百姓能安安生生在家的,怕也不多,還得為衣食奔忙。于是,他們只能像“挑著一副擔桶”,在酷熱的陽光下,走過黃泥崗的白勝一樣,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樓上王孫把扇搖。”(《水滸傳》第十六回)那是怎樣的心情!——坐在有空調的房間里,喝著熱氣騰騰的綠茶,我們看著外面熱烈貼切的陽光,真需要用心體會“鋤禾日當午, 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 粒粒皆辛苦”這樣的詩句!
(作者單位:鄭州師范學院中原文化研究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