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羨慕的美國教育，到底是美國哪個階層的教育

萬維鋼

因為應試教育實在令人深惡痛絕，所以很多中國家長羨慕美式教育，似乎在那種教育環境下，學生的個性就能得到充分的解放，從而充滿創造性，學校培養出來的都是喬布斯那樣的人物。也有更了解情況的人指出，美國的基礎教育水平其實很差，比如美國學生的數學能力就是個笑話，還是中國式的嚴格要求比較好。

這兩種印象都是“盲人摸象”。我只問一個問題：你說的是美國哪個階層的教育？

美國教育是分階層的

美國是個有嚴格階層區分的國家，各社區按房價自然分開，在某種意義上是事實上的種族和貧富隔離。公立中小學的經費主要來自所在學區的房產稅，這意味著兩點：

第一，富人區的學校更有錢，可以請更好的老師、用更好的設備、有更高的教學水平。

第二，學生們其實是在跟自己同階層的人一起上學。

如果你考察美國學生的數學平均成績，那的確比中國上海市學生的數學平均成績差很多。但美國這個平均成績其實是被貧困社區中的黑人和墨西哥移民拖了后腿。如果你考察美國富裕白人社區學生的數學成績，可并不比上海學生的差。

但成績還不是主要問題。

中國一座城市內好學區和差學區的區別，僅僅是考試成績好一點兒或者差一點兒、考上重點中學的學生多一些或者少一些，都是“量”的差距。而美國不同學區的教育卻是“質”的差異。

如果你上greatschools.com之類的網站查一所美國中小學校的綜合評分，網站首先告訴你的是這所學校學生的種族構成，如有多少白人、多少墨西哥裔、多少亞裔等；然后是貧困學生的比例，如有多少學生使用了政府資助的免費午餐；最后才是學習成績。

階層比分數重要，因為各階層的教學方法和培養目標完全不同。

普通工人階層的教育

普通工人階層的學校強調遵守規章流程。整個教學充滿死記硬背的機械式程序，學生幾乎沒有做選擇和做決定的機會。老師教任何東西，哪怕是解數學題，都是用向學生灌輸規則的方法。這些規則通常包括若干個步驟，而學生必須熟記每一個步驟，老師常常不看你的最終結果對不對，而是看你是否背熟了步驟！比如老師教兩位數除法，就會直接告訴學生第一步干什么、第二步干什么，既不解釋為什么非得選擇這個做法，也不告訴學生這么做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如果學生提出更好的辦法，很可能會被否決，必須按老師的方法來。

我的小學教育大概比這個好不了多少。做數學應用題，如果不先寫一個“解”字，無論對錯都會被扣分。老師非常糾結于“乘”和“乘以”的區別，到底是3×5還是5×3，寫反了就是錯。我的初中是在哈爾濱市道里區最好的中學讀的，遇到整所學校最好的數學老師，結果數學課仍然強調對步驟的死記硬背。

我曾對這些教法感到非常不理解，現在知道了階級分析這個工具，才恍然大悟：這哪里是在教數學？這分明是在訓練工人。工人干活，可不就是必須嚴格遵守流程嗎？

這個階層的學校，自然和社會科學課程也都是用死記硬背的方法。學生們并不被鼓勵閱讀什么課外書，也很少會把所學內容跟真實世界聯系起來，甚至連課本都不怎么用—教法是讓學生直接抄老師的板書！這些板書就是考試內容。

紀律是嚴格的，學生沒有什么自由，教室里任何東西都“屬于”老師，絕對不能隨便碰。老師對學生說話非常不客氣，經常有“閉嘴”之類的命令，時不時地制止學生亂動。不過老師自己也不遵守學校紀律，經常拖堂，根本不在乎下課鈴。

學校教學很強調課本的權威性，你絕對不能對課本提出質疑。如果你喜歡批判式思維、對有爭議的話題有自己的看法，老師則認為你是危險的。

這種小學，使我想起我們當年讀高中的目的：如果能學到實用的知識當然好，但最重要的是必須考上大學。

中產階層的教育

美國一般中產階層的學校也是這樣，一切為找工作和上大學服務。老師仍然控制學生，但這種學校的老師人品都很好，自己也能遵守制度，至少不會拖堂。

專業人士階層的學校強調創造性和獨立性。美國所謂的“專業人士”，是指醫生和律師這種需要長期學習和訓練才能入職的人物，他們擁有專門的技能，他們只有考取資格認證才能工作，而且還有自己的職業準則。這些人是中產階級中的上層，收入不菲，對生活和職業都有很好的規劃。

這種人的子女所能得到的，才是中國人心目中神話般的美式教育。

雖然還是小學生，學校已經要求學生有獨立思考和表達的能力。課堂作業常常是寫文章和做演講，你必須能夠自己找到素材、選擇方法、組織語言、描述想法。

這基本上是我當初的大學所在的層次，而這些三四年級的小學生，已經獨立開始搞調研了！

比如，一項任務是每人回家統計自己家有多少臺電視、冰箱及多少輛汽車等物件，在課堂上每人負責統計其中一個物件的數字、計算全班的平均值。機械化的計算部分你不用管，老師給你提供計算器—但是你必須把調研部分搞好，會有一名學生檢查你的工作。統計完成之后，有的學生甚至還提出建議，跟別的班比較一下。

歷史課上學到某古代文明，作業是學生要以其中的人物事件為題材拍部電影。有人負責寫劇本，有人負責演，有人負責拍攝—當時還沒有數字設備，所以家長得幫著剪輯8毫米膠片。學生要時不時在班級里播報一下時事，老師偶爾還引導他們發現事件之間的聯系。

寫作強調創意，科學強調第一手的實驗感覺。答案對錯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真正理解這個內容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師不再直接控制學生，而是通過與學生交流來引導班級去做什么。任何學生都可以在任何時候去圖書館拿本書，而且只要你在黑板上簽個名，哪怕上課中途也可以不經允許離開教室。哪些內容要多講點，哪些內容要少講點，老師都能聽從學生的意見。

但這還不是美國最牛的小學。

社會上層的學校教育

這個階層就是所謂的資本家階層，學生家長是這個國家最有權勢、最富有的，他們當然沒必要訓練怎么遵守別人的章程，他們不用關心怎么用漂亮的簡歷取悅雇主。這個階層的學生學的不是怎么遵守規則，而是怎么制定規則。endprint

教育的核心目標，是決策和選擇。

哪怕在數學課上學除法，老師問學生的第一個問題不是怎么算，而是：“如果你面對這么一個例子，你的第一個決定是什么？”

你會提出自己打算從哪兒著手解決問題。老師就會說你這個決定不錯，然后引導你進一步說出自己的計劃，最后讓全班同學一起看看你的這個決定和計劃的結果如何。

老師不主動提供任何解題方法，而是鼓勵學生自己去制定公式，也就是規則。

老師不問對和錯，而是問：“你是否同意這個說法？”如果全班同學都發現你錯了，老師告訴你的是：“他們不同意你……當然，你對老師講的東西，也可以隨時不同意?！?/p>

這個階層的教育，已經不是追求什么表達能力、藝術效果、漂亮的PPT之類了，而是追求分析問題的能力。這種小學同樣學到古希臘歷史的時候，不是讓學生會拍一部關于歷史人物的電影，而是問學生：“你認為伯里克利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犯了什么錯誤？雅典公民又犯了什么錯誤？”

這些注定成為未來領袖的小學生從四五年級起就已經開始在課堂上對當前問題發表看法了。工人為什么罷工？他們這么做對嗎？我們怎么阻止通貨膨脹？老師說：“你們不知道答案沒關系，我提問題只是讓你們學會怎么想?！?/p>

這些學生不是為了考試而學習。他們如果學習了一種復雜語法，單單在考試中答對還不行，必須在此后的寫作中用到這種語法，否則老師就不干。寫作課也不是追求什么創意、感情描寫，而是強調故事結構和邏輯，并且直接用于社會課和科學實驗報告的寫作中。

學生不但自主，而且可以自治。每個學生都有機會當一次老師。然后老師和其他學生對他進行全方位的評判。紀律上沒有什么要求，任何人都可以隨便離開教室，可以不經允許使用學校的任何東西，集體行動也不用排隊。

學生學到的是選擇和責任。你可以給自己設定優先目標、你自己決定干什么，你對自己所做的事負責，自己管自己。老師說：“你是你這輛汽車唯一的司機，只有你能決定它的速度?！?/p>

這些是我出國以后讀研究生時才享受到的待遇。

中國家庭的教育目標

現階段的中國教育，跟美國還有很大區別。中國暫時還沒有這么強烈的階層區分，因為大家都在一般中產及以下階層。

我認為，中國現階段的流水線教育的默認生產目標，并不是在培養“人”，而是在打磨和挑選“器具”。

下等的器具，是某種實用工具，對應一般家長要求孩子有一個“容易找工作”的學歷和技能。

而上等器具，則是工藝品。工藝品未必能用來做什么，但是具有收藏和升值的作用。工藝品的價值可以用一系列指標衡量，如材質是不是黃金的、鑲有多少克拉的鉆石等。工藝品對應中國家長對孩子的期望是各種素質教育：會彈鋼琴、學習成績好、會英語、身體棒、長相漂亮，等等。你擁有的素質越高，別人就越覺得你好，值得擁有。

不管是實用工具還是工藝品，都以“符合××標準”“跟××一樣”為追求。這種“素質教育”培養出來的孩子即便會彈琴，也只不過能把曲子彈“對”而已，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彈“好”。

大多數家長并不要求自己的孩子有什么與眾不同的新穎特性，只求符合各種工藝指標。當他們說“素質教育”的時候，無非是把追求從下等工具提升到了上等工藝品。

人們對教育的根本出發點及整個的內心敘事，就是把自己變成一個“好東西”，以期得到別人的欣賞。這種思維方式顯然與現代人常常遇到的考試制度有關，對早熟的中國人來說則與科舉制度有關：好生活、好工作并不是我自己創造的，而是誰看我好并賜予我的。所以要做個好的“器具”，而不是做個好“人”。

這種教育培養出來的人，思維本質上是被動的—外界喜歡什么，我就變成什么。永遠是我去適應別人，而不敢讓別人來適應我。一定要進名校、一定要進好公司、一定要得到好崗位。人與人之間攀比的，也都是這些外部光環的“加持”。

如果有人憑借自己的能力開創了事業，則多數人不會對他表示羨慕、與他攀比，而是把他當成跟自己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并尋求借他的光，比如為他打工。

在日常文化和正統教育中，很少有“怎么主動選擇，怎么審美，怎么根據自己的意圖改變世界”這樣的討論，“主人翁”精神只不過是一句漂亮的空話。比如買個房子，本來房子是自己的，應該完全根據自己的喜好去裝修、布置，但很多人想的仍然是怎么裝修看起來更有“面子”。人們取悅世界已成習慣。青年導師最愛說一句話：“做最好的自己?！弊鲎詈玫淖约焊墒裁矗渴釆y打扮等著別人來挑選嗎？

中國因為歷史原因，過去這幾十年的主流文化都是平民文化，人們對“怎么適應別人”研究得很多，但是對“怎么自己做主”研究得很少。我們看看網上一些所謂的“職場經驗”，對工作、對上級、對同事的各種小心翼翼的算計，動輒得咎的脆弱心態，讓人感覺非常可憐。

這一代中國人的技術很強、性格也隨和，愿意與人合作，但是整體心態普遍像小孩一樣，有主人翁意識的人實在太少。

在美國硅谷，盡管來自中國和印度的工程師的總人數勢均力敵，但是二者地位其實有一定差別。無論是進入各公司管理層的人數，還是創業的人數，中國人都明顯不如印度人。為什么印度作為一個國家落后中國很多，海外的印度人卻能領先海外的中國人很多，難道僅僅是因為英語好？

我想，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印度人比較有主人翁意識。中國作為一個國家很有主權意識，但是中國人作為個人的主人翁意識落后印度人很多。

階層不是一切，人總有自由意志

我們大概可以說，現代教育可以簡單地分為三個層次，對應三個階層：底層家庭對教育的期待是培養工具，以找工作為目的；中層家庭對教育的期待是培養工藝品，以提升個人價值為目的；上層家庭對教育的期待是培養主人翁，以欣賞、選擇和改變周圍世界為目的。

現代流水線式的教育只能把人送到第一層；想要進入第二層，家庭必須出力，爭取去精英大學；而要進入第三層，則幾乎完全是家庭和個人的事情，學校教育的作用很小。

這么說來，如果生錯了階層，尤其在美國，上學豈不成了無比憋屈的一件事情？

素質的確是可以遺傳的。現在科學家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智商可以遺傳，再考慮到家庭環境的作用，大多數情況下，人不太容易超越自己父母的階層。

但人之所以不是機器，就是因為人在根本上是自由的?；蚣迎h境也不能把人完全定死，人總有自由意志。

雖然你難突破客觀條件的限制，但是如果人人都按照這個劇本演出，世界就太沒意思了。endprint